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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醒世遗诗(修) ...

  •   顾子瞻的头颅用一个瓷盘盛着放在桌上,双眸微阖,很是安详。
      他的人皮被剥下、撑开,搭在衣架上,滑如丝绸,纤薄柔软,完美无瑕——这是裴戎准备带回送与御众师的礼物,用来做灯罩或者屏风最适合不过。其余血肉、内脏与骨头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木盘中。
      刺奴们搜罗了三大箱金银珠宝,古玩珍奇,以添补下个月将在苦海外岛举办的“甘霖妙雨”祭礼上耗费的钱财。
      裴戎坐在曲柳山庄的正厅中,看着刺奴们忙碌进出,仔仔细细地搜查每一寸土坯、每一块砖瓦,掘地三尺地寻找任务目标。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山庄被他们摧毁的破败不堪,一片狼藉。
      随着时间推移,冰冷无情的杀手们脸上不觉现出一丝不应出现的焦躁。若没能找到转轮瞳,回去后他们不仅会受到刑部的严苛惩罚,还会丢尽脸面,失去荣耀。
      在苦海,脸面与地位是比性命更加重要的东西。
      它能决定你活得像个人,还是活得比畜生不如。

      天色已暗,厅堂中点起烛火。
      裴戎眉目半拢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也无人敢瞧。他曲起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声音在空寂中回荡。
      刺奴们纷纷窒住呼吸,仿佛胸腔中心脏的跳动与那声音连在一起。若是敲击一停,他们的心跳也会停止。
      就在有人忍不住想跪地叩首恳求刺主息怒之际,一道嘹亮哨声从院外响起,刺奴们握紧刀剑警惕戒备院门。
      不一会儿,四面八方都有新的啸声加入,忽长忽短,此起彼伏,像是一群吵闹的猛禽在争抢食物,很快进入山庄之中,蹄声杂踏,似乎有数百人冲了进来。

      为首的那个男人骑一匹黑马冲进大堂,直向裴戎撞去。黑马嘶鸣一声,从鼻孔中喷出热气,马蹄高昂,对着裴戎重重踏下。
      裴戎的面孔拢在阴影里,手边寒光一闪。黑马惨烈嘶鸣,两条前肢被斩断,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裴戎手边的刀依旧在鞘中。
      黑马摔倒前,策马的骑士一蹬马背,一个后翻如鹘落下,但被马蹄离腿时洒出的鲜血溅在脸上。
      在刺奴们的包围中,他一脚踢正椅子,金刀大马地坐在裴戎面前。将手中陌刀斜插入地,细细打量裴戎,浓眉下的双目如刀锋一般发亮。他裂嘴,露出一口尖牙:“东西找到么?”

      裴戎不太想回答,但作为同侪,还是得给戮主几分面子。他缓缓道:“拓跋飞沙,你来这里做什么?”
      拓跋飞沙道:“自然是来看结果。”
      他目光四扫,笑道:“看来情况不妙呀。”
      裴戎道:“没有御众师的命令,你擅离苦海。”
      “比起我擅离苦海,你在御众师亲自委派的任务上失败,后果更加严重。”拓跋飞沙顿了顿,舌头碾过森白齿冠,用一种不乏恶意的语气强调,“你辜负了御众师的信任。”
      裴戎不咸不淡道:“你过界了。”
      “他妈的过界的是你!”拓跋飞沙猛地站起来,一脚踹碎座椅,“屠门灭户该是我戮部的任务。”
      “你们刺部只不过是一群躲在阴沟里不敢见天日的耗子,竟然从狮子与豺狼手中抢食!”
      他如同一头发狂的野狮,暴躁地在厅中踱来踱去。猛地靠近裴戎,两臂撑在座椅扶手上,将刺主整个人拢在自己庞大的阴影里,面孔逐渐逼近,直至鼻尖相触,呼吸交闻。
      “你知道吗,我他妈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裴戎,你是御众师左手的狭刀,而我是他右手的阔剑。刀与剑皆是杀人的器物,只需一柄便足够。虽然你一贯小心谨慎得像个娘们,但是终究被我抓住错处。”

      拓跋飞沙看进裴戎的眼睛里,对方不起波澜的平静态度令他厌恶,只觉引以为傲的煞气与威慑在这人面前没有半点作用。
      他松开对方,不悦地扭动胳膊。伴随他手掌拍响,一伙人马乌泱泱地挤入院中。像是一团黑云,裹挟着、哄笑着,将一个男孩推攘到二位部主面前。孩童不过五六岁,微微发颤地蜷缩在地。
      拓跋飞沙掐住他的脖子将人拎起,孩童双腿扑簌,口中发出逼仄的尖叫,像是一只可怜的兔崽。
      拓跋飞沙晃荡着手中的兔崽子,笑嘻嘻道:“裴戎,你觉得我是从何方而来?”
      裴戎挑了挑眉梢,为对方那种沾沾自喜式的故弄玄虚感到不悦。
      拓跋飞沙道:“你一定以为我是从西边来的。”
      “不,我没有。我才不会傻到从苦海直奔此地,毕竟那会留下夺功的嫌疑,御众师不会喜欢擅作主张的仆人。”
      “所以,我跟我的兄弟们从巴州向南,穿过禾沭,驻扎于临口渡,截住这个从琼州通往南方的唯一关口。”
      裴戎道:“你是什么意思?”
      拓跋飞沙道:“别同我装傻,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琼州的南边是什么,你再清楚不过。”
      “白玉京与玉霄天……若要我再说明白点,那里是慈航道场!”

      裴戎微微眯起眼睛,一丝幽寒光芒闪烁在眼底,手掌覆于狭刀,不自觉地摩挲着刀柄。
      “你的意思是,怀疑我会放走顾子瞻或是他的亲信前往慈航,因而特地等在那里,守株待兔?”
      拓跋飞沙翘起嘴角:“岂敢?我不过是见裴刺主考虑的不够周详,留下如此大的纰漏,不忍心见你空手而归,特地助你一臂之力罢了。”
      裴戎道:“多谢?”
      拓跋飞沙虚伪大笑:“不必客气,都是苦海的兄弟。”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裴兄弟虽犯了错,但我毕竟替你补上了缺漏,没放跑这个小鬼。”
      “等回到苦海论功行赏之时,我会在御众师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苦海的戮主是个地地道道的莽夫,不善掩饰,露出既狠戾又得意的神色。
      在刺、戮两部权力争夺已至白热的关口,任何一个微小差错都将令一方一败涂地,而他手中这个气息奄奄的孩子便是击倒裴戎的最有力的武器。

      裴戎道:“你能肯定这个孩子的身上藏着转轮瞳?”
      拓跋飞沙自觉稳操胜券,认为裴戎的质疑不过是败者在认清现实前可笑的挣扎。
      “如果他不是,为何顾子瞻不惜留下自己和亲生女儿送死,也要将体内最后一口纯阳之气渡进这个小崽子的嘴里?”说着,他并起二指探入孩童口中去扣他的咽喉。
      孩童面色紫胀,如同痉挛一般踢动着双腿。眼睛紧闭,痛苦张口,将一个盒子呕了出来。一缕金色云烟随之飘散,伴以一道深沉叹息,那是顾子瞻于此世发出的最后一句声音。
      拓跋飞沙将孩童掷于一旁,拾起地上的木盒,脸上一派狂喜。
      当他打开木盒,好似被突然泼了一盆冰水,喜色僵住。踉跄倒退几步,重重坐入椅中。
      见他如此,裴戎有些吃惊,伸手夺过木盒。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纸条——
      名葬青冢剑沉沙,忘却红尘了残涯。
      一醉酩酊大梦里,刀似烈风卷黄沙。
      少时轻狂登玉楼,天下英雄尽俯首。
      夜半惊起孤灯瘦,寒霜冷雨催白头。
      纵上楼高九十九,不胜江南一叶舟。
      千载一枕黄粱梦,尽付潇湘水东流。
      顾子瞻拜谢阁下赐刀,烦请阁下替顾某向御众师带一句话——
      “我终于可以休息了。”

      耳边蓦然响起一道轻柔和缓的声音,裴戎心中一惊,转身看向搁于盘中的头颅。
      那颗人头死得不能再死,但苍白唇角似乎含着释然笑意,宁静而安详。
      十多年前,顾子瞻被御众师梵慧魔罗毁去道基,从辉煌显赫的澹宁殿尊跌落为凡人。
      慈航道场看轻他因而放逐他,令他在俗尘发挥最后的余热。裴戎与拓跋飞沙看轻他,因而践踏他与他亲眷的尸骨肆意争夺功劳。
      然而,大家似乎都忘了,顾子瞻虽然失去武功,但眼界与智慧并未丢失。
      十数年来,御众师的不闻不问令世人忘记了他曾是梵慧魔罗的挚友,也是梵慧魔罗最亲密的敌人。
      现在他死了,用自己的死亡摆了两个踌躇满志的苦海部主一道。
      御众师要的东西没找到,最后的线索也断了。
      他们输了,每一个人都输了,赢的竟是一个死人!

      裴戎冷凝的面容缓缓展开一个笑容,发出一阵低哑冰冷的笑声,然后越笑越开怀,越笑越放肆。
      众人都用惊诧的目光看着他。
      他为什么会笑,为什么还能笑得出?刺部与戮部失败了,坏了御众师的大事,等待他们的不知会是怎样严苛的刑罚。
      接着拓跋飞沙也笑了,敞亮的笑声震得房梁簌簌而颤。
      “我们都被耍了,不愧是慈航的澹宁殿尊。”
      裴戎轻轻喘息,向拓跋飞沙伸出一只手。拓跋飞沙抬眼看了看他。
      裴戎道:“放心,我手里没拿刀子,也没涂毒药。只是想同你暂且休战。”
      “等我俩熬过御众师的盛怒,活下来,再论其他。”
      拓跋飞沙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拉,两人胸膛重重撞在一处,伸手搂住彼此的肩膀。
      裴戎拍了拍拓跋飞沙的后背,在他耳边道:“要死一起死。”
      拓跋飞沙咧嘴一笑:“要活一起活。”
      原本势如水火的两人,此刻在死亡的压力下忽然变得亲如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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