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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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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过后暑气未消,天上飘着几块指甲盖大的云彩,一只没遮没拦的大白太阳恁地惹人心烦。
青屏郡衙署是个‘且’字形的大院子,前院朝东的那面是档房,正对着街市。
这功夫,档房里面只有账房丁方水和录事王齐恩在。
丁方水年过四十,黄瘦矮小,脸上的褶子像垂落的干面,穿件半旧的麻灰外袍,袖肘处打着针脚细密的补丁,跟绣了暗花似的。
录事王齐恩和他背对背坐着,同样是衙署发下来的灰袍子,穿在年仅二十的王齐恩身上,要比丁方水那样的中看多了。
王齐恩这个人不太说话,能写一手好字,家在距离青屏五十里外的盘村,由仵作老田引荐进衙署做文书,迄今已有三年。
嘶嘶的蝉鸣声里,捕快黄炳甩着汗水走进来,一张圆胖的黑脸隐隐泛红,咸鱼般直挺挺的佩刀在厚臀边撞来撞去。
黄炳这边动静一到,丁方水从账本上抬起脸,干巴巴地招呼:“这热天的,您去哪儿受累了?”
黄炳两面一睃,见只有丁王二人,瓮声回答:“一早跑了趟西山。”把个箩筐大的屁股重重撂在靠窗的凳子上,伸手去摸水壶。
丁方水在衙署里做了十几年账房,已经炼成了人精,从黄炳的话音里能猜到七成内情。
前月送来的邸抄上说:光禄大夫赵格受封开府仪同三司。这位风头正盛的人上之人,祖籍就在青屏郡。
郡守肖克章一定是从赵氏宗族那里听到了什么风声,比如赵格打算衣锦还乡祭祖之类……所以这段时间,肖克章才像饿极了的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吱吱叫,逼着丁方水把一分一厘的家底都清算出来,好做恭迎赵格的准备。
黄炳这大热天往西山跑,多半是肖克章让他倒卖府库里的陈芝麻烂谷子,凑上添个数。
啧,丁方水暗暗嗟叹:大河无水小河干。看这个情形,接下来的日子难过得很。
丁方水对着账本,担心不要脸的郡守大人会克扣月饷,喝完一壶水的黄炳抹了抹嘴,摊直双腿看着窗外:街边的柳树叶子脆黄打卷,几只苍蝇嗡嗡嘤嘤穿行其间,往前的街心里被太阳晒得白光四溅,来往的人照着白光,活像要化成水的鬼影,唯有一道亮色,似消暑的脆口冰,袅袅婷婷的润白身影纤细灵动,遮面的素纱比天穹里指甲盖大的浮云还要白净。
黄炳认出了她是谁,顿时有些感怀。
前任郡守严朴文,出巡农桑时意外身亡,抛下年幼的女儿严汐。严汐带着家仆独自生活,一晃数年已经成人。黄炳偶然几次见她,严汐都在往对面的书局去,可见她自幼爱书的说法不假。
严汐带着婢女荷宣走进周记书局,几步转进书架后头不见了,王齐恩屏住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苍白的脸上微微发烫。
严汐每次来书局,王齐恩都不会错过,其实,他初次遇到严汐正是在周记书局。
彼时严汐站在书架前面看一本书,丝纶般闪闪发亮的长发垂落在腰际,只是帽纱下模糊的侧影,就让王齐恩觉得喘不过气。
他不敢靠近,心慌意乱地躲在厚重的书籍后面,从书本相隔的缝隙间小心地留意着她,直到严汐离开。
从那一天开始,王齐恩的生活完全不同了,档房那扇窗外,对街的书局成了他最在意的地方。
严汐每月只去书局一或两次,就算清楚这一点,王齐恩仍然每天愉快地等待。
他幻想她从那里走过,就能感受到不寻常的幸福,因此在冬日凛寒时,王齐恩也不愿关上窗户,这种奇怪的行为让他饱受丁方水等人的责怪和嘲弄。
事情发生变化在大约半年后,那次恰逢散值,王齐恩在严汐离开书局后情不自禁地跟上了她。
名叫荷宣的婢女拿着新买的书本,王齐恩听过严汐这样叫她。
婢女拿着书,高兴地一路说个不停,王齐恩无法想象自己身边也有个这样爱说话的人,但严汐似乎并不反感。王齐恩认为严汐喜欢听别人说话,而聊天是王齐恩最不擅长的事,他从未试过和谁畅所欲言,表达自己让他局促,脸红,无法继续。
不过,这个发现并没有让王齐恩烦恼,他从未奢望自己和严汐会有交集,只要能见到她就够了,如果再多一点了解可谓别无所求。
就这样,王齐恩跟着严汐,从书局和衙署所在的城东一直走到城南,当他最后发现:严汐竟然和他毗邻而居时,巨大的惊喜之情令王齐恩不知所措。
原来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面东墙。
灼热的日光慢慢挪移,不久严汐和婢女离开了书局,王齐恩看着她走远,不再有不舍的心情。他每天都和她‘在一起’,无论早晚,能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在做什么,那些让她高兴或不高兴的事,他都了如指掌。
只是从常理来说,他们还并不相识。
‘呼……嗝,呼”
一早来回奔波的劳累,让黄炳轻而易举地睡着了,沉重的佩刀将他拉向一侧,而黄炳习惯地将双臂交叠抱在胸前,保持着平衡。
丁方水被呼噜声扰得心烦,啧啧嘴道:“像什么话,不去当值躲在这儿打瞌睡,应该让杜司务治治他们才行。”
“王录事!”丁方水忽然凶巴巴地喊了一句,随后转过去低声:“你不是会学人说话吗?吓一吓他。”
“啊?”王齐恩一脸木讷。
丁方水恨恨地,“怎么学不聪明呢?你假装杜司务吼一嗓子,把他喊醒。烦不烦呀跟这儿扯呼噜,光听墙角的还以为是咱们在偷懒,平白地背个锅冤不冤呐!”
王齐恩觉得很为难,他不想得罪丁方水,因为丁方水一旦生气,会不停地唠叨好几天。他也不敢冒充杜竟平说话,杜竟平是大家敬仰的上司,并且他根本不想吵醒黄炳。
丁方水很快失去了耐心,转回身去不满地唠叨:“山沟里出来的人就是没眼力价,这么点小事都支使不动,哼,赶明儿但凡出点差错,你就得麻溜地滚蛋!别指望我会在肖大人跟前帮你说好话。”
丁方水毫不顾忌的责骂让王齐恩觉得耻辱,他僵坐着一声不吭,气愤像滚烫的小火苗在他心里燃烧又慢慢熄灭。这份公职得来不易,所以只能忍耐。
“黄炳!”
忽然传来冷而重的一声。
丁方水一愣,误以为王齐恩遂了他的心愿。对面的黄炳惊醒了,差点从凳子上掉下去,忙伸手抓住佩刀,张开眼睛到处乱看。
如假包换的杜竟平站在档房门外,高及门楣,身穿裹着银边的玄色武职官服,硬朗的面容初看英气勃发,细看十分可怕。几条陈旧的伤疤,将他的右脸糟蹋得支离破碎,让人联想到阴森不明的来历。
“大,大人,”黄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歪趔着站起来,“卑职奉命去西山,刚刚才回来。”
丁方水和王齐恩早站起来了,默默行礼并不出声,杜竟平对黄炳道:“前门大街上有人在闹事,你过去看看,回来再领罚。”
“卑职这就去。”黄炳答得飞快,等杜竟平走后,一声不吭地冲出了档房。
看着黄炳的怂样,丁方水笑得像鸭子叫,敲着桌子道:“王录事,听见没有?杜司务让他回来领罚,且问苍天会放过谁?”
丁方水似乎忘记了之前的不满,这一点让王齐恩轻松了些,虽然他早知道丁方水是个卑鄙的人,仍会一再为他的卑鄙感到惊讶。丁方水记恨黄炳,只是去年署衙里分蜜柑时,黄炳不小心错拿了丁方水精心挑拣过的那筐。
日影偏西,王齐恩锁好档房的门,拿着收纳杂物的布包离开衙署,沿路遇上两三个熟悉的面孔,也没有正经行礼招呼,大约双方都觉得这样做没有什么意义。
王齐恩沿着热闹的街边低头行走,对周围的人事缺乏兴趣,目光清澈又一片空洞。如果此时有人问他在想什么,王齐恩可能会一脸茫然,但他的感知范围确实有限,所以曾被丁方水批判为目中无人。
像一段固定距离上移动的小点,越接近熟悉的南城,王齐恩越觉得高兴。
他在心里将严汐想象成:在等待他归来的家人,这绝不是一种亵渎。事实上,在和严汐的‘朝夕相处’中,王齐恩很难克制这种想象,只是一段轻飘飘的白日梦,想象他能在庭院里陪着她看书,给她种一些喜欢的花,甚至为她盘起长发……在这些想象里,严汐对他笑得很美,而且喜欢和他在一起。
“王大人!”
街对面有个姑娘在向他招手,王齐恩立刻满脸通红。
那是马家豆腐坊的女儿,王齐恩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或许听到过又忘了,总之这个方脸大嘴的姑娘和丁方水一样喜欢戏弄他。她总是毫无顾忌地当众叫他‘王大人’,让只是小小录事的王齐恩觉得尴尬,并且她还会提着一块水豆腐跟上来,硬要塞给他。
两颊绯红的王齐恩加快了步伐往前,不久后回到位于篾竹巷尾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