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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一章 绝境 ...

  •   他轻描淡写的问题,却如狂风暴雨般在我的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我料到他的敏锐和疑虑,却真的没想到他会这样单刀直入的问出——要怎么回答他?!
      谎言吗?肯定的回答,骗他一时;再生下那个孩子,骗他一世?在这样一个关乎到男人尊严的问题上,欺瞒自己深爱的男子吗?更何况生下来……每当想到这个问题,我都会止不住的阵阵酸呕,我不能判断谁是他的父亲,不能知道他究竟是诞生于一场肮脏的狎奸还是一场悱恻的云雨,他还未出生就被视为瑕斑,这注定了我不会爱他,那么,对于那个无辜的生命,又是否公平?
      抑或实情吗?那势必意味着心痛与艰难的抉择。所以能咬紧牙关,坚持到现在,是因为我笃信这样的情感只会传染,而不会被分割;会让他陷入同我一样的挣扎,却不会因他的分担而让我减少分毫。他本已孱弱的身体怎受得住这样的折难?我不能为他分担忧劳,又怎能雪上加霜?更务须提他与陈虬的关系,庙堂君臣,热血兄弟,于公于私,都不该因这件事受到影响……
      彷徨间,身后马蹄声碎,“臣来迟了,让皇上受惊了。”原是李荣的参将吴提。
      阿戍并不应他,他的目光仍然凝固在我的身上,他在等待我的答案。如果今天必须有一个决断——“我……”我欲言又止,最终狠下心肠——
      “是……”我情愿承担所有幸或不幸的结果,“云雨过时,榴花开处,你在怀疑什么呢?”
      浓眉微蹙,也曾闪过一丝不解,继而是歉意,却全部弥释在一纹清浅的笑涟中,“你说的,所以我信。”他在我的耳边,轻声的,又是这样说,就似当初瑶台行刺时一般。
      他的头终无力的歪靠在我的肩膀上,一片水气迷蒙中,我看到他的眼皮沉沉,渐掩了那泊黛墨湖水,再去唤他,却已失去了知觉。
      我徒抹着他嘴边的血渍,伏在他玉脂的脖颈间放声大哭。
      ——实在是太爱他,以至于没有办法去面对他失落而疼惜的眼神,我执着的想看他笑,开怀大笑也好,深情微笑也好,哪怕是狡黠坏笑……无不珠联起一串串弥足珍贵的美好记忆。
      诚然,我不能臆测后果,但我愿意倾尽所有去豪赌一场!从现在起,我再也不希望我的孩子平凡而健康;他可以不健康,但他必须有和他父皇一样出众的外貌,他不可以平凡,因为他必须和他父皇一样的聪颖绝伦……
      “娘娘,皇上尚有余息。”吴提带来的医官,近前诊脉后安抚我道,“请不要太担心了。”
      我起身,抹净泪水,转向吴提,“那边怎么样了?”
      “茹兵突袭,伤亡惨重,李大人正与他们血战!”他重重叹了口气,“此地不宜久留,咱们须速离开,只是……不知当去何处……”
      “叶城。”我看看昏迷中的阿戍,“皇上说要去叶城,但我很担心那里也会有伏兵……”
      “哎!事到如今,即便龙潭虎穴,也要闯了!”
      我点点头,自古人道“叶北羌笛叶南篌”,叶城实乃北漠要冲,到了叶城也就出了瀚漠,故而,它是我们回返中原的必由之路。

      “娘娘!那就是叶城了!”驻足柏山的山顶,临风远眺,有大片绿色的梯田,仿佛一池被吹皱的春水。天幕中飘散着薄雾,薄雾微笼朝阳,橘红色的寂寥,独挑在黯色的城头,那黯色的城,便是我们要往的叶城了。
      “吴参将!仙茹的追兵已经到了柏山脚下!”
      “不要耽搁!兄弟们快跟我下山,涉过花溪,就到叶城了!”
      “参将大人,山阴的小径……隐有……”前驱的探子来报,话未讲完,他的喉管正中就戳出一点银尖,一头栽倒在我们面前!
      “有伏兵啊!”有士卒惊觉大喊,被吴提重重的一个嘴巴扇噤了声。
      “乱军者!杀无赦!你们保护皇上皇后冲下柏山,我来断后!”他命一个少年背起阿戍,又派了三十死士护卫冲杀。
      然而仙茹的伏兵甚多,大部分隐匿在林间草丛,他们冷箭频施,死士往往猝不及防,最后连那主责背伏少年也将阿戍交给我照看,投入了战斗。
      阿戍身材高大,我背不动他,只得钻在他的腋下,半倚山石,艰难拖动,总算在死士的掩护下到了山脚,却面对一江满涨秋水的花溪,绝然兴叹了——
      花溪河,“水自柏山来,润了一叶城”,叶城的百姓曾将这条淌在浩漠之边的河流视为生命之源。可随着近些年黄沙肆虐,花溪日渐枯萎,尤其到了秋冬旱季,骑了高马趟过河去,都不会沾湿一片衣角。我站在河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一条枯河,为什么会突然涨起水来,拦阻了我们的去路呢?
      阿戍在我怀中轻轻一动,低头看时,他已睁开了双眼。
      红日金芒入水,溅了他满面朝晖;他眸间澄明,目光宁远,顷刻间,我竟有些恍惚,好似我们面对的不是敌军千骑,背水死境,而是橘中的涵碧秋水,灿红千林。
      “总算来了……”他的目光眺向远方,我沿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旌旗猎猎,战鼓擂擂,卓卿咸兰傲然端坐在枣红色的高大战马上,他身着筒袖铁铠,阳光下,玄青色的甲片并不耀眼,却自有一种暗夜般沉郁的气质;浓黑的长发扎成一束,随风乱舞;一双修长凤目嵌在石刻般冷峻的脸上,泛着凛凛寒光。
      他勒马丈许之外,接过茹卒捧上的蛇影弓,从背后的箭筒中抽出白翎矢,凤目虚眯成一线,瞄准了阿戍。
      “不要!”我张开双臂挡在阿戍身前,令卓卿咸兰冰冷的嘴角扯出一丝不屑。
      “荭儿……”我肩膀一沉,侧目余光,扫见阿戍削瘦的手背青筋隐隐。
      我狠狠的白他一眼,“当风秉烛,不要逞强!”
      他却极淡的笑了,“无论发生什么,让我来处置就好……”声音低哑,却是不可回旋的坚定。
      阿戍在我搀扶下站起了身子,分明颤抖,他却尽力将脊背挺得笔直。远远望去,应是青袍滚滚,袖袂潇潇,昂然如凭风玉树,我在近处,才见那俊面清白,不着悲喜,淡定如止水明镜。
      “瑚琏戍!”卓卿咸兰微挑剑眉,带了些不可置信的口吻,“你就是瑚琏戍?”
      阿戍微微一笑,自然明白他口吻中的惊诧,他大概无法相信仙茹的千军万马竟然都敌不过眼前这个消瘦憔悴,病骨支离的年轻人,“秋风袭病骨,呕丝学晚蝉……很多事,我们以为自己办不到,其实只要尽力去做,未必就不会成功。”
      “你以为自己成功了?”卓卿咸兰蔑然看着阿戍。
      阿戍点点头,“你的二十万大军应该已经回到了班城。”
      “那你自己呢?”
      “成功需要些代价,我有这样的觉悟,却不知你可有这样的本领。”
      卓卿咸兰不怒,反而笑了,那转瞬逝在凤目中的神色,该叫做英雄相惜吧——
      “如今,在这世上逐鹿的豪杰,让我佩服的不多,你瑚琏戍算一个!就凭这份敬仰,我原该放了你,来日疆场上再有一番公平对等的血搏,可惜……”他的目光忽而阴冷,宛如地狱的一缕幽光,“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连自己的亲姑母也没有放过,所以今天,你必须死——”
      “公主之死,伯仁之故,我不想推卸责任,但燕氏山河危矣,不容我在此刻谢罪。”
      “你的意思是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瑚琏戍,你何时也学会了虚以委蛇?”卓卿咸兰侧目一瞟,自有茹卒提上血衣垢面的汉囚,“李将军……可是此人派你行刺我母后的吗?”
      李荣艰难举目,望见阿戍,又冷冷转向卓卿咸兰,“即使没有天子之命,汉贼佞妇,也人人得而诛之!”
      卓卿咸兰愤然下马,抓起李荣的脖领,将他整个人擎在半空,向他的腹部猛捅数刀,李荣的哀号,响彻旷野……
      而阿戍始终静静目睹着一切,他的唇边似乎也曾闪过一纹自嘲的冷笑,我却不及抓住,它已了然于无痕。
      “弑母之仇不共戴天!瑚琏戍!现在轮到你来偿命!”
      卓卿咸兰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仿佛一只咆哮狂吟的恶兽,他重新拾起弓箭,再次瞄准了阿戍,“我的箭法不好,不会这么一箭就射死你……”
      日曜同结在箭头之上,闪烁着死亡的白光……

      在我的心目中,阿戍实在是个勇敢的人。
      不同于见辱而起,挺身而斗的匹夫,阿戍不会因无故加之而怒,亦不会因卒然临之而惊,他拥有坚强隐忍,韬光养晦的大智,更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勇。此时的他,翩然矗立风中,正以这样慨然生死的神色面对着卓卿咸兰;此时的他,高山景行,昭昭未央,美得宛若天神……
      白光一闪,射落春梦,碎落一地的是我干哑的惊呼——尚不及喊全“小心”二字,锐矢已然向着阿戍的脖颈无情飞去。
      卓卿咸兰的箭法自是极准,他实在是过谦了,或者说是仇恨蚀骨,他已无心游戏。下一幕的残忍,令我瘫坐在河畔泥淖——
      阿戍的右手紧握着喉前的箭柄,仰面倒了下去……
      “不!不要!……”我站不起身,就向他匍匐而行……
      “娘娘……节哀自重……莫忘了,你腹中还有皇上的骨肉……”我茫然回身,是李荣,他的面如死灰,冰凉的星目是死前最后一点微芒。
      我匆忙的点头,无心去思量那话中的深意。
      “我是不是应该斩草除根?”卓卿咸兰却听懂了。
      寒意从后脊凉上来,我睁大眼睛再望李荣,微茫归于永夜,他已了无生机。
      那一瞬,我想起了天丝栈桥上射向我与阿戍的冷箭,想起了茹地黄昏时他斩钉截铁的说是阿戍派他暗杀了婵娟公主,甚至想到了阿戍被塞库无端识破了身份,还有那蹊跷的腐刑……
      “阿戍!”我无意间一瞥,遂捂了嘴,轻声的惊呼出声——阿戍正黠笑着,冲着我眨眼睛!
      “怎……怎么……”我不敢说下去,实怕引来卓卿咸兰的注目。
      “有点累,歇会儿。”阿戍笑眯起眼,不出声,一字一顿的对口型。
      我去看他颈上的伤口,他会心的动动手指,原来他攥住了箭头,根本没有受伤,我喜极而泣。
      “你真的怀了瑚琏戍的孩子?我怎么听说他惨遭腐刑,已无□□?”卓卿咸兰款步及近,凤目微凝,带了挑衅。
      我看看阿戍,他正满脸愤慨,还有点说不出的委屈。我自忍俊,却不料乐极生悲,阿戍猛然坐起身子,直面卓卿咸兰,孩子般的抢白,“简直胡说八道!”
      “阿戍……你……”我气他莽撞,更忧起我们的脱身之计,“你不是一向很能忍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丢开白翎,倒似毫无顾忌。
      这下,轮到卓卿咸兰瞠目结舌,一扫方才的凌人之气,“你……怎……怎么……”
      “早说过,你未必有本事取走我的性命。”阿戍一手撑地,左边露出深深的锁骨,回答有些散漫而慵懒。
      “好!那就让你见识见识本王的手段!”卓卿咸兰恼羞成怒,从腰间抽出短匕。
      阿戍笑着甩甩手,点点他的身后。
      这时,我才感到大地微颤,但见那柏山的山腰上黄尘滚滚,巨石如兽,正向我们汹涌澎湃而来。卓卿咸兰大惊失色,冲着他的部属用茹语大吼,因为情况紧急,他音调尽变,我甚至都没听明白他喊了什么。
      阿戍在我的搀扶下站起身,轻烟薄雾的花溪上,忽来一叶孤筏,掩映着隐隐青山,悠悠绿水,塞上江南的一幕竟似梦中。船头上,头戴竹笠,手握竹竿的船夫向我们绽开黝黑的笑脸,纵然满面沟壑,依旧纯朴可爱。
      “陈大哥!”我喜出望外,“你总能在最适当的时候出现在最适当的地方!”
      陈虬憨然一笑,“我哪有这么聪明,都是阿戍的主意……”
      我抬眼看看阿戍,带了几分孺慕,他却笑着掐掐我的脸颊,“傻丫头,看什么呢,还不快走?”
      我扶着阿戍欲下兰舟,他却坚持要我走在前面。忽然,陈虬大吼一声“小心!”我已被阿戍推到一旁。回身望去,丈许之外,昂然而立的是卓卿咸兰巍峨的身影,他坚毅果决的容颜犹似他身后滚滚而来的巨石,琥珀色的双瞳渗出毫无温度的凉意,蛇影弓在他弯曲的指间来回摇晃,犹似一条吐信的毒蛇。
      “瑚琏戍,也许,只有这个女人才是你的软肋。”他终于有些得意的笑了,然后纵身一跃,让开了迫在眉睫的巨石。
      “快上船!”陈虬与阿戍异口同声,我便被拥上了竹筏。
      陈虬竭尽全力的撑起竹竿,脸上的疤似都要崩出血来。
      巨石落水,轰然巨响,溅了我们满身满脸的水。而那竹筏轻薄,一下被涌出数丈远,又一波大浪打过来,筏子就整个翻扣过去!我身子一斜,“啊”了一声,便落入水中。刹那间,咸涩的河水灌进口鼻,代替了赖以为生的宝贵空气,窒息接踵而来,死神似乎从来没有停下追逐我们的脚步……又是那一大手为我驱散了阴霾——那只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肩膀。顾不得河水入眼的辛灼,我强行睁开,在青绿色的绰约中,阿戍的笑脸在一片明艳光芒里绽放,时间似乎凝固,直到暗红色的晕染隔绝了我们彼此深情的目光,我的记忆才戛然而止……
      “是血吧……”我问自己。
      ……
      浑浑噩噩间,听到有人在重重的叹气,有人轻声的耳语:
      “孩子……恐怕……”
      孩子……孩子怎么了?那些血……是我要失去它了吗?我呼出一口气,是悲伤吗?也许不是,只是……如释重负而已。
      ……
      漆花沉绿的床顶,纤银镂采的床架,明黄的叠幛,绛紫的丝绦,身下软软的,竟是白貂坐褥,再往远些看,七彩琉璃的屏风前是凝脂玉镜台,上面摆着弄香奁,菱花盘,珐琅灯,屏风后隐约可见一尊青花瓷的五脚熏炉,向外吐着袅袅青烟——我睁了眼,努力辨别着周围的环境——
      显然,这里不是行营,如此奢华的用器,繁复的雕饰更甚于皇宫,更非民居亦或官邸可比了,那……这究竟是哪里呢?
      “娘娘醒了?”我只顾着远处,竟未觉察床边正跪着一名皂衫少年。
      我点点头,颇有些稀罕的打量他,这少年分明穿了黄门官服,腮边却隐有青须胡渣,且那官服的颜色也不同寻常,竟是国丧之色。
      “这是哪里啊?”我禁不住问。
      “枌榆殿。”少年垂首,回答得很清冷。
      “枌榆殿?!那这里就是帝胤山了?”我恍然明白了缘由。
      少年不应,算是默认了吧。我的心却愈来愈紧,忽想起卓卿咸兰的话:“也许,只有这个女人才是你的软肋……”
      “皇上呢?”我急急的问。
      少年忽然起了身,揖道:“娘娘无恙,臣要去回话了。”
      “皇上在哪里?”我失态的揪住了他的袖边。
      他摇摇头,“臣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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