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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日朗天青(四) ...

  •   宏昌八年,七月廿二,秋。

      阮临接到袁鼎的请帖时,石珫也在。

      “说是摄政王得了几坛好酒,请人去品。”杨衷道,“我问了几句,那送信的小厮不清楚请了哪些人,只道摄政王嘱咐一定要将帖子送来。人现在还在外头候着呢,说是要得了回话再走。”

      “袁鼎这是想探我的底?”阮临看着石珫,“你怎么想?”

      阮临道:“去与不去都有说法。我向来不去这些宴饮聚会全京城都知道,若是推了也不奇怪。”

      他们正说着,就见刘管家匆匆赶来:“王爷,袁鼎府上送帖。”

      “你也有?”阮临笑了,“他想做什么?不怕我们俩都推了?”

      “无所谓,什么目的去了就知道。”石珫道。

      “也好。”阮临说罢心里叹了口气。石珫恨袁鼎入骨,眼下还要登门应付,也不知得多煎熬。

      落云山别庄内,卢葳的心情也不算好。

      “今天也没有回信?”

      “还没。”宁香安慰道,“或许是有其他是耽搁了,娘娘再等等。这里住着比宫里舒服,娘娘放宽心就是。”

      “五天了,就算暂时抽不开身,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卢葳犹豫了一番,最终下定决心,“若三日后还是没有消息,你就去替我跑一趟。”

      摄政王府的宴席也定在三日后。

      夜幕将至,灯盏热闹,正是烟火浓时。

      昨夜温度骤降,阮临卧房窗户未关死,寒意顺着窗缝侵来,今日醒来头便一阵一阵的痛,嗓子也有些发紧。

      不欲与人寒暄,他特地掐着时间赶去袁府,一路都在闷闷的咳。

      只是没想到袁鼎竟亲自等在门口。见他出马车,便笑着迎上来:“国师今日总算赏脸登门,真是蓬荜生辉。”

      阮临淡淡道:“袁大人客气。”

      今日袁鼎请了不少人。袁鼎与他客套几句,便又去招待别的来客。

      “国师安好。”

      身后有人搭话,阮临回头,“高大人。”

      高望安笑眯眯的说:“难得在这种场合下看见大人身影。”

      “该做的事总还是要做。”阮临看着高望安,“高大人在此处,倒也让人诧异。”

      高望安笑了,“您有您的想法,下官自然也有下官的目的。”

      他说着,声音渐渐放小:“你我所做之事殊途同归。下官人微言轻,只想尽一份心力罢了。”

      说完,高望安后退一步,朝他拱手。没走出几步,便被其他人拉住叙旧。

      袁府建的极气派,设计工艺用料无一不奢靡,纵是亲王府亦不能比。院中舞姬乐师各司其职,下人穿梭其间有条不紊。阮临提前落了座,立刻便有人过来奉茶。

      他端起茶盏,借着品茗不动声色的打量四周。

      石珫不知何时来的,此时正与几位武将说话。阮临凝神看定,认出那几位都是北方边将出身,都曾在定边将军杜远的麾下,自然与石珫亲近。

      只是袁鼎与这些人的关系一向比较疏远,有时还会因政见不合争锋相对,怎的今日竟将这几个人也叫过来?

      没等他琢磨出门道,袁鼎与一众宾客终于入席。

      袁鼎自然是主位,阮临与石珫各被安排在两侧的次座,倒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前些日子,我得了一批好酒。无人同饮不美,便邀各位一同来品。”袁鼎笑着对身边的管家吩咐,“去拿来。”

      不过多时,侍女鱼贯而入,各自立在客人身侧,将酒奉于桌上。

      身边的侍女倒好酒便静静退到身后,阮临执着酒盏,轻轻晃动酒液,浓郁温绵的酒香登时散开。

      他抿了一口,指腹描摹着酒盏上的雕花,偏头看向舞姬。

      袁鼎带着笑看向石珫:“景玟觉得这酒如何?”

      他开口问,一时间众人皆住了口等石珫回应。

      石珫却仿佛没有听见,自顾自的一饮而尽后才说:“不错。”

      “与黄金同价的桃夭,在王爷眼中也只是不错。”阮临淡淡道,“静安王果然见多识广。”

      阮临这句话突然,里头更是有些来者不善的意思,石珫眉头微皱,冷声道:“比不上国师。”

      这两人素来都不是多言的个性,现下竟争锋相对起来,众人心中都是一惊,摸不清形式,只默默观望,不敢插手。

      袁鼎眼中露出丝兴味,审视的看着两人,语气莫名:“听说静安王与国师私交甚笃,眼下这是闹了什么不愉快?”

      阮临只道:“袁大人说笑了。”

      石珫闻言只是勾了勾唇角,似是嘲弄。

      这个插曲翻篇而过,乐舞正酣又有美酒佳肴相伴,众人便也渐渐放开。

      只是心里究竟在盘算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两个时辰前,万华宫。

      石璋站在门口,眼前乌压压跪了一地人,都是留守在万华宫的宫人宫女。

      眼前的宫殿不断涌出刺鼻的焦糊味,仍旧冒着黑烟,好在火已经扑灭。

      “怎么回事?”石璋问。

      “许是秋季干燥,不知何处引火星,就……”万华宫的掌事宫女战战兢兢的回道。

      石璋没说什么,抬脚往里走。那宫女似乎想说什么,石璋身后的总管停下脚步,略有深意:“陛下既没说别的,便是不打算追究。”

      那宫女立刻将话吞回去,低头俯身不再多话。

      自从继位后,石璋进入万华宫的次数便屈指可数。纵是来了万华宫,也仅仅是在厅上坐个片刻便离开。

      如今再踏进其中,心境已是大不同了。

      姜流一路寻来,就见宫人们都被驱散去别处,只余总管一人候在院中。

      “姜大人。”总管侧身朝他行礼,姜流往那边看了一眼,“陛下还在里面?”

      总管点头。

      姜流眉目间有些担忧,总管看他这副模样,问:“大人可要进去?”

      “不了。”姜流笑着摇头,“这个时候,他应该只想一个人。”

      两人于是就这么静静等着。直到姜流站的已有些腿酸,石璋终于出现。

      他脸色有些苍白,表情却很平静。

      “去,”他轻声吩咐,“把她请回来。”

      总管退下。

      姜流心里说不出什么感受,只能伸手碰碰石璋的手指:“你还是打算给她个机会,即使她那样对你……”

      石璋看向姜流,握住他的手,将手中捏着的那张纸塞到他手中,半晌道:“就当是成全彼此最后一点血缘亲情了。”

      原是世上最割舍不断的两人,如今也走到这样惨淡的结局,纵使姜流恨卢葳如此之深,却也不得不叹息。

      权力地位究竟有何种魅力,竟能蛊惑人至此,感情人心,面目全非。

      说来可笑,他现在居然将希望寄托在卢葳身上,只盼着她是真的忌惮石璋拿出的东西,心里也最后还留着一些对亲子的怜惜,成全彼此最后一个体面结局。

      城外,落云山。

      “到了袁府,将话传到问清楚就回来,别在外头耽搁。”卢葳将亲笔写的信件交给宁香,“你平日随身跟着我,往来宫中不少人都认识你。但此事我不敢交给别人,只放心让你去。路上小心,别被人看见。”

      “是。”宁香郑重应下。

      “去吧。”

      派走宁香,她看了几页书,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这种不知来源的烦躁焦灼并没有随着时间平息下去,反而愈演愈烈。

      风雨欲来。她一件一件事数过去,直到石璋身边的总管出现在落云山,心里的不安戛然而止,尘埃落定。

      终于来了。

      卢葳挺直背脊:“他让你来干什么?”

      总管不卑不亢:“万华宫失火,陛下让奴接您回宫。”

      卢葳闻言冷笑:“失火?这理由未免荒谬。我何时说要回宫了?”

      总管只是低垂着眼,态度明确。

      “我若不回呢?”

      “陛下既派我前来,其中的意思太后应该能猜透。”总管道,“无论如何,您还是陛下的生母。要如何做,请您斟酌。”

      卢葳表情有些怔然,向窗外看去,外头极静,除了远远的立着几名守卫,再无旁人身影。

      ——

      天边渐翻红云。

      从落云山回城路程并不算短,宁香为了早点将信送到,没有坐马车,而是独自骑马出发。

      她马术不算太熟练,一路颠簸,等进了城门,只觉得手脚全不是自己的,差点连马都下不去。

      闹市区禁纵马,宁香牵着马快速往袁府赶去。

      到时,宴乐声靡靡。

      宁香愣了愣,袁府立刻有人上前喝问:“什么人?!”

      “我家……主人派我来见袁大人。”宁香心有些悬,眼下只怕袁府正在设宴,若是不得空见她可怎么办?

      这么一来,今晚回不回的去落云山还两说。

      袁府的家丁闻言并不放人,又接着问:“你是哪个府上的?”

      “我……”

      她正急着,就见里头有人被这边的动静引了过来。来人在袁府应该有些地位,宁香总算生出一些希望来,也不管旁人,只对他道:“我要见袁大人。”

      “老爷正在待客,此时不得空。”管家打量了几眼她的衣着打扮,便道,“你同我进来等着吧。”

      宁香跟在他身后,犹豫一番,咬咬牙小声说了句:“我从城外来的,我家夫人让我来送信,顺便讨句回应。”

      管家一愣,动了动嘴唇,用口型询问:太后?

      宁香点头。

      “这……”管家不敢耽搁,将宁香安排到偏厅休息,又道,“姑娘可否把信交给在下?”

      宁香赶紧将信拿出来递给他。

      管家快速离开,到宴席时袁鼎正与阮临说话。

      “老爷,”他在袁鼎身后轻声说,“太后派人来送信。”

      袁鼎脸上的笑不变,接过他递来的信,就这么打开,一眼扫过,起身对众人道,“实在抱歉,家里临时出了点事,先失陪。我自罚三杯,诸位继续,等我回来再与各位同饮。”

      他说完亲自满上三杯酒,当着所有人的面一饮而尽,而后跟着管家离开。

      在座各位面面相觑,石珫身边的那名武将探身过去,放低声音:“袁鼎今日叫我们过来究竟何事?”

      “不知。”石珫端起酒盏,“见机行事,若有不对,你们找个机会离开。”

      今日来袁府的十二人,竟无一人是袁党。石珫心里明白,袁鼎必是有所动作,阮临也定早已反应过来,才会在袁鼎面前演那么一出。

      他与阮临的关系朝中知者不过姜流。平日里毫无交集,阮临在众人面前又一直不屑逢迎,如今对他石珫看不顺眼也不是说不过去。

      袁鼎要是真有什么打算,定是针对他的。阮临虽为袁鼎忌惮,但一直不涉政治无所偏向,或许还有一线机会得以脱身。

      石珫往阮临那边看了一眼,就见阮临一人在坐上眼睫半敛,脸上少了几分血色,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

      他余光一直落在阮临身上,就见他几乎不动筷,只时不时抿口酒,旁人看不出什么问题,他一眼就能看破阮临这是在忍。

      阮临身体因为那些年的折腾寒气入骨落了病根,到了冬天最是难捱;天气热的时候能略微松快些,只是偶尔不注意还是会牵出些病症。若是没人看着,阮临便丝毫不上心,不出大事从来不吭声。

      石珫心里担忧,阮临感受到他的目光,回了一个极淡的笑容,轻轻摇头示意无事。

      嗓子忽的发痒,阮临装作清嗓子,闷声咳了几下,心中苦笑。

      出门时还想着带瓶止咳的药,谁知忙中出错,两个瓷瓶又实在是像,竟拿错了。身上带的这个瓶里装的满满当当,却一颗都吃不得。

      他揉了揉额角,无声叹息,还真是自作自受。

      那头,袁鼎看了信,不慌不忙的离开宴厅,“人在哪儿?”

      “前厅。”管家道。

      袁鼎随意的点点头,将手上的信扔给他,“处理干净。”

      宁香正等的心焦,终于盼到袁鼎出现,立刻行礼:“大人。”

      “太后派你来的?”袁鼎没有坐下,只是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虽说知道这两人的关系,宁香却一直莫名有些惧怕袁鼎,只低垂着头:“是。娘娘派人来问过几次都没回信,怕大人遇着什么事,就让我来看看。”

      “最近事情多,一时顾不上她。”袁鼎道,“如今人也见了,话了带到了,眼下天色已晚,我明日安排人送你回去,你让她别多想,我事情处理完就去落云山。”

      宁香咬着唇:“娘娘让我快去快回,若明日再出发,我……”

      袁鼎没精力同她在这些小事上纠缠:“随你。”他说着又忽然问,“你确定葳儿现在落云山?”

      这话问的实在莫名其妙,宁香不明所以,点头道:“自然是在,娘娘还说要等我回去回话。”

      “既如此,我给你派辆马车,你这便走吧。”

      宁香讷讷应下,袁鼎大步离去,留管家为她引路:“姑娘,请。”

      她于是不敢再想,慌忙跟上他的脚步。

      此时此刻,一驾马车快速驶进宫门,低调而沉默,没有惊动任何人。

      宫人正在点烛火。卢葳推开总管搀扶的手,推门进殿,就见石璋端坐案前,火光摇曳明明暗暗,他的侧脸被勾勒的不清晰,似拢着一层蒙蒙墨色。

      灯渐次点燃,满室光芒。宫人尽数退下,他抬眼看她。

      “坐吧。”石璋开口。

      卢葳深吸一口气,绷直了身体,纵使坐下依旧不放松,端着姿态道:“你叫我回来做什么?”

      石璋手指轻轻抖了一下,淡淡道:“这么多年,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卢葳呼吸一滞,随后冷声说:“别兜圈了,你想做什么?”

      石璋:“二十多年,你可曾因为一些事彻夜难眠?”

      卢葳:“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你可曾良心不安?”

      “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可曾有一刻想过收手?”

      “石璋!”卢葳站起来,胸口起伏,“你想说什么!”

      石璋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将一张纸放到桌上仔细摊平,慢慢的开口:“你后悔过吗——这么多年,这么对我。”

      那张纸纸页泛黄,显然保存多年,只是上面墨迹凛然,一字一字清晰的不可辩驳。

      那是张药方,底下还盖着太医院院正的印。

      卢葳哑然后退,艰难道:“你从哪拿到的?”

      “万华宫失火。”石璋手指扫过纸上的字迹,“我自己去拿的。”

      卢葳一怔,随后反应过来,怒道:“你放的火?!”

      石璋坦然承认:“是。”

      “我还是你的母亲!”卢葳愤怒,“陛下这么做未免太过荒唐!”

      “荒唐?”石璋似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时竟笑了出来,“究竟是我在宫里放火荒唐,还是您给亲子下毒荒唐?!”

      “我此前一直想不通,若说为了控制我做个听话的傀儡,那该是在我做这个皇帝之后再下毒才对。可为何我从记事起您就开始给我下毒?”石璋盯着她的双眼问,“事到如今,您也不必骗我——是为了争宠?”

      卢葳颤抖着声音说:“当年先帝偏宠杜晓,我若不赌一把,如何能在这宫里活下来?”

      “所以你就拿我的命来赌。”石璋静静陈述,“纵然皇贵妃从不专权,您在后宫权柄紧握位同副后,仍然不满足,觉得需要拿亲子的命来博前程?”

      “不如让我来猜猜吧。”石璋胳膊搭在扶手上,往后靠在椅背,半敛眸子看着卢葳,“你与袁鼎情投意合却没能如愿嫁给他,而是阴差阳错的进了宫,所以你怨恨父皇。”

      “后来皇贵妃进宫,父皇摈弃六宫专宠一人,你便更是怨恨,也连带着恨我。所以毫不犹豫对我下手,企图用一个病弱的皇子换取父皇的怜惜,从而在后宫独揽大权。”

      “后来袁鼎在官场扶摇直上,你便动了让袁鼎扶我上位的打算。没有什么比一个病弱的皇子更好控制。我顶不了事,你就只能永远依靠他。你用这种方式打消袁鼎的疑虑,让他为你谋划。至于后来皇贵妃撞破你与袁鼎的事,让你们不得不将计划提前先下手为强,都是一些节外生的麻烦事,但不重要,已经解决了。”

      “我说的对吗,母妃。”石璋与卢葳对视,“你拿我的命向袁鼎投诚。”

      卢葳浑身僵硬,强撑着一口气:“我也没有办法回头。更何况那副药不致命的,只是让你看起来虚弱罢了……”

      “因为我现在还活着?”石璋勾起唇,眼中一丝笑意也无,“你真以为我是从阮临进京后才换了药?”

      “这个方子,我十五岁就拿到了。”

      一句话,将卢葳所有的辩解与托词都堵回去。

      半晌她道:“其实所有事你都知道。这么多年……”

      石璋只是淡淡道:“我若不这样,如何在宫里活下来?”

      所有事情说开,卢葳竟是全所未有的轻松,她深呼一口气,再缓慢的吐出去:“你要做什么。”

      石璋摇响手边的铃,卢葳回头,就见姜流进来。

      “你毕竟还是我母妃。这算是我尽最后一份孝心。今日我所说之事不会传入他人之耳,日后青史之上还是地位尊崇的太后,不会背丝毫骂名。”石璋看着姜流将一个瓷瓶放到卢葳面前,平静的说,“您自尽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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