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蔷薇》皓夜

202、番外十五

　　鸽派胜选并未如殷文预想的那样掀起轩然大波，至少在凡尔赛，职员们依旧来去匆匆，部门官员各司其职，整个政府机构就如一台复杂精密的机械，每根螺丝钉都运转得有条不紊，不会因为换个人操控开关就半路撂挑子。

　　而打破平静的，是前鸽派党魁贝克莱的回归。

　　老人再次造访凡尔赛已经是七月底，女皇在寝宫会客厅接见了他。宽大的落地玻璃窗正对庭院，蔷薇开得如火如荼，贝克莱手捧一杯红茶，仔细端详了下女皇，干瘪的嘴角浮起饱满的笑意：“您的气色看上去好多了。”

　　虽说熟不拘礼，可这一回见面，女皇的装扮还是得体中见了郑重。她穿着天水碧的塔夫绸衬衫，长发松松扎起，别了枚祖母绿发针，不注意时，还以为鬓发上落了一片绿叶。

　　“托福，”她半卷起衣袖，为鸽派前党魁添了些茶水，手腕上露出一对翡翠镯子，春水似的，映得肌肤生绿，“天天被人盯着，想放纵一点都不行，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气色能不好吗？”

　　前鸽派党魁觉得女皇这说法有点耳熟，琢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似乎是形容某种家养牲畜的常见措辞。

　　他头一回见到国家元首将自己比作猪，登时无语了。

　　“看来殷帅将您照料得不错，”老人露出微笑，“这样也好……我总算能放心了。”

　　贝克莱长老大约上了年纪，絮絮叨叨半天也没进入主题，女皇耐着性子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巴特勒前州长刚刚胜选，您身为他的幕僚团长，眼下应该忙得脚不沾地，怎么还有闲心跑到朕这儿来喝茶？”

　　贝克莱放下茶杯，抬头看了她一眼：“如果我说，帝国的新任首相想要求见您，您会答应吗？”

　　女皇不着痕迹地轻挑起一侧眉梢。

　　“为什么？”她问道，“如果朕没记错，首相就任仪式就在一周后，届时朕会亲自到场主持仪式，再与新任首相交接政务——既然如此，有必要提前会面吗？”

　　老人叹了口气。

　　“如今的帝国和前联邦时代的任何政权都不一样，”他低声说，“容纳了三大洲，六十多亿人口，数十个人种，又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集权统治……谁也不知道这个国家未来将走向何方，我们没有任何旧例可以参考。”

　　前鸽派党魁抬起头，皱纹丛生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光：“任何人……就算他不是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就算他身后有一个加强排的智囊团出谋划策，当他接过至尊权柄时，仍然会无法克制地畏惧和茫然。”

　　女皇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两天后，依然是一个日光晴好的下午，大特里亚农宫再次迎来访客。

　　头回造访的新晋首相和那晚演讲时的打扮一模一样，一身中规中矩的西装，打了一丝不苟的领带。选战的硝烟味还没散去，他的眼神却已沉静下来，端着茶杯垂目凝思时，似一尊八风不动的雕像。

　　听到脚步声，他刷的起身，微微弯腰，行了个标准的欠身礼：“女皇陛下，初次觐见，还请您原谅我的冒昧。”

　　女皇漫不经心地一挥手，径自在他对面坐下：“谈不上冒昧，我和您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这个开场白颇为不落俗套，新晋首相头一回见识帝国至尊不走寻常路的画风，罕见地噎住了。

　　他停了两三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试探着问：“您的意思是……”

　　女皇也没卖关子：“两个月前，朕听了您在新罕布尔州的一场演讲，说实话，印象很深刻。”

　　巴特勒：“……”

　　这句话的信息量有点劲爆，新任首相错愕片刻才回过神来：“您是说，您听过我的竞选演说？”

　　“朕记得您当时说过，‘如果觉得未来的帝国首相不该这么做，大可以在首相大选中改投别人的票’，”女皇淡淡地说，“朕一直以为，会说出这样的话，必定对脚下的路十分自信，可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帝国至尊选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切入点，第一针下去就见了血，刚赢下选战的鸽派候选人还不适应这女人单刀直入的路数，僵了片刻才露出苦笑：“不是没自信，我只是……一想到六十亿民众的未来压在肩上，就算早有准备，真到了这一刻，还是会觉得喘不过气。”

　　他抬起头，平视女皇双眼：“我不知道您刚加冕那阵是否有过类似的感觉……因为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责任重大，越觉得被一道看不见的铁链拴住，每迈一步都要瞻前顾后，生怕一脚踩空，连累那数十亿人一起摔得粉身碎骨。”

　　女皇微微呼出一口气。

　　“当然，”出乎新晋首相意料，这女人居然没有措辞委饰，一口承认，“朕也是血肉之躯——巴特勒先生，您要记住，我们是人，不是神，肉体凡胎，就免不了犯错。”

　　新晋首相下意识地用指腹摩挲杯口。隔着一道茶几，女皇能清楚看见，这男人年纪并不轻了，金棕色的头发里夹杂着不甚明显的银丝，皱眉沉思时，眼角显露出细碎的纹路。

　　然而他棕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光，仿佛压抑在地心的火种，幽微而灼热。

　　有那么一瞬间，女皇的视线微微恍惚，似乎从这人身上穿过，看到许多年前的某个影子。

　　就听巴特勒问：“那您是怎么说服自己继续走下去的？”

　　女皇迎上他的目光，新任首相蓦地打了个激灵，只觉得这女人眼珠上像是戴了一层钢打铁铸的膜，七情六欲都被封在钢铁闸门里，整个人固若金汤，毫无破绽。

　　“首先，你必须记住，你不是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你，你要学会相信他们，相信他们在你行差踏错时，会将你及时拉回正途。”
　　新晋首相似有所悟。

　　“而最重要的是……”女皇忽然摘下手上的钻戒，丢进红茶杯里，在巴特勒错愕的目光中，用小银勺轻轻搅动了下，发出一声余韵不绝的脆响。

　　她轻声接上自己的话音：“……你要有一颗石头一样的心。”

　　男人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只见落入茶杯的钻戒迅速沉入杯底，透过殷红的茶汤，钻石越发晶莹剔透，一尘不染。

　　因为心中有光，所以能不惧迷雾，义无反顾；因为坚不可摧，所以能抵挡一切诱惑，忍受最难以忍受的痛苦。

　　巴特勒下意识地双手交握，指节抵在下颔处。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沉着，仿佛那压抑在地心的火破土而出，将几分钟前的动摇一扫而空。

　　“感谢您的提点，”他再度起身，执起女皇的手，在手背处轻轻一吻——那是凡尔赛约定俗成的告别礼，“未来要走的路还很长，而我感激上帝，有您手提明灯为我们引路。”

　　女皇私下接见新晋首相的消息并没传到外界，所有人的目光依然聚焦在五日后的首相就职典礼上。按照流程，女皇将亲自出席典礼，将象征帝国无上权力的镶钻权杖交到首相手中，随后，新任首相将公开发表就职演说。

　　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不仅是一场简单的演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帝国未来十年乃至数十年的道路，也将在这篇短短千余字的讲稿中一锤定音。

　　这一刻，不论鹰鸽两派还是媒体记者，都有志一同地伸长了脖子。人们忐忑不安，因为不知道脚下的路通往何方，也不知道一旦支撑帝国最中坚的那只手松开权杖，帝国这辆攻无不克的战车是否还能沿着既定轨道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放眼帝国六十亿人口，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无其事的，只有帝国至尊一位了。

　　就职演说前一晚，女皇秉承着早睡早起的良好习惯，照旧早早沐浴，换了一身宽松的睡袍，趿拉着拖鞋走进寝殿，就要往华盖大床上一倒。

　　埋首军务报告的帝国皇夫眼疾手快地拉住她，没让她拖着一头湿发滚进被窝里：“怎么又不把头发擦干？”

　　女皇懒洋洋地眯缝着眼，顺势枕住他臂弯：“你帮我擦。”

　　殷文：“……”

　　他无奈摇头，将这女人拉进怀里，顺手扯过一条毛巾，包住长发慢慢擦拭起来。擦着擦着，不知怎的，这男人的动作逐渐慢下，到最后干脆把毛巾撂到一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女皇乱糟糟的长发。

　　前联邦元帅常年操纵战甲，手指关节和虎口处生了一层薄茧，刮蹭过皮肤，隐隐有些发痒。女皇不由挪动了下，含混不清地呜咽道：“……痒。”

　　她半天没听到殷文答话，只觉得这人手指在鬓颊处流连片刻，一路往下，慢慢盘踞上锁骨。

　　女皇猛地意识到什么，睁开眼：“你……”

　　她话没说完，熟悉的气息忽然当头压下，狂风扫落叶般将她一股脑淹没。

　　这一回不再是浅尝辄止的蜻蜓点水，殷文一路长驱直入，几乎将女皇逼到死角。等这女人好不容易推开他，用力喘了两口气，却发现睡袍束带已经散开。

　　女皇的脸颊瞬间烧着了：“你、你该不会想……明天可是新任首相的就职典礼！”

　　殷文一手撑住枕头，隔着极近的距离与她互相对视，虽然没再继续动作，那双瞳孔里的光却让死生不畏的帝国至尊有些触目惊心。

　　良久，这人像是被说服了，慢慢呼出一口长气，低头在女皇额角处印下一吻，低声道：“不早了……快睡吧。”

　　入睡前的插曲并没影响女皇的睡眠质量，这一晚，她如之前一样被殷文圈在怀里，熟悉的沐浴露气味无处不在地包裹住周身，几乎刚沾上枕头就响应了周公的召唤。

　　寝殿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借着这点光源，殷文轻轻扳过女皇的脸，仔细打量她的睡颜——全勤休息了两个月，这女人气色好了许多，御医几次检查，各项生理数据也都回升到正常范畴，看来随时能驾驶战甲跑到印度洋上空转悠一圈。

　　然而殷文知道，不论“看起来”如何生龙活虎，那“三年”的期限依然如影随形，阴霾一样笼罩在两人头顶。

　　他下意识探出手，轻抚这女人脸颊。出乎意料的，女皇并没被惊醒，反而在殷文掌心里蹭了蹭。

　　像极了一头黏人的大猫。

　　前联邦元帅的眼睛里含起一点不甚明显的笑意，然而紧接着，那点笑意就像叶片上沾附的露水，阳光扫过，瞬间蒸发干净。

　　“三年，”他低声自语，“我们……只有三年的时间吗？”

　　女皇浑然未觉，翻了个身，在他怀里兀自睡得香甜。

　　殷文闭上眼，片刻后，将这女人更紧地搂入怀中，微微颤抖的嘴唇轻吻上她发丝。

　　当天夜里，前联邦元帅在帝国女皇耳边喃喃诉说了很多，也许是夜色让人放松了神经，有些白日里无论如何开不了口的，眼下自然而然地一股脑倒出。

　　可惜女皇自顾自地和周公下棋，一个字也没往耳朵里去。

　　第二日的就职典礼，女皇天不亮就被帝国皇夫从床上拖起，习惯了睡到自然醒，骤然早起一回简直要了她的命。这女人匆匆洗漱过，哈欠连天地坐在梳妆镜前，一边任由皇宫女侍长上妆，一边半眯着眼打瞌睡。

　　帝国有史以来头一回民主大选，隆重程度一点不比女皇大婚逊色。等到女皇回笼觉睡醒，睁眼一瞧，登时惊了：“等等，只是一场就职典礼，需要这么郑重其事吗？”

　　女侍长好不容易将那张脸收拾得能见人了，正托起镶钻的蔷薇冠冕，小心翼翼戴在她头上：“您今天要当着六十亿民众的面将帝国权杖交到首相手中，这是君主立宪的第一步，怎么能不郑重？”

　　女皇：“……”

　　她无话可说，只能面无表情地坐在妆台前，由着女侍长摆布。

　　事实证明，女侍长功力非凡，两个小时的精雕细琢，当女皇出现在聚光灯下的一刻，所有人都直愣了眼。

　　这女人一身象牙白的丝质卡迪礼服，身披朱红大氅，手握镶钻权杖，从红毯尽头一步一步走来时，人们不约而同地忽略了她的五官，只觉得这女人从眼睛里往外烧着一团光，旁人只是掠了个边，已经觉得视线灼痛，不由自主地挪开眼，不敢正眼打量。

　　直到首相走进礼堂，潮水一般的镁光灯才稍稍消停些。

　　各大媒体实时直播着就职典礼，在线人数达到二十亿，当着亿万帝国民众的面，新任首相单膝跪下，双手接过女皇手里的权杖。

　　那权杖上镶嵌着光明之山，灯光打在上面，折射出的光晃痛了所有人眼睛。

　　这一回，临场观礼的宾客难得齐全，好些已经退出政坛的宿稽元老也都露面。人群中的贝克莱长老抬眼一扫，恰好和对面的博尔吉亚前议长看了个对眼，死掐半个多世纪的老对头不约而同地一愣。

　　隔着人潮如海，两张苍老的面孔互相对视，一个意志踌躇，一个满面颓然。

　　很快，这两位的目光被打断，新任首相捧着镶嵌了光明之山的权杖走到人群前，镁光灯登时此起彼伏，恨不能连人带权杖沿边抠下，整个塞进镜头里。

　　而当他一开口，人声鼎沸的礼堂陡然安静下来——

　　“今天是帝国历史上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你们……不论地位、身份、肤色，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孩子，等这一天都等了很久，我也不例外。”

　　“不同的是，你们满怀期待与对未来的希望，而我却抱持着焦灼不安的心情。”

　　女皇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一直退到镁光灯的死角里，将舞台让给新任首相发挥。

　　“我感谢每一位在大选中投票给我的人，你们选择我，是因为相信我有能力带领帝国走向更加强盛的未来。但其实，没人比我更清楚自己的天资愚钝与能力不足。而治理帝国，责任是如此重大和艰巨，足以使世间最有才智和经验的人度德量力，这更令我感到难以担此重任。”

　　“怀着这种矛盾心情，我唯一敢断言的是，在未来的任期内将通过忠贞不渝的努力来克尽吾职，达成目标；我唯一能祈望的是，这个国家，将为帝国人民的自由和幸福而拼搏奋战。”

　　殷文站在女皇身边，右手垂落，自然而然地握住女皇的手，两人十指交握，每一寸肌肤都丝丝入扣。

　　“我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年，”他听到女皇压低声音说，“帝国五十年的国庆典礼上，我向所有人许诺，自由之火不会熄灭，民主之光将在帝国永永远远地燃烧下去，直到今天，这个承诺总算兑现了。”

　　殷文扣紧她的手指。

　　这时，新任首相的演讲到了尾声：“今天，我站在这里，是帝国人民的选择。你们将信任赋予了我，对此，我无以为报。”

　　“我甚至不能向你们承诺一个更光明的未来，唯一能保证的，就是我将毕生走在这条路上坚持下去——为了捍卫帝国的自由平等、天赋人权而奋斗毕生。”

　　“我希望诸位谨记，没人有权力夺走你们的幸福，不论这人是否手握权杖，权柄滔天。你们每个人都应该成为掌握自己命运的‘王’，在上位者偏离正轨时努力纠正，遇到挫折也不灰心丧气。”

　　“我希望你们记住，你们每个人都是帝国的主人，惟其如此，自由之火才能在帝国燃烧下去。”

　　“愿帝国荣光永存，也愿我们相聚于光明眷顾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