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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已修) ...

  •   暂不表白玉堂,只说这陆采莼。陆采莼进了炊房,长条凳上蹲坐的几个伙夫见了她,纷纷笑道:“六小姐真是勤快!自六小姐来了后,陷空岛的厨娘都歇了。今儿六小姐又打算给上头那几位爷做甚么菜?”

      陆采莼一龇牙,挤出个笑道:“甚么勤快?我这是领罚来了。”

      “那岂不是天天都被罚?”伙夫们相视笑道,“六小姐这么好的手艺,是该被罚。”

      “可闭嘴罢!就你们话多!”陆采莼把锅铲往锅里一扔,砸得锅底哐当响,“挑水的挑水,抓鱼的抓鱼,搬柴的搬柴,杵在这里等着喝西北风?”

      伙夫们笑着一窝蜂涌出去,就只剩了陆采莼一人在炊房里。她走上前,从架子上掣出剔骨尖刀,比着日光看刃口,又望砧板上鐴了两鐴,自言自语道:“也不知老头儿甚么时候来接我。”

      原来这陆采莼起初给庄丁运回陷空岛,也不知投哪个假山窟窿里拘住了。方醒来时,只见头顶漏一丝月光,白惨惨的,在地上映出一道光亮来。陆采莼支着胳膊肘起身,只觉浑身酸痛,原是这石窟窿的地又冷又硬,还湿气腾腾的,睡着如有人往脊骨里楔钉子一般。

      陆采莼在心里乱骂了一通白玉堂后,借着月光去摸索四周石壁,触手皆是冷凉,光滑得连苍苔也少生,只有漏月光的缝里垂下几线枯藤。

      陆采莼半晌也没摸到门洞,也不知这里面是个怎样的构造。摸索久了,时不时手心里还按中一两爬虫,她只用两指拈住了,在月光底下盘腿坐下来,把指尖掐爬虫的须。

      神游了片刻,她忽听见洞窟中有水哗哗流过的声响,她心中一喜,顺着声音一路摸将过去,摸到一条缝,探半个手掌进去,便觉缝里正冷飕飕地冒凉气,该是有暗流从石窟窿底下淌过。

      陆采莼跟着欧阳春走南闯北,为伺候这嘴刁的师叔,早练成许多奇技淫巧,其中一项便是在石缝里摸鱼虾。她折腾了半个晚上,一口饭也没吃上,正饿得慌,便拾来块个大质硬的石头,把那尖嘴的一头砸缝隙,梆梆得砸出缺口来,再卷起袖子,探进手去,脸贴在地上,只一掏,便知底下是积的一湾小潭,正是藏鱼虾的好地方。她撕下半幅裙子,扎成网兜,撒进潭里去,四角牵出来,拿石块压住。又借着石壁上凹凸跃起,如猿猴一般,手臂一伸,便攀住头顶石缝,搭住了,把另一只手来薅枯藤枝柯。

      将洞里洞外能搜刮的柴火搜刮了个干净,陆采莼把眼儿望缝里的天,已然是透一线晦暗的天光了。她在幽坑旁蹲定了,挪开石块,捉住网兜四角,收拢来在手里攥好,屏气凝神,臂上使劲,便是一提,给提出坑来。那裙子做的网兜正淋漓地漏水,哗啦啦洒了一地。陆采莼待水沥地差不多了,把手捉住网兜的颈,给提到空阔地方来,撒开网兜,几条生猛活泼的尺长白鲦便弹出来。

      她抽出绾发的银梅簪子,把两指使力按住鱼头,拿尖的那头给鱼开膛剖腹、挖鳃刮鳞,末了又用网兜住,去潭里涮了一回,这才转回来搭柴火。摸出火石,打出几颗火星迸进柴堆里,火焰腾得便窜出来。拿簪子将鱼串了,陆采莼悠哉地盘膝坐定,从腰间囊中拈出几粒盐,碾碎了撒在鱼肉上,再翻转着烤手里的鱼串。

      青烟一股顺着天光升上去,混杂着鱼肉焦黄喷香的味道。陆采莼盯着手里鱼串,心里说,若是再淋一道油、缀几颗花椒,便是再好不过了。

      忽然,顶上一暗,一个粗犷的声音道:“好香好香,是甚么味道?”

      陆采莼昂首望去,只见半张脸贴住那缝,一只怪眼正往里面望,连须胡子也刺了几扎进来。陆采莼扬扬手里的鱼串,她向来最是嘴甜,上来便笑道:“大哥要下来同我一道吃么?”

      那人却不搭话,反问她:“你是哪个?怎被关在这窟窿里?”

      陆采莼撕了爿鱼肉,塞进嘴里,含含糊糊道:“自然是因为抓了松江里的鱼。”

      那人笑道:“便是你手里的鱼么?”

      陆采莼道:“我可没那个福气吃到松江里头的鱼。”

      那人见她吃鱼,口水在喉咙里骨碌碌响。陆采莼听见了,撕下一片鱼肉,朝那人抛去,道:“在陷空岛我是客,在这洞窟窿里,我却是主。今儿我做东,请大哥吃鱼。”

      那人把手臂往缝里一搠,五指揸开只一捞,便将鱼肉抓在手里。陆采莼见他臂膊粗壮,却轻巧地穿过了石缝,便如能变形的面团一样,也不知是甚么古怪功夫,不由叫了一声“好”。

      那人把鱼肉塞进嘴里,大嚼特嚼,只觉外焦脆里鲜嫩,连刺也脆得不扎口,热乎喷香,勾得他空荡荡的腹肚都咕咕叫唤起来。

      陆采莼又嚼了一爿鱼肉,摇头叹息道:“只是没有美酒。”

      顶上那人却一跃而起:“俺这便搬一坛子来。”话音未落,人已如一道烟一般,奔了几丈远了。

      须臾,陆采莼只听头顶悾通一声,抬头望去,正见那人将一坛酒搁在石缝旁,一掌拍开了泥封,作势便要往缝里倾倒。陆采莼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奔到石缝底下,仰首张嘴,那坛中亮红的酒便一线地泻下来,正落进陆采莼口中。酒水咽不及,衣襟便给打了个湿透,地面上也淋漓一圈。那人忙收了坛子,陆采莼把袖子一抹嘴,拍手笑道:“绍兴十九年女儿红,大哥当真慷慨!”

      “连年份也喝得出?”那人奇道,自提了酒坛,灌了一口。

      “这有何难?天下美酒哪样是我没尝过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般澄亮浓厚的色泽,兼之绵、柔、醇、香四样口感,酸、甘、辛、涩、苦、鲜六种滋味,只有这到了年份的女儿红才有。”陆采莼平时最爱就是在瓦栏听说书先生讲话,听了不少偏门左道,此时要逗这人开心,自是使出浑身解数。

      那人笑道:“你倒是个妙人!”

      陆采莼却盘膝坐了,话里话外都是暗示:“只可惜我身陷囹圄,不能与大哥喝个尽兴。”

      那人道:“便如你所说,你是陷空岛的客,自然当上座。全是庄上那些个鸟人撅屁股看天——有眼无珠!俺这便拧开铜锁,放你出来。”

      陆采莼暗喜,面上却一派宠辱不惊,只是问道:“敢问大哥高姓大名?”

      那人道:“你不晓得俺?”

      陆采莼心中早已猜了个七八分,想他该是陷空岛上的员外,却故作不知,道:“想必是哪位大侠上陷空岛来惩奸除恶了。”

      那人哈哈大笑:“陷空岛上有甚么奸恶可除?俺大哥是陷空岛卢家庄卢员外,讳一个方字。俺便是他行三的结义兄弟,姓徐名庆。”

      陆采莼忙拱手道:“原来是徐大哥,失敬失敬。”

      也便是片刻功夫,只听得訇訇巨响,如力士移山一般,东面光滑得摸不见缝隙的石壁望两边乍开,流金铄石的日光混着嘶声的蝉鸣一同涌进洞内,陆采莼双眼被刺得紧闭,缓了许久才敢睁开。那徐庆大步踏进来,一头引着陆采莼往外走,一头在嘴上道:“俺这便领你去见见俺几位兄弟。”

      陆采莼心中却另有打算,一把扯住徐庆衣袂道:“不急不急,徐大哥且听我一言。”

      这头陆采莼已在徐庆的掩护下潜入厨房,那头卢方在主位坐定了,把目光望那桌上一扫,奇道:“今儿是伙房记错了时辰么?怎到了午时还不上饭菜?”

      坐下首的徐庆笑道:“大哥忍耐则个。今儿咱兄弟可有口福了!”

      韩彰与蒋平对望一眼,一同笑开:“且看老三葫芦里卖的甚么药丸。”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上菜的庄丁姗姗来迟,只见他手里擎着一面老大的螺钿漆盘,正鼓着白烟,端上桌面时,除了徐庆,其余三人都伸颈去瞧里面盛着甚么好物。

      只见盘中铺着爿爿尺长的鱼脍,白嫩如凝脂,其间点缀细碎红椒,鲜亮如玛瑙,两相照应,煞是好看。

      徐庆道:“先请大哥尝。”卢方嗅着那香气,食指大动,捉着乌木箸,夹来一块送入口中,只觉那鱼肉便如热腾腾的霜雪一般,顷刻便化在口中,不腥不腻,只余一股鲜香滋味充盈口鼻,隐隐是月桂香味。再看那露出的盘底,螺钿映着日光,便如粼粼水波一般。

      徐庆道:“这菜名叫‘晚色千帆落’,这菜将鲈鱼切成脍,剔刺去皮,用温水涮了,把盐腌了,再拿蛋清裹一层,上笼中铺桂花干蒸,去腥提香。铺于这漆盘当中,再撒上切丁的红椒。兄弟请看,这盘上螺钿像不像水纹?这鱼脍像不像船帆?这红椒像不像落日影子?”

      卢方叹道:“确是人间仙品,众贤弟也尝一遭罢。”

      韩彰与蒋平相视一眼,捉起木箸尝了尝,都击节称好。徐庆面上不禁带了得色。

      此时,第二道菜也上了。盛菜的是只去了把的竹篮,一簇簇鲜红绛紫的蕨菜探出篮缘来。徐庆道:“这道菜名叫‘船头簇绮罗’。可别小瞧这蕨菜,这可是同鸡汁、香菇一道涮了,再拿鸡油炝的。你们瞧这花团锦簇的,像不像娘们儿的裙子?”

      三人闻言都笑了,韩彰夹了一扎,送入口里,只觉鲜嫩脆爽,香味冲鼻,不由大声喝彩起来。卢方道:“三弟今儿是给仙人点化了,竟变得满腹经纶、舌灿莲花起来。”徐庆抓抓脑袋,呵呵地傻笑。

      四人吃喝谈笑时,第三道菜给端上来。这道菜其貌不扬,只是白瓷阔口碗里盛着菰菜羹,面上漂着几道蛋花。蒋平故意逗趣徐庆:“不知三哥对着这道菜,又能说出甚么名称来?”

      徐庆笑道:“这个就是普通的莼菜羹。只因替咱们做菜的人名里有这么一个‘莼’字罢了。”

      蒋平拿魁斗给卢方和韩彰各盛了一碗,道:“也不知是哪位大厨?”

      第四道菜上了,只见哥窑冰裂纹瓷盘里矗着五只竹笋干皮,徐庆一探身将竹笋摘开,只见底下滚出小糯米团子、鸡丁和小粒豆腐干来。徐庆道:“这道菜名叫‘淇奥笋’,出自《诗经》‘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你们瞧这白亮亮的糯米和豆腐干,对应的是‘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就是耳朵上穿着亮晶晶的宝石,头上戴着鹿皮帽子——也不知大男人戴耳环是甚么道理。”

      韩彰笑道:“君子实在不敢当,这是谬赞了。”说着,舀了一勺送进嘴中,只觉肉里饭里皆是干笋的清香味,软糯鲜香,不是凡品。

      接着便是第五道菜。只见那盘底铺着好大一张雕花猪皮,油光鲜亮,上头伏着一丛丛酢菜。徐庆道:“这道菜叫‘袒肉负荆’,下面铺以雕花猪皮,以剔骨尖刀在猪皮上雕团花,是为了酱汁胡椒的滋味能渗进肉里;上面堆以酢菜,是为了去猪皮的腻味,再则便是这酢菜吸了肉汁,菜里有肉味,更是鲜美。”

      “‘袒肉负荆’——可是讲的廉颇负荆向蔺相如请罪的故事?”蒋平问道。

      “四弟好见识,”徐庆道,“廉颇不知蔺相如苦心,反做各种蠢事来挤兑他,后知了丞相用心,背着荆条上门给蔺相如赔罪,这也便是‘将相和’的佳话。两人实则都是顶顶的好汉,只是生了些误会,误会解开了,自然和和美美。”

      韩彰笑道:“我倒想见识这做菜的人了。”

      蒋平也道:“能给咱三哥肚里塞这么多墨水,怕不是蓬莱岛上下凡的仙子。”

      卢方道:“三弟这便请高人出来与我们相见罢。”

      卢方话音刚落,那里屋帘栊便被打起,陆采莼望四人作了一个长揖,这才疾步上前来。徐庆道:“这便是你们口中的仙子高人了。”

      韩彰吃到那一道“袒肉负荆”,便知做菜的人定是来乞请宥谅的,此时他含笑望向陆采莼,问道:“不知姑娘犯了甚么事,要向我们负荆请罪?”

      陆采莼长叹一口气,将自己抓松江里的鱼、冲撞了白玉堂、又给他抓回陷空岛的事儿讲了一圈。徐庆听罢,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话说俺还喝了你装鱼坛子里的酒!”

      陆采莼扯出一个苦笑,道:“小妹也知冒犯了,遂给各位哥哥献了一番丑,这才敢出来见各位。只望各位哥哥能宽宥小妹则个。”

      韩彰道:“你是松江府的人么?”

      陆采莼道:“我是随师叔走江湖的,初来贵地,便犯了这事儿。” 说罢便不再作声,只将眼睛伏低了,悄悄觑各人反应。却见这几人低头也不说话,不知在心里盘算甚么,而徐庆见各位兄弟一声不吭,也不敢妄动。

      末了,还是蒋平开口:“此事毕竟与五弟相关,不如待他回来再说?”

      韩彰却问:“你师叔姓甚名谁?又现在何处?”

      陆采莼道:“我师叔复姓欧阳,讳一个春字,昨儿出了一件凶案,他该是去追查凶犯了。”

      在座四人都惊问:“姑娘是北侠的高侄?”

      陆采莼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才道:“正是。”

      四人面面相觑,蒋平忙道:“此事果真是误会。姑娘是客,咱们是主,却叫姑娘为咱们哥几个执锅勺,做羹汤,真是该死该死。”

      徐庆见其余三人松口,忙笑道:“果真是凤凰窝里出凤凰。你们不知她不但厨艺高超,还是个爽利痛快的人。”说着便将在石窟窿里与陆采莼的一番来往讲了。

      蒋平则另有计较,他瞅着陆采莼道:“若姑娘瞧得起咱哥几个,不若咱们便结拜作金兰兄妹如何?”

      徐庆是个直爽的,听了此话,忙拍手笑道:“当真是合俺心意!”

      陆采莼慌忙道:“是诸位哥哥抬举小妹了。哪有说不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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