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木与繁花》朵拉图的日出

72、第四十二章

　　十一月德意志的气候已经相当阴冷，阁楼上的房间里只剩下煤油暖炉里似于火焰的光影，我窝在被窝里睡得昏天暗地，这期间也没有谁来把我叫醒。再醒来，我迷蒙地摸到床头柜上我的手机，时间显示中午12点过14分，房间内依旧如同凌晨五六点般昏暗。我睡的张低矮的木质的单人床，离屋内巨大的三角落地玻璃窗不到一米，玻璃窗被三层厚重的丝绒粽窗帘遮盖，让我与外边的世界完全隔绝。松
　　软的床塌上，昨夜与我同睡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这间屋子就只剩下我一人，我揉着惺忪的睡眼，从被窝里坐起来，意识模糊，但身体很诚实的打了一个寒颤，空气中冷冷清清，即使房间有暖炉的烘烤，也抵挡不住屋子里冷清的气味。
　　我将被子重新裹上肩膀，侧过身子，将遮挡光线的挂帘一把拉开，外面的世界是一种湿漉漉的阴冷色，即使远处的山坡的一大片橘红色针叶林子为灰蒙蒙的雨雾天填了些暖色，可这样突兀的反衬反而使得周遭的环境诡异无常，肮脏潮湿的红色针叶星星撒散的贴附在被细雨染成墨灰色的柏油路上，如同中国传统节日里的常见的炮竹碎片，但那颜色比喜庆的大红惨淡的多，像是在风雨中一遍又一遍的退了色，大红色变成一种让人无法赏心悦目的脏橘色，丧失了原有的生命力，色调也不均匀，即使它还是属于暖色的范畴，但看上去就是让人无法不发寒。
　　偶尔山下一辆皮卡驶来，将路上的没有生命的树枝碎片碾压，发出窸窣细碎的声音，带着水汽，湿淋淋的，尽管这样的声音很是微弱，但我还是忍不住打了第三次寒战，这让我不得不重新拉上窗帘，并把床头灯打开，瞬间明黄色的柔光把屋子里的昏暗都吸收了。
　　我坐在床上再次打量这间屋子，大约10平米，不算大，莉莉的卧室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摆设，一张长方形的浅色电脑桌，与之相配的一把转椅，桌面上放着几杯乐谱，还有一个相框，相框里是莉莉几年前三人全家照。墙壁上贴着几张我我叫不出名字的黑人歌手的海报，海报已经泛旧上面画着一些涂鸦或是字样，四角的边缘有些卷起，能看见那里双面胶发黄的痕迹。地面是白色的厚毛绒地毯，角落一团棕色的懒人沙发，墙边上的镶入式的旧式衣柜，好像很看到的摆设仅限于这样，过于简单，也没有残留任何与莉莉有关的味道，使得这间屋子看起来空荡荡的。若不是桌面上的那只相框，我甚至以为这仅仅是提供给客人使用的客房。
　　终于我选择起身，披上衣服准备下楼，只是下楼之前，我拿起桌上的那只相框看了看，那里，曾经的莉莉看起里与普通孩子一样，穿着花裙，牵着养父养母的手，坐在花园下的秋千椅上，歪着脑袋笑得阳光灿烂，看上去这个家庭的关系是明朗而纯粹的，但为何这个房间的模样却与这照片上显示出来的东西有些格格不入，就好像莉莉并不属于这里。
　　楼下，莉莉的养母看见我，朝我微笑招呼，说餐桌上还留有简单的早餐，可以填填肚子，她正在准备午餐，一会儿就可以吃了。我问莉莉去哪了，她说在书房里，和她的养父一起。

　　木头！

　　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转过头，发现莉莉从一个房间探出个脑袋，她要我过去。

　　Melo问你什么时候给他画画，我告诉他明天就画。

　　我走进房间，看见莉莉站在一墙面的书柜上翻找什么，她见我进来转头对我说。

　　待会儿也有空，待会吧。

　　我回答。

　　不，待会我带你去爬山，天气预报说下午就出太阳了。

　　她爬上一副移动的小梯子，想要找寻更上层书架上摆放的书籍，我走过去帮她扶着梯子，但发现似乎没有这个必要，梯子很稳实。

　　Melo呢？

　　我抬起头问她。

　　在里屋，我在帮他找他书呢，今天下午后就陪不了他了，我们可能很晚才回来。

　　她用眼神瞟了瞟房间里的另一扇门，对我说道。

　　从莉莉家出来的时候，午后的太阳已经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把山与天之间悬浮的虚雾映成淡淡的橘色，山尖的雾比醒来那时浅了许多，莉莉牵着我的手慢悠悠的往山下走去。从这里往老城方向走去，要经过一座横跨马路的Z形人行桥，过了桥，坐上电梯上山，就算进城了。城里保留了中世纪白墙红瓦的木架结构的老房子，古老的建筑或是翻新或是修葺过，模样未变，配合这里常有阴湿薄雾的天候，行走在古城的人们依旧是能感受到这里历史留下的古老味道。城里的商业区稀稀拉拉的散客，大多数人都躲进路边的咖啡厅或者小酒吧里避寒，圣诞未至，漫步在湿漉漉的圆石子路上就已经隐隐约约能嗅到热红酒酸涩的香料味了。她带我绕了远路，从老城的中心广场附近的一处上坡绕进市政厅，与市政厅相连的是一处山上公园，入此地，就看不到人踪了，穿过旷阔的草坪，再往远处走是一处人工湖，泛滥水草的湖里可以看见一群游水的鸭子，湖泊的旁边是一座围起来的铁笼子，四面包上白色的塑料膜，里面喂养着我叫不出名字的鸟类，以便周末来公园游玩的小镇家庭观赏。铁笼里的鸟类我并没看到模样，也不想凑近观看，因为只要靠近便能嗅到又腥又臭的鸟粪味。
　　莉莉在湖泊旁停下脚步，从大衣口袋抽出烟和打火机，对着几层阶梯下一处空荒无人的小型游乐场的方向开始抽起烟来。她把烟递给我，我摇摇头拒绝了。

　　以前，乔雨经常带我来这里，在那边草坪上玩遥控飞机，看看这里的鸟和鸭子，还有就是玩下面给小孩玩的荡秋千。你知道吗，我那时已经十四五岁了，不是小孩了，可她却一直把我当成孩子，或许现在也是。

　　她蹲在湖边，也不理会那里的腥臭味，那些话随着她嘴里冒出的白色烟雾，很快就在冷空气中散了，她说这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的。

　　Melo呢？

　　我问她。

　　他那时腿已经截肢了，就很少出门了，可是乔雨喜欢往外跑，就像我一样，我和她刚搬来这里的时候，这里能走的地方都被我们走遍了，可惜这个小镇如此的小，山爬完了，她就带我去海德堡把Neckar河两岸的山都爬遍了。

　　现在呢？

　　我又问

　　不去了，我也不在了。

　　她把往昔回忆起来，神情是开心的，那是因为在这里的年少时光完全值得回忆，可当我再问她时，她的所有愉悦的语调瞬间就暗淡了。

　　我不再问，走去对面的观景台，铁栏杆的前方是漫布山谷的红顶房子，显眼的便是教堂的塔尖，那是一眼望去最高的位置，下午2时，塔钟的敲击声开始响彻整片山谷地带，似乎要把两边山腰上白茫茫的云雾都振去。

　　这里的红顶房子真好看，但就是下面的那片树林把河谷三分之一的房顶都遮住了。

　　我靠在依旧潮湿的铁栏杆上，叹了口转头对她说。

　　我带你去对面的山头吧，那里有一处古堡的遗址，以前乔雨每天都会带我去看日落。

　　她指了指观景台对面的一座山，山上，我看到薄雾之中一处若隐若现的塔垣，还有最高点的一杆旗帜，那是那座山上唯一中世纪建筑，可与其说是建筑，不如说是残垣断壁，透过昏阳与薄雾的光与影，看起来又老又旧，像一座囚人的监狱。
　　莉莉，她此次回来，好像带我走过的，或是即将带我去的地方都有一个人的痕迹，像是怀念，像是念旧，可那人还活生生的存在着，就在她的生活当中，触手可及。为什么她还要舍近求远，有意无意的去寻找那个人旧时的痕迹，难道现在的那人与当年的那人会不一样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
　　莉莉说她只在这里住过三年，但似乎她能忘记火车站的出口，却把这座小镇各种生僻的道路记得一清二楚，那些深埋在老房区里的七拐八绕的小巷，通往山顶的羊肠小道，山林里四方通行的岔路口，面对这些，她可以不假思索地告诉我哪些是近道，哪些又绕了远路，在哪里可以看到最美的风景，在何处又能翻去另一座山头。
　　这些都是乔雨告诉她的，她现在又把这些告诉我，就好像我变成了她承载这个小镇记忆的继承人，但仅限于最美好的那一面。
　　下午接近3时，泛了几乎整个白日的山雾终于在临近黄昏日暮时候散得一干二净，淡橘色的冬阳在灰蒙蒙的天空中露出全貌，就挂在教堂塔尖的上方，把整座小镇湿漉漉的砖红色房顶映出粼粼霞光，似乎一面薄薄红纱把整座小镇都覆盖了，那种日暮柔光的黄色透过那层红纱，将河谷小镇渲染成一幅让人无法分辨真假的油画。
　　我气喘吁吁地跟在她身后，沿着环山的徒步路线往山顶古堡方向前行，仅仅只是半山腰处，脚下小镇的黄昏美景已是分外迷人，而她告诉我，最美的风景还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