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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女神甦醒 ...


  •   入春时分,北地尚且朔风劲吹,江南两岸已遍地绿意。
      蜀国都城外百余里处,有一小村名花莲,依河而建,村里原有百来户人家,都是寻常农户。近日,不知从何处来了些工匠,将村头的一间破败草房修葺一新。
      竹扉微敞,四周围了一道柴垣,庭院绿意遍布,花木扶疏。临一汪碧池搭了个凉亭和一栋精致小竹楼。墙角栽种上黄花、五味子、皂角…….数十种不算名贵的药材。夕阳西下,吹来习习凉风,处处虫声悠扬,流萤飞转,一派田园美景。
      夜幕下,两乘神骏异常的乌云踏雪,拉着一辆裹的严严实实的马车,迎着第一线晨光绝尘而至,就在离村不远处的小山岗上勒马息缰。
      “停一下!”
      车内传出一个清冷的声音,然后车窗被打开半个格子,一身素袍的白子画对赶车人道:
      “就在这里休息一下,请帮我去取些干净的水来!”
      赶车人是长留上附近的村民,并不太清楚车内两位客人的身份。一路过来,应为融雪化为山洪,阻隔山道,耽搁了两日。为了赶时间,奔驰了一夜,眼看就要到了。便笑着劝道:
      “公子,前面就是花莲村,最多半个时辰。”
      白子画懒得和他解释,从车窗内递过来一锭银子出来,赶车人立即眉开眼笑,跳下马车双手接过,谢了又谢,又讨好地问道:
      “是不是夫人要生了,要不,我去前面村里找个接生婆来?”
      白子画被问得一愣。车厢内虽然温暖舒适,毕竟空间狭小,整整三日三夜,花千骨局促一隅,四肢都无法舒展,秀眉紧蹙,大概是极不舒服。从昨夜开始,大概是快醒了,辗转反侧,时时□□,的确像极了待产孕妇。
      四周的空气都一下子停了下来,赶车人也感到局促不安,打赏的这锭银子,可够他一家六口嚼吃半年,一时高兴过了头。赶车人一想,坏了,人家可能是私奔的,忙点头哈腰,赔笑道:“我这就去取水,公子稍等,稍等。”转头一路小跑着去了。
      打发走了唠叨的赶车人,白子画长长吐了口气,被人误会而言语冲撞,他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不过无心之语,反而提醒了他。人间不比仙界,讲究男女大防,非父女夫妻,不可同乘一车,同居一室。他们虽是师徒,但之前……还是等小骨醒来后,让她改为男装,方便行走人间。
      此时,东方渐露异彩,揭去四隅夜幕,层林尽染曙色,整个花莲村和村边的高低田埂,影影绰绰地显露在晨曦之中,如诗如梦。
      白子画打开车厢门窗,让晨光透过窗棂洒落在车轩,各色野花在烟霞下沐浴招展,百鸟争相奏鸣,婉转如笛。特意千里奔波至此,就是为了让小骨可以在醒来的第一眼,看到她出生的家乡。“让一切都回到从前”----小骨最后的愿望,言尤再耳,而这也正是白子画,此时此刻的心愿。
      仙界的师徒关系,并非凡人看到的那么简单,拜师大典、跪立誓言、亲赐宫铃,都是些掩人耳目、可有可无的仪式。最重要的是,师父会在自己徒弟的验生石上,滴血相认,结下一道天道誓言,从此徒弟的品行才会跟随他的师父。如此一来,仙界师徒之间,往往比君臣更严、比父子更亲,像他们师徒之间发生的荒唐事,人间也许屡见不鲜,而在仙界却是,从盘古开天地以来的第一次。
      “小骨,你说过如果有来生必不再爱我。你究竟是还爱不爱了?”
      凝视着她的清丽无俦的脸庞,越来越有生气,白子画平静无波的眼眸中,也透出一丝真诚喜悦和怜惜,此刻他已经想通了,内心一片了然坦荡。小骨是我的徒儿,这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事实。她若醒来后,依旧初心不变,那就只能等另一个醒来再做打算。我所能为小骨做的,就是好好从新教导她,护她周全,不要再被那些居心叵测的家伙,随意靠近、利用。

      不知在浑浑噩噩中过了多久,灵识中终现一点光芒,那线灵智之光初起,黯淡明灭,一息之间便延展方寸,慢慢展开成一个幼小的身影,像极了小时候的花千骨。
      “这是哪里?”
      环顾四周,居然身处烈火焚城的中央,苍炎从天而将,大片大片华美的宫室殿堂轰然倒塌。小身影被吓得目瞪口呆,呆呆立着,只能眼睁睁看着苍炎落下,凡是沾染上一点,顷刻化为灰烬,没有惨叫,没有哭喊,甚至没有柱断砖落的声音,一片奇异的寂静中…….整个界域寂灭,被无边无际的浓雾掩盖。
      浓雾密锁,牧野迷冥,小身影再次茫顾四周,喃喃自语:这又是在哪儿?我死了吗?以往的无数次噩梦,她都曾在这样的雾里狂跑,无论朝哪个方向,都茫茫无边,那里大雾弥漫,到处是鬼魂出没,还聚居着一群丑陋的怪物。现在是在梦里,或是恶梦成真了?
      被无边的恐惧驱赶着,小小身影开始疯狂逃跑,犹如以往的梦中,毫无方向,四处碰撞,寻觅一个安身躲藏之所。身前身后,咫尺之内总有鬼怪纠缠,却又没把她彻底吞噬,她的意识努力挣扎着,试图从茫茫雾海中挣脱出来。
      挣扎之际,她似乎在无垠暗色中听到一个声音“小骨、小骨”,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柔淡如水,正安静宁定地望着她,手缓缓向她伸过来,身子却飘飘荡荡,悠然远去,越来越淡。
      “救我,求你救救我!”
      声嘶力竭地大叫,花千骨霍然坐起,大汗淋漓,衣衫尽湿。
      眼前是一张惊为天人的脸,纤尘不染,无喜无悲,正拿着一块手帕替她拭去额角的汗。花千骨怔怔看着眼前人,足足有一刻,茫然问道:
      “我是谁?我在哪儿?”
      一想起自己是谁,立时无数画卷如潮水般涌入,尘封万年的记忆如同洪水开闸。
      万年之前,神、仙、妖、魔、鬼和人共同生存于这片天地,六界崇神敬神,视日月天地万物生长皆为神恩,天上人间处处可见神之庙宇。神族不死不灭,神性与生俱来无需修炼,享受着上天所赐的无上恩泽荣宠,高傲地凌驾众生之上,对其它五界,强索豪夺,肆意凌辱,取尽锱铢,终于引来了灭界之劫,神界瞬间寂灭,诸神的荣耀亦成尘封往事。
      上古大神悉数化为劫灰归墟,唯有她因为刚从天地间孕育出来不久,神格尚未健全,正好游戏于人间花草之丛中,逃过一劫。从此她就在一个无人的海岛上自由自在地飘荡,不知道何为快乐,何为痛苦,也从来不觉得孤独。风扬风过、潮起潮落,她从没有想要争取过什么,也没想过自己以外的世界,她只需要一片碧绿色的草地,时常能闻闻花香,就能够让她感到心满意足。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万年,她的神格终于逐渐成型,神躯却因缺乏神力,而不得不去脱胎成凡人。
      而凡人的短短十几春,却抵过了她近万年无忧无虑的神之生涯,成了她生命的所有意义所在。多少爱恨交织、多少是非对错、多少前因后缘,虽已尽数明了于心,却又如何分辨?
      东方、杀姐姐、郎哥哥、糖宝、小月他们,纠缠牵挂的到底是谁,于花千骨而言都一个都不重要了,魂牵梦绕的人就在她眼前。
      “小骨,你醒了,我是师父。”
      “师父!”
      星眼朦胧微睁,却仿佛有千斤沉重,花千骨又颓然倒下,沉沉睡去。但这一次,她睡得很安稳,恬静的小脸上时时露出微笑。
      再次睁开眼睛,眼前人不见了,熟悉的木桌竹椅摆放当中,临窗一张书桌,仿佛又见老父持卷挥毫的身影,还有墙上挂着的那件蓑衣,上面有被“墨大哥”用来灭火后留下火痕黑迹。这才恍然明悟,她是在花莲村家里---自己的家里,经历了那么多风浪,只有这里是永远为她留下一块安身之所。
      拥一床薄薄布衾,一直拉到脖子底下,把自己团团包裹起来,花千骨懒懒地靠在竹榻上,让透过窗棂暖阳晒着,一面清理下脑海中尚有些迷糊的地方。
      从哪里开始,又回到了哪里。他是从绝情殿这里,又无声无息走了,带走了她初开的情窦,一步一个脚印,追逐着他的身影,终于也来到了九天之颠的长留上绝情殿。美轮美奂的仙境里,他们朝夕相伴,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乐极生悲,紫熏上仙醋海生波,他中了卜元鼎之毒,身体每况愈下,对她也越来越残酷无情…… 罚她、打她、伤她、囚她、一次次拒绝她。糖宝死后,她冲破妖神之力,变成妖神,当时她对他已经死了心,打算把自己和洪荒之力一起,永远封印起来。却被七杀殿内他意乱情迷的狂乱一吻,给激活了她死寂的心,那个风卷残云般的消魂一刻,从此印刻到了她的灵魂深处。接着是胆战心惊的一幕 ,她再次被狠狠拒绝,那句“爱你又如何,不爱你又如何,我们永远不能在一起”,直接把她推向无底深渊。
      从未拥有过,也就无所谓失去,既然得到过,就无法再放下。恨他、怨他、咒他、却又没有一刻不想他,这种“爱而不得”的感觉,折磨得她日夜不宁、生不如死,大概只有魂飞魄散才算解脱。
      意料之中,但又是意料之外。妖神大战,当他真的狠下心来,把悯生剑刺入她体内时,她还是震惊了!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感觉到,本以为心如死灰,不会再痛了,又猛地又楸了起来。那一刻,她的确是恨毒了他,恨不得今生今生没有见过他。但就在下一刻,他淡然微微一笑,自断心脉,要陪她一起走,她所有的恨,如淬火如冰,在那一刻消了!当时当地,其实她就已经原谅了他,他是爱她的,只要他亲口说出来,她就死而无憾!
      可是他!-----他怔怔地看着她,就是不开口!-----恨!带着滔天怒火,卷土从来,给她带来了强烈的求生欲望,她突然不想死了,她要亲口把他一口口咬死,再用妖神之力复活,再咬死,再复活,反反复复直到永远……
      “永生永世,不老不死、不伤不灭!”,“如果有来生,再也不会爱上你”。
      既是诅咒,也是希望!只要他活着,她就会有来生!如果来生,究竟还爱不爱他呢?
      忘川之水流走前尘往事的无尽苦楚,唯留下魂牵梦绕的眷恋。师父是爱她的,虽然他从来没承认过,有绝情池水为证,她还有什么好怀疑的?他爱她,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真、更美好?
      这么一位清冷高傲、一尘不染的上仙师父,也会有缠绵悱恻、热情奔放的一面,花千骨想到马上又要见到他了,便开始局促不安,全身紧绷,脸上慢慢泛起一抹淡淡绯色。

      盼相见,又怕相见。
      花千骨怔怔地盯着头顶上的青布纱帐,两只耳朵紧张地竖起来,倾听门外的动静。悄无声息,师父去哪儿了?
      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凑着门锁下的小孔,向外张望。这个季节,院子里的桃花,有些朵朵含苞,有些飞舞飘零,随风潜入窗格,落在菱花镜旁。回眸不经意的一瞥,菱花镜中显露了自己多年未见的脸,花千骨刹那间惊呆了,捧起镜子,从头仔细端详自己。
      青丝随便绾结成简单的发髻,前额上两绺秀发垂落,原来圆圆润润的脸蛋,变得苍白消瘦,映得转盼的明眸格外神采熠熠。越发显得那大大的眼、小小的脸……小!我怎么变得那么小了?
      拍拍脸,又急切地摸摸细小锁骨,再往衣领下探个究竟,啊!怎么这样了,仅比杀姐姐大一点。花千骨颓然坐下,消失了妖神之力,一切都恢复到了从前,包括她那凹凸有致的绝世容颜,也成了镜花水月。如今,她比起十六岁,初次离家去蜀山时还要瘦小,黄发垂髫,模样像极了一个假小子。
      “一点都不美。”花千骨心里嘀咕,惆怅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别看师父他嘴上说,这世上没有他喜欢和不喜欢的,其实他和杀姐姐一样爱美。只是他对衣服、摆设、用具、熏香、园林、乃至饮食,品味雅致,眼光独特,宁缺勿滥,以致于偌大的绝情殿空空荡荡的。
      一股熟悉的清香随风飘来,这是师父的味道,比任何花香更让人痴迷,让人留恋,也让人心碎。花千骨紧张地举目四望,不见人影,但清香却越来越浓。花千骨心里开始莫名发慌起来,踮着脚尖跑回床上,翻身面朝里装睡。
      轻妙的足音,在门前停了下来,轻轻一扣,等了一会,才“吱呀”推门进来。白子画走了进来,向床边探望,见她把被子连头蒙住,就伸手亲亲替她揭开,小声问道:“小骨,你好些了吗?”
      见花千骨兀自酣睡不醒,白子画只好在床边坐下,拉过她右腕,按探脉息,良久并无异状,便放下心来。再次轻唤道:
      “小骨,小骨你睁开眼睛看看。”
      花千骨这才缓缓睁开眼睛,装作大梦初醒的样子,茫然环顾四周。
      白子画忙扶她坐起来,柔声安慰:
      “小骨别怕,这是花莲村,你自己家里。”
      “花莲村?家?”
      “小骨,你不记得了吗?”
      “小骨……小骨是谁?”
      白子画微微皱眉,扳过她肩膀,面对面认真地盯着她,问道:
      “小骨,你还认得我吗?”
      花千骨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迷茫地摇了摇头。其实,她只想继续装病,赖在床上,多享受几日师父的照顾,弥补一下自己曾经的创伤。但又怕脉象正常,轻易就被师父识破,被白子画一问再问,突然灵机一动,不如装失忆!
      失忆!大病初愈之人,最常如此,也许三五日,也许十几年,假以时日,好好修养迟早会恢复回来的。所以白子画并不见疑,略有些担心,却立即释然了,想想觉得小骨暂时失忆也不错。既然小骨忘记了过去,那么他也不用去代人受过,赔礼求原谅这些尴尬事,都给那一个留着,他只需要让一切从最初从新开始。
      师道尊严,白子画很自然地端起了架子,正色道:“小骨,我是你师父。记下了!”
      “师父!”花千骨柔顺地点了点头。
      “嗯!”白子画难道嘴角微微上扬,满意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继续吩咐道:
      “小骨,你大病初愈,暂时忘记了过去。不过没关系,师父会一直照顾你。从今往后,你只要好好跟着师父,听师父的话,任何事都不要擅作主张,明白吗?”
      “听话!”花千骨瞪大了眼睛,重复了一遍,心里不免腹诽:怎么还想当我小孩子?什么都听你的。
      “以前的人和事情,如果你想起了什么,就来告诉我。有任何疑问,可以来问我,要相信师父。”
      “相信师父。”花千骨忍不住心里嘀咕:你什么都不说,让人怎么相信你啊。
      “好了,今天你且好好休息,从明天起,辰时即起,先到书房来见我,师父会给你准备一天的功课,当日功课,当日完成。这里虽是凡间,但你仍是长留弟子,需牢记长留九百二十八条门规,不得有违。”
      说到这里,白子画突然停了下来,双眉微蹙,若有所思。九百二十八条门规?我离开仙界时才九百条,这新添的二十八条是什么?真是讨厌!
      “是,师父。”
      花千骨越听越奇怪,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就算最近几十年白活了,一切回到从前,那也应该是:这里只有你我师徒,无需多礼,从今往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白子画刚想说,“就这些,你休息吧”,突然想起一事,语气陡然严厉起来,肃然道:
      “小骨,最重要的一条:切记不可轻信陌生人。”
      “是。”怯生生地答了声。这回花千骨自知理亏,不敢抱怨什么。
      白子画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指着床边一套干净衣服,道:“雨后初晴,空气甚是清新,你久病在床,不如梳洗一下,换件衣服出去走走。”说完,他便起身,先出去外面等候。
      花千骨这才发现,房间内一角摆了个屏风,里面准备了沐浴梳洗用具刚才偷偷起身时居然没发现。未免师父久候,快快梳洗完,换上内衣时,想到是师父亲手准备,不由霞染双颊,等抖开新衣一看,却傻眼了。
      “怎么是男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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