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大咩哥

25、崇光谈玄（修）

　　通往长泰城的官道上，一人一骡踽踽独行。
　　老骡背搭一筐书奁，嚼着叶梗走得慢吞。男子垂首侧坐手握书卷研读，并时不时拂动衣袖驱赶扑向他的蝶虫。
　　官道绿荫蓊郁，杂草丛生，应是年久未曾清理。自丹雀州商路改道以来，这条路几乎快要废弃，但却在最近几日迎来前所未有的忙碌。不停有负刀佩剑的骑士、马队疾驰而来，又绝尘而去。
　　有的队伍装容普通，与一般旅人、商客无异，而有的队伍张扬嚣狂，大剌剌挑上印有宗门标志的大旗，戎装战马，煞气腾腾。
　　各色队伍交错而过时，投向彼此的目光如兵戈交刃，火光四溢。像是一箱箱火药源源不断汇聚长泰城，只待有人拔刀点火，便会将那座千年古城炸上天。
　　混迹在这样一群锋芒毕露的江湖人中，骑骡男子好似落入雪地的黑炭，十分扎眼。当有蹄声逼近，他优哉游哉驭使矮骡靠边让路，并在对方投来目光时报以腼腆微笑。而其他时候，他总是在低头读书，有时候是正经经卷，有时候是志怪小说，两耳不闻路边事。

　　不知不觉，长泰城已遥遥在望。大部分势力彼此争强好胜，皆已先骡一步驰入古城。荒凉官道又只剩一骡一人。
　　当翻看完一本杜撰慈航苦海恩怨情仇的野史文集后，骑骡男子心满意足地嘘一口气。他为作者的想法与胆量惊为天人。
　　对方以酸腐书生感情伤怀的腔调，将正魔两大魁首连绵数百年血杀不休的纷争描述成一则天人师与众生主互为情敌的缠绵情史，其中罗浮殿尊裴昭扮演了极关键的角色。书中信誓旦旦地表述那位“剑中之神”乃是女扮男装的绝世美人，她原本对于其师江轻雪有一段不伦暗恋，却又因受众生主李红尘的玷辱不幸怀孕落跑……总之，又是一出祸水红颜的好戏。
　　骑骡男子啧啧感叹几声，将文集珍而重之地收起，舍不得有一丝损伤地拿油布包好。入城后有一友人相约见面，他打算将这玩意儿作为久别重逢的礼物送给对方。

　　男子俯身轻拍骡背令老骡歇脚，弯腰揉了揉酸胀发僵的腿，这番长途之旅对于这养尊处优的公子来说着实折磨。
　　他手指轻触腿内被磨破皮的地方，轻嘶一声，疼得一张俊脸皱起。唉声叹气片刻，忽扬声说道：“几位朋友跟了谈玄一路，何妨现身，歇息片刻？”
　　然而，无人回答于他。道路两侧寂寂，不见人影，唯闻鸟鸣啾啾。
　　谈玄笑着摇了摇头：“谈某非是在诈你们。在下穿林过桥之时，见千尺林樾无风自摇，闻流水泠泠似有杀音，便知有人蕴怀杀意尾随于我。”
　　“诸位既来送阎王帖，总得让人死个明白吧。”
　　谈玄话语落下，樾影摇动，树荫间走出几人。一色黑白武服，臂扎白绸，将人团团围住。他瞧一眼来人装束：“义气盟的人？”
　　“十日前老盟主五十大寿，谈某尚是座上宾，怎的今日被诸位追杀将成刀下鬼了？”
　　为首刀客满脸怒意，狠狠一捶身边大树，顿时木屑纷飞：“谈玄谈崇光，你竟有脸提及我家盟主？”
　　“老盟主自从建立义气盟，锄强扶弱，消灭悍匪，接济贫民，广施仁义，天下谁人不称一个好字？三十多年来，盟主一贯节俭，不喜铺张。这次在兄弟们的劝说下，好容易办一场寿宴让大家伙欢喜热闹一番。”
　　“老盟主听闻你暂居青州的消息，好心给你下了请帖。孰料你竟包藏祸心，将好好一场寿宴化为丧宴！”

　　谈玄捻起鬓边一缕墨发于指尖来回碾磨：“呵，见诸位如此愤怒，难道张老盟主竟是因谈某在寿宴间的一席话自杀了么？”
　　他瞧见众人表情愈发仇恨愤怒，竟抚掌而笑：“原是谈某看低那张岐山了。张老盟主虽年老昏聩，对他那混账儿子骄纵溺爱，原来还是知一些羞耻的，明白只有以死谢罪才能保住晚节。”
　　领头刀客挥刀直指谈玄，咬牙低吼，“你在老盟主的寿宴上当众逼死他竟不见丝毫愧疚？”
　　谈玄像是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蹙眉偏头，目露困惑，表情一派纯然天真：“诸位英雄，权且讲一讲道理。谈某又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张岐山独子侵吞盟内公产、霸占烈士遗孀、毒死权重功高的义兄等难道非是事实？为避免那恶徒谎言诓骗诸位，谈某还特意带来人证物证，本是好意替贵盟除去蛀虫，这会儿反倒是我错了？”
　　领头刀客声音微微颤抖：“你明明可以将这些事情私下说与盟主，却偏要选择当众揭露。老盟主是将毕生精力奉献给本盟事业因而才缺少对少盟主的管教，这都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那日，你倒是走得潇洒，但丢下一地账本、人证，被你请来的那群孤儿寡母当着诸多豪杰的面哭诉陈情，叫人如何面对？”
　　“老盟主一生清名就此脏污，一时心如死灰，只能一刀宰了少盟主，再自戕而亡……”
　　他微微哽咽的话语被谈玄打断，只见这白衣公子勾起嘴角，流露一抹轻慢的笑：“情有可原？被□□的不是你的妻儿，被毒害的不是你的性命，被践踏的不是你的尊严，你有什么资格替别人原谅？”
　　“啊，我悟了……古人云，逝者已矣，死者为大，生前罪行尽可一死了而。而今张歧山突然自戕且未立继任者，你们任何一人上位都不能压服旁人，因此以谈某这个‘罪魁祸首’为目标，谁能为老盟主报仇谁就能登上盟主宝座。”谈玄用卷起的书册敲打掌心，作恍然状，“好一出可歌可泣的复仇。”
　　领头刀客气息一窒，他被陡然戳破私欲，面上辣辣刺痛。再见真心前来报仇的同伴们因这几句话产生动摇，心道不好。“崇光谈玄”果然善于揣测、撩拨人心，再让他继续说下去，他们这只复仇之师说不得将分崩离析。当即厉声喝道：“璇玑云阁出来的人最擅口舌之争，同他废话什么，咱们直接割了他的头颅拎到坟前给老盟主做酒壶！”
　　顿时长刀纷纷出鞘，交织一片雪光锋芒，气势汹汹杀向谈玄。
　　谈玄没有躲闪，悠然负手，任由刀光将他笼罩。别看方才他批驳刀客时言之凿凿、有理有据。但他只说出了一半事实——他确为那个“罪魁祸首”，他前去张歧山寿宴的目的就是为取其性命！

　　谈玄，师从璇玑云阁。
　　此宗派以紫薇斗数为传承，喜研究古籍，擅谋算术数，门下弟子多为谋士、命师与史官，常被俗世王朝或修行势力招揽，用以出谋献策。其中，年轻一代最负盛名者，便是崇光谈玄。
　　他乃当代阁主太上苍唯一亲传，曾获批命“一朝得法天下惊”，因而世人对其未来成就极其看好。不少人认为若谈玄不在中途夭折，将来未必不能与天下三谋，“诡谋”梵慧魔罗，“妙谋”陆念慈，“奇谋”云缥缈并驾齐驱。
　　然而可叹的是，一年前，谈玄忽然顶着欺师灭祖的罪名被从师门除名，沦为江湖散人。面对各方势力招揽，他尽数婉拒，像是另有打算，又像是待价而沽。
　　但事实上这位谈崇光私下已与苦海媾和，当众逼死张歧山是御众师的命令。那老头早就知道自家儿子的恶行，明白一旦失去自己庇护这已惹得天怒人怨的独子必然将被新盟主清算立威。为子孙计，他暗中投效慈航，利用义气盟与西夷接壤的地理优势做马前卒，替慈航扼守进入中原的要道以及刺探苦海动向，以换取独子成为慈航弟子的机会。
　　当张岐山急于向慈航表功的行动被呈上案头，御众师不甚在意地翻过，而后似想到什么，唤来负责情报的欲主：“我记得谈玄就在青州？”
　　“让他代苦海去张岐山寿宴上送一份贺礼，而后再去长泰协助裴戎。”
　　依兰昭接领命令后甜甜笑道：“我会嘱咐谈公子办得漂漂亮亮，能得御众师赐礼，是那张岐山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哩。”

　　谈玄面对织成罗网的刀光，夕阳西下，彤云血染，他那清瘦身影与嶙峋老骡连为一体，颇有些古道西风瘦马的韵味。
　　忽然，公子、矮骡在残阳斜照下的影子动了起来。影子顺着骡子四蹄攀游汇聚于谈玄背后，在刀阵临身的一刹凝聚成人形。
　　八名刀客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眼前白光一闪。墨影游惊鸿，寒风飒踏卷。一声锵鸣如银瓶乍裂，众人身受重击倒飞而出。领头刀客双目圆睁中轰然落地，身子弹动几下后脖子一歪，和他的同伴们一并没了声息。
　　墨影凝聚出裴戎高挑身姿，他倒坐骡背，肩倚谈玄，手中拎着一只酒囊，狭刀按于膝头。他用拇指起开囊塞，仰头灌了几口，倾倒余酒洗净狭刀。然后用靴跟轻踢骡臀，令其一路小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