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皇后》轻于柳絮重于霜

19、第十三章 男宠

　　“那……那是什么意思……”我微微颤抖着问，故作无意的望望头顶的天窗：那里面正盛着一轮朦胧的淡月，鹅黄的晕，晕开柔和的光芒，仿佛冷月亦畏寒，无端披了件蝉翼纱衣似的；终是禁不住揉揉眼，水雾瞬间消散，月纱随之落尽，眼前原是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姐姐……獠是朱蒙的亲信，她们的任务之一，就是替君上从民间遴选妃嫔，充实后宫……”圭儿拽拽我的衣袖，换来我端正好的目光，幸而月影沉沉，隐去了我发红的眼圈和鼻尖，她才得以继续言道，“茹语词量较少，多为意会，并不能用汉语逐字翻译……姐姐聪明，仙茹话原是比我好的……该能明白这句的意思吧……？”
　　我不是不懂，只是不肯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荒唐事——中原燕国的堂堂天子会沦落为番邦酋主的男妃！！想起刚刚梦中的“周小史”，仿佛天意的别样提点，但阿戍出身天家，自有一身傲骨，少年微贱时尚流露出对娈童的轻视，如今又怎受得了这样迫在眉睫的屈辱？！
　　“圭儿！不行！”我抓住圭儿的手，仿佛抓住最后的一根稻草，“这样不行！他的脾气我最了解，吃得苦，却受不得半分侮辱，人说‘士可杀不可辱’，何况他还是帝王！……咱们得想办法救他出来！”
　　圭儿苦笑着不应，伸手抱住我单薄的身体。
　　我知道，红红的眼圈和红红的鼻头已经一览无余；
　　而我更知道，微薄如她，甚至算不上一根稻草，只拟尘埃，随遇而安，从不敢奢求太多。
　　显然，能做的她已经尽全力做了，而我现在的要求，分明在强人所难，更贴切一些，是一种孩子般的无理取闹。
　　我挣脱她的手，绝望的跌坐在矮榻上……
　　接下去的很多天，像熬过了很多个年头，内心的惴惴不安物化成无眠的长夜和廖无的食欲。
　　我忧心忡忡，他的伤，他的病，还有那倔强的脾气……进而开始思考解救他的方法：也许……我可以从幽陵逃回中原，到雁门求助李荣，还记得他迎着塞外长风为我践行的场景，终归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将军……而当清晨微白的阳光暖洋洋的，从天窗倾洒在我脸上时，理智又闪耀出应有的光芒——幽陵与雁门，横亘着大漠，那决不是我一个柔弱女子可以逾越的地带。最后，彻底无望的我从根上恨起和亲的允诺来——如果，当初没有答应赵氏；如果，当初能在鲜月寺多留一刻……
　　人总是有太多的如果，太多的遗憾，可惜，我们都不能未卜先知；于是，命途中就有了许许多多的意外等待我们去经历，去惊呀……比如现在，圭儿就满面尘土地站在我面前，支支吾吾地说：
　　“姐姐……朱蒙要见你……还要亲自给你些……赏赐……”
　　“见我？赏赐？！为什么？”
　　圭儿咬咬嘴唇，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拉起我的手，一路跑出水牢，我这才知道她风尘仆仆的原因：卷地朔风，黄沙似雪，乌乌瘴瘴的，隔绝了碧空与红日，甚至是远近的街景，但我和圭儿还是一头扎进了这漫天黄沙之中。
　　我虚眯着眼，努力辨认前方的路：清冷的街道，寂寥的行人，每个角落都弥散着萧索的味道。偶有个孩子从毡帘中露出脏兮兮的小脸，算是一抹亮色，但见他看着我笑，又指指前面，嘴里叨念着我听不懂的隹语，却被人很快拽了回去，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才看见无数英伟的骏马，奔驰在滚滚沙浪中，汹涌澎湃的流向我们，圭儿忙拉我到一边。
　　“是军队，别出声。”圭儿悄声告诫。
　　“军队？要打仗了吗？”我侧脸，惶恐的看看圭儿，她正出神，直到我又问了一句，才有些慌张的应道，“谁知道……”

　　国与家，对所有的统治者来说，就像白天和夜晚一样平分了他们的整个人生。只是有的人，譬如阿戍，会将白天无限的延长，只给黑夜留下极有限的温存；而有的人，却将春宵无限的扩张，甚至忘记了远征的军队，这就是朱蒙。
　　朱蒙是个女人。一个没有化妆，却被金银包裹得几乎看不出年龄的女人，只是那眼角和嘴边隐隐的细纹泄露出一丝无奈的端倪——我和她，就在那个沙石狂舞的白日，相会在幽陵的王宫。
　　她身着锦袍，戴着白裘帽，披着珍珠帔，雍容的端坐在金羊床上。
　　当她垂下眼帘打量我的光头时，并没有寻常人的惊讶，反而展开一抹悠长的微笑。
　　她开开口，似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只以一个响指代替，她的獠便捧上两卷锦帛和半贯延环五铢。（见注）
　　我定定的看着她，没有接受。
　　“你们中原的钱币，隹部没有整的，只有这个。”她以为我嫌弃延环，终于开了口，讲的是茹语。
　　“朱蒙君可以让我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吗？”
　　“易夫礼。”她看也不看我目瞪口呆的表情，继续说，“不要再奢望更多，尽管你的男人无论在才情还是容貌上，都堪称极品，但他终究是个汉人，也只值这个价。”
　　我掀翻了擎着锦帛和五铢的托盘。
　　“年轻人，请注意自己的言行！”朱蒙的声音转向阴冷，“其实你可能一文钱都得不到，我这样做只是按照隹人的习俗……”
　　“姐姐……”圭儿的脸色霎那苍白，“扑通”跪在地上，用隹语和朱蒙说了几句，我不解其意，但从她谄媚的笑容，约可知道她在为我求情。
　　朱蒙的脸色终于趋缓，声音却还依旧严厉，“既然如此，那你可以走了！”
　　“我不走！”积郁许久的愤怒终于爆发，“你放了阿戍！你必须放了他！”
　　“荭儿，走吧……”帘后微弱的声音，足够让我安静下来，却也足够令朱蒙咆哮而起，“堂上人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插嘴！”
　　白毡帘动，那个男人就站在了我的面前。
　　在那么多个辗转难眠的深夜里，我虚构出无数个阿戍，有的遍体鳞伤，鲜血淋漓，有的虚弱憔悴，颔首轻颦，有的倔强坚强，嬉笑怒骂……却唯独没有眼前的这个他。
　　阿戍的长发散及腰间，只在后脑处松绾一髻，发髻的周围簪满了金花饰物，更有一枚五色珠钗斜入发间，他上身是黄色的窄袖短衫，下面是一条绿色的曳地长裙，腰垂红色的蹀躞带，他的脸色和双唇都如菡萏般红润，黛笔轻扫的眉下是一对剪水的瞳眸，只是那眸中一片冰冷，读不出任何内容。
　　我就这么愣愣的看着他——一笑倾城，再笑倾国，这足令历代的妃嫔黯然的美色，却只让我觉得荒唐与滑稽——心怦怦乱跳，一个声音不停的在问：这真的是我的阿戍吗？

　　那个男人低眉顺眼跪伏在地，用汉语轻声言道：“我之前的妻子性格暴烈，又在外族，并不了解隹人的习俗，请君上原谅她的莽撞与轻狂，并允许我与她做一个最后的了断。”又听着他身后的獠将其翻译成隹语，这次之于我，是真真切切的疼痛。
　　而他似乎丝毫不能体会我的质疑与心痛，因为他的目光一直向着地面，连一个正视都吝惜着，不肯给我。
　　“我在这里很好。”在得到朱蒙的默许后，他在獠的搀扶下站起身，开口悠悠对我说，“幸蒙君上的照料，寻医问药，伤好得很快，身子也比之前好很多……咳咳……”他掩袖轻咳，脸上闪现一抹窘色。
　　“既得君上的恩幸，唯愿留在幽陵，常伴君侧，而你……荭儿，羁鸟池鱼，家乡故土，中原是你须回的地方。”他顿了一顿，扭头看看獠，待那獠逐句译成隹文后，才又道，“你若忧心连绵大漠，可南往连景，那里应有很多波斯商旅，你与他们同行，该保无虞。”
　　“阿戍……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醉酒了吗？还是梦话吗？或者你根本就不是阿戍！”
　　阿戍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却温言念道：“生死与契阔，难与君同行，临别赠一曲，自此永别离。”
　　我心中钝痛，了然他的意思：他是阿戍，并已不能再陪伴我。
　　阿戍回转身，取了胡琵琶偏坐在金羊床侧，对着朱蒙腼腆一笑，指尖流转，悠扬的琴声便自响起——他的媚态俨然是个青楼女子，我的胃中一阵酸痛。
　　他张口，唱的不是应景的《灞陵伤别》或是《阳关三叠》，而是一首不伦不类的《代东武吟》。
　　“主人且勿喧，贱子歌一言：
　　仆本寒乡士，出身蒙汉恩。
　　始随张校尉，召募到河源；
　　后逐李轻车，追虏出塞垣。
　　密途亘万里，宁岁犹七奔。
　　……”
　　他的嗓音清润，和着或急或缓的曲调，带着淡淡的忧伤，如细流般流进我的耳中。
　　胃中的不适渐渐消失，我蹙眉望着他，怎也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唱起这首乐府——这是南人鲍照的一首怀才不遇的愤世诗，就其内容而言，犹不宜在胡地演唱；就其意境，更与当下窘境风马牛不相及，正思付间，却听他唱到“将军既下世，部曲亦罕存”一句时，将词改作了“将军既下世，部曲有遗存”，然后琴弦“嘭”的一声，断了。
　　这是我年幼时念这句诗，经常会犯的错误，总是莫名其妙的将“亦罕存”念成“有遗存”，阿戍纠正了很多次，我都没搁在心里，还狡辩说“那将军都死了，多可怜啊，还不兴人家留下几个亲朋好友？”开始阿戍还会给我讲讲“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后来就只笑着掐我的脸蛋，说我无理辩三分了。
　　而他自己，怎会唱错？
　　我抬头，正迎上他熠熠的目光——他的正视，因为先前的躲闪而带了别样的意味——不见了巧笑倩兮的媚态，更没有离愁别绪的感伤，却是一种视死如归的慨然。
　　“阿戍！我宁愿之前你病死在水牢里，也不愿见你现在这样屈辱的苟活下去……所以……我离开你！”
　　我牵了圭儿的手，拂袖而去。

　　注：延环五铢，就是把一枚铜钱抠出中间的部分，只留四延，这样实际是一种古代的通货膨胀，一枚钱可以掰成两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