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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陆拾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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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后闻言转佛珠的指尖一顿,死死地攥住一颗佛珠,依旧垂眸不语。
在场的羽林卫皆是惊到面色大改。
暮风起,庭院里弥散开的血腥味陡然间让气氛更加凝重。
何苏木的嗓音显得格外清脆而突兀:“太后娘娘,其实您当年不用苦心钻营,与崔俨上演一出好戏。崔训是尚书令,自然也是司马氏的家臣,君要臣死,臣哪会不从?您与帝后一句话就能要她甘心赴死,哪要劳你们亲自动手?”
她垂下的眼睫微微颤动。
庾后霍然退了一步,婢女眼疾手快,忙搀稳她。
“太后娘娘,心虚了吗?”刘子昇冷道,扶着腰间的刀,一步步迈上前。
庾后闭眼念经。
刘子昇冷笑道:“菩萨庇护众生,唯独不会保佑行恶之人。”
庾后倏尔睁眼,攥珠子的手用力,一串佛珠“哗——”的一声散落一地。
她再也没有依靠了。
“段将军,还不把镇北侯拦下!”近侍内官厉声喝道。
段霆这才凝神,隔开了还差几步就能上前兴师问罪的刘子昇。
刘子昇敛眉幽眸看着眼前的羽林副将:“段将军真要与本侯作对?”
段霆不由想起活在传闻中的崔令君,若是何家女郎所言不虚,那么太后竟然向一个大功臣动手?想到此,他握剑的手顿了顿。
正当他踟蹰间,庾后在他身后道:“段将军,想清楚你的羽林卫是为谁而立,为谁而战!”
段霆的身子僵了僵。
羽林,世代庇护建康宫,效力司马氏一族。
庾后垂眸沉道:“当初杀崔训实属万般无奈,皇后日日找哀家哭诉,说崔令君如何胁迫皇帝,如何功高震主,她一日不除,皇帝便无法亲政拿主意。”她的嗓音微颤:“哀家也是为了司马氏百年的江山社稷。”
片刻,她陡然拔高嗓音:“段将军,还不动手!”
段霆终被说动,向四周的羽林郎微一颔首。
刘子昇趁他们尚未紧逼,忙退到何苏木跟前,用臂膀将她护下。
羽林卫将他们困在圈中,天空仿佛更加暗了。
刘子昇做好要与他们殊死一搏的准备。
何苏木看了看他,目光划过他修长的眉眼,停了停,觉得好似看不够,想一直静静地看下去。
她向他莞尔一笑,轻轻道:“本不觉得生活有什么意思,无非三餐四季,读书写字,认识你之后,我才不舍暮去朝来,想长长久久与你作伴。”
刘子昇的心似暖流淌过。
他亦是如此。
然而,不等他说什么,何苏木从他怀中挣脱开,跑了出去,在近侍内官手中一把夺过那杯酒,转身看他。
刘子昇大惊失色,就要上前,却被段霆几人拔剑拦下。
他抓住锋利的剑刃,手上的骨节根根分明,糊了满满一掌的血,从他虎口指尖漫出,然而他看也未看一眼,只是频频摇头:“不……”
何苏木又看了眼庾后,自嘲地摇摇头。
前世是愚忠,今生为爱人,倒是进步了些。
她又回身看他,隔着一排羽林卫,含笑做了个口型。
刘子昇眸光飞快一闪,竟放开剑刃,冲到捧酒壶跪地的内官跟前,袖口一扬,夺过那酒壶,仰头朝口中灌去!
何苏木一时呆滞,完全握不住酒杯,手一松,酒杯摔成一地破碎的青玉。
众人瞠目结舌,谁也没想到镇北侯如此决绝,段霆张了张嘴,竟说不出一字。
何苏木猛力拨开两名呆若木鸡的羽林卫,朝刘子昇跑了过去。
刘子昇从没有这般晃晃悠悠,在她抱住的瞬间,同她一齐倒在地上。
何苏木把他抱在腿上,眼底全是泪水,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的嘴角溢出一丝血水,颤抖着唇,抬手摸她的脸颊:“这回,我终于……终于可以替你……”
何苏木拼命摇头,抓住他满是鲜血的手,仿佛闻不到那讨厌的味道,把手覆在唇边。
她突然想起了司马瑜给她的药,忙从袖中掏出,把倒出的两粒药往他嘴里送。
可是,他一直在吐血,混着满口黑红的血,她看不清他是否吞进去了。
何苏木双目通红,回头喊道:“段将军!你是南晋子民,忍心看有功之臣这样死去吗!”
段霆怔怔地看着脸上全是血泪的女人,再凉的心也难免动容。
“快!去喊医工!”他朝一侧的羽林卫吩咐道。
庾后亦是没想到会发展成这般局面,面容紧绷,闭了闭眼,念了声“阿弥陀佛”无奈道:“此毒无药可解。”
何苏木不停地给他擦血,他却在对她笑。
他想再摸一摸她清逸明亮的双眼,可是一看自己满手的血污,无力地垂下来。
“不许死!不许丢下我!我不允你!”她颤颤地替他擦血。
为什么永远擦不干净……
身后有杂杂乱乱的脚步声。
她完全不想理会,只垂眸附在他耳畔,一遍遍不知疲累道:“你的前程是我给你的,你不是要还么,那就活下去,用你这条鲜活的生命来回报我!”
“听见没有!”她的泪水一滴滴落在他的眉心,向他眉上缓缓散开,凝出一片湿润悲凉的气息。
刘子昇慢慢闭上的双眼听到这话,忽然睁开,眼底的深情霎时间恍若空洞的长渊,凝了凝神看清眼前的身影,他才蓦地一笑。
“下官不敢死。”
何苏木身后劲装英姿的女子身子僵住了,手上的长鞭掉在地上。
“训……”
司马凝头脑一片空白,似遭雷劈,唤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何苏木听到动静回头,依旧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抬眸哀求:“阿凝,阿凝,你快救救他!”
…………
何苏木陪在床前三日,没有换洗,没有进食,一张本就不丰润的脸蛋也凹陷了,何景源与姜氏如何劝她都不肯离开半步,硬要等刘子昇醒来,终究是司马凝看不过去,要强力将她拉走,奈何她行尸走肉也要抱住床沿。
司马凝拿沾湿的帕子给她润唇,她的唇早已干涸裂开,不时溢出丝丝缕缕的血。
司马凝叹了口气,把她的脸掰正,直视她道:“训姐,阿凝是在同你说刘萱之事,如今镇北侯还没醒来,阿凝做不了主,请你给拿个主意吧。”
何苏木眼神空洞,许久才缓缓摇头,又开始抓着刘子昇的手念念有词。
司马凝嘴里发苦,又重复道:“前天夜里,我在城郊的破庙里抓了她,她已经疯了,把她的暗卫杀光,还在想怎么杀你和镇北侯,怎么去报答她的七皇子,你……训姐的事我已知晓,我当场要杀她报仇,可还是被皇上派人阻挠了,他承诺断了刘萱的手筋脚筋,让她永困昭凤宫……”
她们看着桑琼给刘子昇喂药,何苏木想亲自喂他,奈何连拿起汤勺的力气也没有。
一碗药勉强喂进去。
何苏木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的汤渍。
司马凝起身,深深地看了眼跪坐在塌前跪坐的背影,转身要离去。
“阿凝,你昨日午后说苻昊被大皇子构陷,困在了竟陵。”
司马凝听到她终于对外界消息有了反应,惊喜万分,可那嘶哑的嗓音她又一阵心酸。
司马凝收回脚步,走到她身后道:“竟陵的郡院起了一场大火,所有屋子都烧成灰烬了,那七皇子怕是生死难料。”
何苏木点点头:“把这个消息送到昭凤宫去。”
司马凝一怔,随即道:“好,我都听你的。”
……
又过一日,林和给刘子昇例行施针,要走前也忍不住劝她:“你心疼他,我们都看在眼里,可是你又知道多少人在心疼你么?你且去外面看看你的兄长和姨母,哪个不是牵挂你呢?他们多怕你没等到元齐,把自己赔了进去。”
何苏木抿了抿唇,依旧看床上静静躺着的人。
林和没了往日打趣的活力,只沉道:“好在当日你给他及时服了药,命是肯定能保住的。”
何苏木没有反应。
林和叹气,收了药箱,挂上肩就要走,就听何苏木虚弱道:“劳烦东白郎君让我阿兄给我备点粥送来。”
林和这才笑道:“没问题,我这就去。”
……
何苏木吃完半碗粥,合眼睡了一觉,这一觉好长好长,两世走马灯般又闪了一遍。
梦里有前世的崔训,在朝上横眉冷对众臣,在家中迎窗阅览奏章,也梦见了何苏木,同阿兄吃茶玩笑,同姨母请安问暖,可唯独没有刘子昇,仿佛他像昼间的最后一缕光,她举手要去抓,那道残光便从她指尖的缝隙里悄然泻开,紧接着只有茫茫无边的黑暗。
她被吓醒了,睁眼就要去留住他。
原来她躺在自己的床上。
发现是梦,她赶紧下床,鞋都没穿就往刘子昇的院子里跑。
桑琼在后面提鞋追上。
她看到他仍安静地躺在床上时,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女郎,把鞋子穿上吧,你的脚趾都磨破了。”桑琼跪在她身旁抹泪。
“好。”
何苏木穿上鞋,抱着膝盖坐在冰凉的地上。
司马凝冲进房里时,动静大得吓人,险些要推倒门口竖起的那扇画有孤舟的屏风。
何苏木抬起头去看她。
司马凝放缓脚步,走到她跟前无力蹲下,面色忽而惨白:“昨夜昭凤宫大火,她……她和阿弟葬身火海了……”
何苏木抱膝的手紧了紧,垂下眼睫。
“我不怪你。”司马凝抱住她,“真的,不怪你,你也别怪自己,他早就知道刘萱所谋之事了,包括……训姐的死。”
良久,何苏木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阿凝,哭出来吧。”
司马凝跪在地上,几乎感觉不到膝盖的存在,摇头道:“我把此事瞒下来了,训姐,现在怎么办?”
训姐,该怎么办……
多年以前,她只要一闯祸就会捂着脑袋喊:“训姐,阿凝该怎么办啊!”
崔训摇头,好声地教育她几句,然后告诉她该如何如何,司马凝听后撒娇挽她的胳膊,使了个鬼脸就跑了。
如今……
何苏木坐在地上把她轻轻推开,双手搭在她肩上,认真道:“阿凝你长大了,如今都是一军主帅,我相信你,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吧。”
司马凝眸光轻轻地闪着,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何苏木一笑,鼓励地点头:“大胆点,嗯?”
……
夜晚又来了。
何苏木让桑琼把屋子能放灯的地方都点上一盏灯。
满屋亮如白昼。
她抓着他的手,在受伤包扎的地方缓缓抚摸了几下,轻托着她一边的脸颊,低声道:“我也有点怕晚上了,你快醒醒吧。”
“北秦从荆州退兵了,苻煜派人奉国书修好,十年内不会再兴战事。”
“你在朝中也派不上用场了,不如跟我回江州吧。”
“我想开一间茶馆,存一屋子的书,供人取阅……那是不是该叫书斋呀?”
“你要再不醒来,我可就要撇下你了,到时候要请十个八个才子帮我打理茶馆,我一个人哪里应付的了呢。”
“为了广开客源,是不是要请些相貌好气质佳的郎君呢……”
何苏木突然停下唠叨,朝男人扑近了些,想仔细看清楚。
他的眉梢方才似乎轻轻动了下,眼睫好像也眨了眨。
烛火在他平和干净的脸上晃了晃。
是眼花了吧……
她颓丧地耷拉下脑袋,把下巴杵在床上道:“我已想好了,再让阿凝给我在军中找几个孔武有力之士,到时候搬书,看院肯定能派上用场……”
“不……许……”
何苏木身影一僵,片刻诈尸般地挺立起来。
她听见了什么?
刘子昇徐徐睁开眼,被她紧握的那只手动了动,努力地想回握住她。
于是,她把自己的小拳头往他掌里送。
他气若游丝:“不许养别的男人……要养,养我好不好。”
何苏木眼眶红了,扑在他身上道:“好,暂时就定你这一位郎君了!”
刘子昇另一只手吃力地抬起来,去抚她的脑袋,扬起唇角道:“是长长久久。”
……
一年后。江州临川郡。合流斋前。
湖蓝宽袖的风流郎君持了一把折扇,合拢抵着下巴,抬头看书斋的牌匾,一脸疑惑,看久了,脸上的疑惑就变成嫌弃。
何景源蹙眉:“亏她还自诩风雅,合流合流,大有‘同流合污’之意!粗鄙不堪!”
一旁赤色劲装的女子翻了个白眼道:“粗鄙之人自然只能读出粗鄙之意,你怎么不说这是取他二人之姓命名的?如此两姓之好,我看很有情趣!”
何景源咬咬牙,斜了她一眼:“长公主殿下不在朝中摄政,来江州凑什么热闹。”
司马凝冷笑道:“本宫回朝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大理寺晦气!”
何景源气笑了:“下官等着。”
“你俩门神一样堵在外头干甚呢,赶走我好些客人!”何苏木头疼地捏眉心,走到门口朝他二人招招手,“进来啊。”
一楼主厅稍显空荡,只门口一个迎客的柜台,厅中几张空置的案台供人临时喝茶休憩,其余三面墙竟是满满一墙的书,可谓壮观。
正对门的那面墙前摆了个竹梯,竹梯上端的平台上一个男子背身坐着在理书。
何景源瞠目结舌,指了指他,不敢开口。
司马凝也是眼皮在跳。
昔日拿刀射箭的将军竟就沦落至此,成了个店小二都不如的伙计了。
“下来吧。”何苏木在竹梯下面拍了拍阶,仰头笑道,“我又不打算挣钱,你那么勤快干甚?”
刘子昇低头看了她一眼,将最后一本书按书名排序理上架,从几人高的梯上纵身一跃,眨眼间就跳到她身前。
何景源看呆了:“好家伙,如今书斋伙计还要求文武双全呢。”
刘子昇捏了捏何苏木的鼻子,宠溺笑道:“不挣钱也不要亏钱,你既请我帮你打理店,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败了它。”
何掌柜完全没有经商头脑,仿佛只为广结天下有学之士,与他们喝喝茶聊聊书,然而她的伙计绝不敢苟同她这般败家似的经营模式,在二楼开设一厅供他们高谈阔论,在三楼又设雅间供人安静读书,来客不仅要以时常付费,每壶茶水都还要另算钱。
用何掌柜的话来说,此伙计乃财迷一枚,被金子蒙了心。
众书友道:“非也,非也,刘郎君是被女掌柜蒙了心。”
四人同上三楼雅间,在“荆州厅”坐下。
何苏木见阿凝早来了几日,便问:“你朝中无事么?”
司马凝喝了半杯茶,方摆摆手道:“近日阿玥……圣上越来越上道了,同那些老臣周旋,他可一点也不逊于当年的训姐。”
说着,她偷偷觑了眼刘子昇,又道:“许是他吃过苦,常哀民之多艰,这一年减免徭役,又广弛山泽之禁,万事都以民为重,民间可都称他为‘人君’。再过几月朝中又会设文武举,广纳天下人才入建康,到时候就更没有我什么事情了。”
何苏木笑着点点头:“到时候你要无事干,来江州找我……”
不等她说完,刘子昇用一块枣泥糕堵住了她的嘴,随即十分克制地冲司马凝一笑:“你要闲着,可以去淮水练练兵。”
“…………”
司马凝也近乎虚情假意地笑了笑道:“你如今既不是镇北侯,也不是大将军,管我去不去练兵呢。”
刘子昇颇为无奈道:“是啊,我现在的身份就只是她夫君,左右只能管她一人罢了。”
“…………”
何苏木从这话里听出些一落千丈的失意感,以为他还不舍昔日的光环,忙攀住他的手臂,表现得分外珍惜:“你虽只是我夫君,可我定会比旁人百倍千倍地心疼你、爱重你。”
刘子昇身子挺得更直,朝司马凝递去得意的眼色。
司马凝保持一张假笑的脸,连何景源都有点同情她了。
于是,他拿扇子敲了敲妹妹的茶碗壁,咳了两声道:“端重些,还有五日成婚,你且再忍忍。”
何苏木嘴上虽说“好”“知道了”,可手上并没有要“端重”的意思,依旧粘在刘子昇身上。
何景源无奈地看看窗外,又看看屋内,与司马凝到处瞎转的目光撞在一起,面色突然窘迫起来。
司马凝也有些尴尬,没话找话道:“听说你前些日子找人学剑呢?”
何景源难得没呛她,点头道:“学了几月。”
司马凝认真道:“你那些都是花招,真要跟人打起来,一招都挨不了。”
何景源刚好看的脸色顿时一沉,险些要气歪了嘴,却又听她道:“回京之后,你散衙了到我府里来,我教你几招,准比你那花架子好使。”
何景源一怔:“……好。”
何苏木奇怪,这二人何时这般融洽了?她同刘子昇大眼瞪小眼,刘子昇倏尔一笑,将她扯出门。
她靠在门外的墙上,听里头大谈特谈如何出剑稳准狠,更觉稀奇古怪。
刘子昇拿指尖挑了挑她的下巴,笑道:“这样不挺好的么,我可不愿他们时时刻刻都来扰我们清净。”
何苏木佯装端着脸,学兄长的语气道:“端重些。”
刘子昇忽然把她打横抱起,往楼上去,低头对她耳珠吹热气:“反正为夫今日端重不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陆拾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