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六妮儿》生还

1、第 1 章

　　【一】一个小妖儿降生了
　　茅根娘先遇到的她。
　　从前这里总打仗，村子外筑了高且宽的寨墙。茅根娘自己在寨墙上搭了个茅草庵子，带着两岁的小孙女儿一起住——茅根前年刚生了个儿子，顾不上这个小的，至于大女儿，已经六岁了，可以带弟弟，就留在家里。
　　六月初九下大雨，又打雷。
　　茅根娘半夜惊醒，听到雷雨声里有个小姑娘呜呜地哭。她起来开门，果然影绰绰看见一个小姑娘坐在窗户根儿屋檐下，穿个粉坎袖衫儿，绿裤子，抱着膝盖低声哭。
　　她以为是东头箩头家大闺女，那家孩子多，大闺女总挨打，不定躲在哪个旮旯里哭，挺多人见过。
　　茅根娘说：你妈又打你了吗妮儿？快进来吧，进来躺我脚头里睡一会儿，别冻着了。
　　那姑娘抽泣着，低头进来了。
　　人老瞌睡多。茅根娘一觉睡到天亮，雨停云收，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才下过雨，下不了地。日头出来，各家人都端着碗到寨墙上吃饭了。
　　茅根娘对箩头媳妇儿说：张大姐，你家大妮儿还勤谨还有材料，也那么大了，别打了，给孩子留点脸面，也好寻人家不是。
　　箩头媳妇儿说：还得打得到呢，她去她舅家帮忙了，去十来天了。
　　茅根娘迷糊了：那夜里的小闺女是谁呢？

　　到了中午，茅根娘就撞客了，坐在庵子边的楝树底下拍着大腿哭：哎——呀——，我的那个妮儿呀……我的六妮儿呀……
　　茅根先是问，娘你咋了？你哭啥？
　　后来不耐烦了：又不少你吃，又不少你穿，你哭啥？你哭啥？
　　茅根娘拍着腿喘不过气：欸……六妮儿呀……

　　一旁看热闹的小孩儿们看久了觉得没意思，开始嬉闹唱歌：小楝树，开楝花，楝树底下是俺家，俺家有个小妹妹，取名叫个小楝花……
　　茅根一瞪眼：滚！
　　孩子们轰地散了。

　　茅根娘哭累了就睡着了。
　　傍晚没事儿人一样端着碗在楝树底下给小孙女儿喂饭，人家问她上午哭啥，她一脸茫然：我不知道呀，我上午哭了？
　　箩头媳妇儿说：我知道了——大娘你看到的是个小妖儿……你撞到了……

　　【二】她生在桃园里，她住在进士楼
　　过两天箩头媳妇儿也撞见了这个小妖儿。
　　那天她刷完锅煮猪食，小女儿抢了小儿子的鸡蛋吃，两个打起来，二女儿去拉又被小儿子咬了一口，也哭起来。她去打二女儿，胳膊肘顶到了扑上来的小儿子，他摔倒的时候头在桌子上撞了个包。
　　箩头就把媳妇儿打了一顿。
　　媳妇儿到河边儿哭了一场。大中午外面人少，正是阳衰阴起之时，河边地头坟场砖窑又是最紧张的地方，箩头媳妇儿就撞了妖儿。

　　箩头把她拉回来，她满地扑着哭爹和娘。
　　花婆子看她哭得不像，说，别是撞了小妖儿吧？然后过去大声问：你是谁？你爹是谁？你娘是谁？
　　箩头媳妇儿抽了半天气，一边哭，一边说了来由。
　　她叫陶六妮儿，八月十五生在桑家桃园里。
　　爹娘和她修行了几百年。
　　爹被龙抓了，娘被龙抓了。桑家桃园烧光了。
　　剩她一个人，躲到大楝树上。六月初九龙来抓她，她躲到茅根娘庵子里，捡了一条命。
　　心软的媳妇儿们开始抹眼泪，一个小妮儿，孤苦伶仃也怪可怜。她们降低音调安慰她，给她擦眼泪，给她拧了毛巾擦脸，还打了红糖鸡蛋茶给她吃——这是女人们月子里才能吃的。然后劝她：回去吧回去吧，大夏天多忙，占住个大劳力箩头家咋办呢？咱得讲理是不是？
　　陶六妮儿哭累了，吃完就睡了过去。
　　箩头拢着几个孩子不吵她。
　　她醒了就拾掇拾掇领着二女儿下地了。

　　到十月黑柱家的女儿梅花也撞到了陶六妮儿。
　　梅花十八，有个哥二十几岁没寻到媳妇儿，黑柱打算给他们换亲。相中了扶乐城一个闺女，高，胖，长相排场，干活儿麻利。姑娘的哥三十来岁，矮，瘦，说话不利索，一笑一嘴烂牙。梅花见一面就哭了。
　　黑柱和梅花哥都相中的扶乐城的姑娘。
　　人家爹妈和哥也相中了梅花。
　　这事儿就算定了。
　　九月下的定，十月就来看好儿，婚期就定到腊月里。
　　送走看好儿的客，梅花就撞妖儿了。

　　她撒丫子往进士楼跑。一边跑一边扇自己嘴巴子。
　　进士楼是百年前的一个进士家院子，这家院子虽大，人丁稀薄，□□时候打成了地主，三斗两斗就没人了。剩个大院子，长满荒草。怪胆大的小孩儿，放羊都不敢来这里。
　　大家帮着拉梅花。听她抽着自己，嘴里嘟嘟囔囔地骂：你给我磕头！你给我赔情！杨革命是我相中的，你也敢寻？

　　杨革命就是梅花换亲的未婚夫。
　　大家听着，忙又喝问她是谁。梅花一会儿一会儿笑，一会儿连扯带骂，也总算说出缘由：陶六妮儿。
　　陶六妮儿再是小妖儿，也是个女孩儿，她相中了杨革命，不许梅花嫁给他。
　　梅花敢嫁杨革命，她就闹得梅花家家宅不宁，绝子绝孙。

　　黑柱黑着脸，上来抽了一巴掌：我怕你？我管你是啥精，你闹俺家我活劈你八瓣儿！
　　辈份儿长的妇女拦住他，来搂着梅花劝陶六妮儿：
　　六妮儿啊，你再是精细，也不能拆姻缘是不是？你寻了杨革命，是能给他生孩子还是能给他引孩子？你不是害了他吗？你在咱孟寨作难时候，不也是咱的人收留了你？你咋能做这个事儿呢？你叫梅花咋办？定了亲又退亲，往后还能找谁？谁家还寻她？
　　好话说了一筐，陶六妮儿总算不打不骂了，就只是哭。
　　妇女又劝：别闹了，反正你能上梅花身上，梅花跟杨革命结婚，跟你去结能差个啥？
　　梅花身子一僵，哭声慢慢低了。终于也睡着了。

　　【三】陶六妮儿的报恩
　　腊月十六梅花出嫁了。挨家挨户送了果子，连进士楼门口都摆了一份儿给陶六妮儿。
　　杨革命家炸的果子是正经羊角蜜，外面沾满白糖，里面一包好糖稀，皮又软，一咬下去满口香甜。
　　茅根家儿子馋，连他娘那份儿都拿去吃了。三岁的小女儿在奶奶怀里眼巴巴看着弟弟吃，咬着手指头不敢吭声。
　　傍晚小妮儿出了事儿。
　　不知怎么的她去了进士楼，看见院门口的果子就吃，吃得太急，噎着了，直翻白眼。
　　茅根娘吓得魂都没有了。
　　茅根不打算管，咬着牙骂：吃呀，吃呀，吃死她算逑！死了少个吃饭的嘴！
　　到底是自己带大的，茅根娘舍不得，把脸都紫了的小孙女儿背到医生家，医生勒出来了那块果子，小孙女儿缓过了气儿，却傻了，不知道哭，也不知道说话。
　　茅根娘从铺床的麦秸里翻出一个蓝条纹旧手帕，打开，拿出攒了十来年的钱，给小孙女儿进城看病。住了六七天院，钱花完了，小孙女儿也总算好了。

　　眼瞅着过年，祖孙俩兜里比脸上干净，割肉包饺子的钱都没有。
　　茅根说：别瞅我，俺家只够买二两肉，还不够元宝吃。
　　元宝是他的儿子。

　　除夕祖孙俩对付一顿饭，早早睡了。
　　第二天一开门，小孙女儿就叫起来：草庵子门口，大锅摆上摆的满满的，包好的饺子，蒸好的馒头包子，还有一碗没蒸的肉碗。
　　茅根娘下了饺子，馏了馒头包子，趁锅蒸了肉。
　　肉香传出去老远，茅根带着元宝端了半碗素饺子送来，留下好好吃了一顿。

　　这不是陶六妮儿报恩呢嘛！
　　大家都说。

　　从这个年开始，过年送包好的饺子，八月十五送褪好的鸡，连着好几年，都没有断过。
　　陶六妮儿是个讲究的小妖儿，知恩图报。
　　大家都这么说。

　　撞上陶六妮儿的人越来越多。
　　大姑娘小媳妇儿半老婆儿，生气吵嘴打架，哭得太痛了，精气神儿一走，陶六妮儿就上身了。
　　孟寨人见怪不怪。
　　碰见上身看热闹，还会问一句：吃了吗六妮儿？绿豆面条给你舀一碗？
　　跟招呼亲戚也差不多。
　　【四】陶六妮儿的夭折
　　几年后的大年初一，天不明，隔壁申庄起最早的一家人，放炮的时候在自己家院墙底下看到了茅根娘。她应该是从墙上摔下来的，腿断了，怀里一兜包好的饺子却没撒。大冷天冻得嘴唇青紫，一句话都说不了。
　　也是快六十的人，不知道她咋进来的。

　　这家人连人带饺子给茅根娘送回孟寨。
　　茅根嫌丢人，又把她娘送回庵子。小孙女儿照顾了奶奶一段时间，没等十五，茅根娘就发烧熬不过不去，没有了。

　　再也没有人提陶六妮儿。报恩都是假的，这个小妖儿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但是没有陶六妮儿，还有后来的小妖儿。
　　大姑娘小媳妇儿们再撞上，就是黄鼠狼精了。哭了笑笑了哭，连打带骂带唱，钻床底钻灶火钻草棵子，不吃一顿鸡是不消停的。

　　老头儿也开始撞小妖儿。
　　孟寨北头住的张宝平，祖上是个地主，解放前穷了。后来划了个好出身，当了大队干部，娶了个能干媳妇儿，生了俩儿子，日子过得不错。后来媳妇儿没了，紧紧巴巴给俩儿子盖了房娶了媳妇儿带大孙子，也去寨墙上搭了庵子自己住。
　　儿媳妇们泼，隔三差五去寨墙上骂一顿。
　　张宝平就撞妖了。
　　瞪着眼睛骂：我上老鳖山！我叫我的兵！穿红的站左边！穿绿的站右边！咱拿着刀枪杀恶人——呀呀呸！

　　但是都没有陶六妮儿那么生动。
　　有家有爹娘，有故事，还有意中人。

　　【五】陶六妮儿的报恩
　　又过七八年，有人找到孟寨来，打听一个住在寨墙上的老太太。
　　来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南蛮子。想着不会是当年被偷的人家，就有人给他带到了茅根家。

　　蛮子说：我替我姑姑来的，我姑姑当年被拐，卖到邻县，好不容易跑出来，下大雨，寨墙上的老太太收留她一夜，她记在心里，现在过得好了，叫我来替她报恩。

　　茅根说：俺娘走好几年了。
　　蛮子说：我代表姑姑给老人家磕个头，报恩嘛，报给后人一样的。

　　后来蛮子决定资助茅根家孩子上学。
　　大女儿嫁人了，小女儿去南方打工了，就资助了茅根家的儿子元宝。
　　一直到大学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