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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姜维(篇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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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姜维,字伯约。
人们都说,我是丞相最中意的弟子,将来蜀国宰相的位置非我莫属。
但是他们却不知道,我根本不在乎这些功名利禄、荣华富贵。
当年在天水关,我心甘情愿背负起降将的污名。
但是,让我屈服的,仅仅是因为他是丞相。
只是因为这个人而已。
当他对我微笑时,那笑容里的睿智,眼睛中闪烁的信任和期待,身上散发出的浑然天成的气度和威严,让我心悦诚服地拜倒在他脚边。
从此追随丞相,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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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降之后,我成为了蜀国的一名将军。
看厌了官场的钩心斗角、尔虞我诈,听腻了脑满肠肥的大臣们的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我突然庆幸起我是跟在丞相身边。
刚随着丞相来到蜀国时,我身无长物,更别提是自己的府邸,于是丞相让我住在丞相府里。
能够有这么一段与丞相共同生活的日子,是我一生的幸运。
丞相两袖清风,身为蜀国地位第二高的人的他,生活却简朴得令人吃惊。
府邸虽大,却没有任何奢华的装饰,连侍女和仆从的数目也只是勉强够维持。
刚开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偌大的一个府,却安静得有些过分。下人们来来往往地做着自己的事,却一丝声音也无。除了偶尔来拜见丞相的将军和大臣们,整个府像千年古井般波澜不惊。
只有丞相那两个可爱的孩子,诸葛瞻和诸葛果,给这潭平静得过分的水带来了些小小的浪花。
诸葛瞻是哥哥,八岁,诸葛果是妹妹,六岁。
这对兄妹长得粉雕玉琢,都有着细致的皮肤和伶俐的大眼睛,扎着两个小小的童子髻,声音像晃动的银铃般动听,整个府里的人都将他们当成是宝贝。
丞相很忙,早出晚归,所以当我到这里的第二天开始,就自动成了这对小兄妹的“好心的叔叔”,并且答应了教瞻儿武艺,真不知道这两个小家伙是从哪里听来有关我的事情的。
瞻儿悟性极高,而且很努力,不愧是丞相的孩子。果儿还小,总是依偎在我的怀里,吃着手指,笑眯了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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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是中秋节。
下人们都各自回去与家人们团聚了,空荡荡的府里就剩下了我与诸葛兄妹。
丞相清早入宫,此时还未回来。
我一手抱一个,将兄妹带到了屋顶上看月亮。
深蓝的夜幕中,闪烁着点点繁星,衬出了那轮玉盘似的明月。
果儿抱着一个月饼啃,一边听我结结巴巴地讲述着我不擅长的有关月亮的传说。
瞻儿却显得异常的安静。他抱着双膝,下巴放在膝盖上,明亮的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夜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想什么呢。”我伸手过去拍拍他小小的肩膀。
瞻儿是个聪明乖巧的孩子,但是有的时候却显示出了与他年龄并不相称的成熟。我有时会想,在这个孩子的身上,也许发生过什么事情。
他想了想,然后将稚嫩的小脸转向我,认真而严肃地问:“伯约叔叔,你说,那些星星上住着人吗?”
我愣了下,不禁失笑,真是孩子气的问题。
瞻儿却不高兴了,他用那双黑亮的眸子瞪着我:“伯约叔叔,你笑什么?我是认真问你这个问题的。”
我看着他那么严肃的样子,于是收了笑,考虑了一会才说:“星星上吗?也许住着些神仙吧。”
“是么?”这个答案却让瞻儿的小脸泛起了喜悦的红晕。他扑上来抓着我的手,连声问:“是真的住着神仙吗?那么说,我们的母亲就是神仙了,是吗?”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我有些傻,只好敷衍地随便应了声。
这时,一直只顾着啃吃月饼的果儿突然出声了。
“母亲死了。”由于嘴里塞得满满的,她的声音有些含糊,却是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我心里一震,终于发现了自己的迟钝。这个府里为什么会这么安静?那是因为没有女主人——就是瞻儿和果儿的母亲啊!
丞相已经快五十岁了,不会没有娶过亲,按照瞻儿和果儿的年纪来看,他们的母亲也应该很年轻,难道……是真的已经去世了吗?
可是,为什么府里的人从来不提这件事情?甚至是丞相本人,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有过妻子的样子。
也许是我还年轻吧,虽然知道这也许是这家人内心深处的秘密,我还是有些好奇。
“瞻儿,你们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吗?”我尽量问得委婉。
瞻儿低着头,身子有些颤抖,然后,他猛地抓过果儿,用力拍了她一下,稚嫩的声音充满了愤恨,也带着几丝伤痛:“谁告诉你母亲死了?她好好地活着呢!总有一天,她会来接父亲和我们走的!”
寂静的夜里,瞻儿的声音听来分外响亮和尖锐。
这突然的事件让我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果儿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他们……他们都这样说……”果儿哭得鼻涕眼泪齐流,委屈无比。
我连忙抱过果儿,笨手笨脚地哄着她,然后用力瞪了瞻儿一眼。
瞻儿的眼睛有些红,泪水在里面转来转去。
他一向是很疼妹妹的,现在一定是很后悔了。
果儿哭得声嘶力竭,终于在我怀里沉沉睡去,我脱下战袍裹住她,这才慢慢地和瞻儿说话。
没想到,我还没张口,瞻儿却抢先说了,声音颤抖而急切。
“伯约叔叔,你一定要相信我!”他有些怯怯地看看我,像是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母亲一定还活着,是子龙伯伯说的。”
“赵子龙将军吗?”我有些意外。这个曾大战长坂坡的老将军,在魏国有着很高的威名,我也一直很想去拜访他。
“嗯!”瞻儿用力地点点头,挺起小胸脯,“子龙伯伯亲口对我说的。他说,当时,天空的星星们都落下来了,它们接走了母亲。总有一天,母亲会从星星上回来,把我们和父亲也一起接走!”
孩子气的话,却是固执地认真,让我有些感动,不禁点了点头,尽力想让自己去相信瞻儿的话。
瞻儿的眼睛放着快乐的光芒,他靠在我的身上,看着天上的星子们,喃喃道:“不知道母亲是住在哪颗星上呢……”声音越来越低,不多久,竟沉沉睡去了。
我微微笑了,然后抱起两个熟睡的孩子,送他们回房。
看了一会兄妹俩安详的睡脸,我走出门外,深深吸了口清冷的空气,不禁想起了以前在魏国的日子。
那时候,我只不过是个微末的军官,在边境守城。无数次的中秋节,也只能在寒冷的城头,一边搓搓手,一边看看明亮的月,想着一年又快过去了。
然而造化弄人,现在的我,已经是一名蜀国的将军。尽管这些日子以来,并没有接到什么任务,只是闲散度日,但是只要在丞相身边,我就安心。
每个年轻的男儿心中总会有热血的梦想,而我也不例外。我希望能够成为出色的将领,干出一番大事业。
相信丞相会给我这个机会。
我想着,不禁浑身又充满了干劲,于是抽出宝剑,在月光下尽情地舞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身边传来啪啪的鼓掌声,伴随着一个带笑的清平温和的声音:“伯约,好兴致啊。”
我连忙停下来,转头看去。
银色的月光下,站着一个穿着灰色素袍,手摇羽扇的人。微风吹起他的袍子,勾勒出他如神砥般修长却略显单薄的身形。
“丞相!”我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收起了宝剑,长揖到地。
在丞相面前,我总是觉得自己还像个不成熟的少年,对丞相也总是有着那种像对父亲般的敬爱。
丞相的脸上带着宁静而又悠远的微笑,轻轻摇着羽扇,抬手阻住了我的大礼。
“伯约,在这里住,还习惯么?”他随意地问,像闲话家常般。
“嗯。”丞相的随和也消去了我的不安,“瞻……少爷和小姐也都很可爱。”
说到两个孩子,丞相的表情更柔和了,“伯约,直接叫他们的名字就好。他们没给你添什么麻烦罢?小孩子有的时候比较不懂事,希望你别在意。”
我敬畏地看着丞相,也许是离得很近的关系,我看到了他鬓边的丛丛白发和眼角细密的皱纹。
此时的丞相,完全看不出平日那种沉稳的魄力和无可置疑的权威,只是像个普通的父亲,显得疲惫和苍老。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瞻儿和果儿的母亲——那个也许是丞相的妻子的人。
“瞻儿和果儿都很乖,今天晚上,还给我讲了他们的母亲。”我小心地说,但是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不禁暗骂自己的轻率。
丞相原本就白皙的面色突然变得更加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在他清明的眸间,一闪而过的是让人心惊的痛苦。
但是,只有短短的一瞬,丞相又恢复了淡然,只是这次我注意到,丞相握着羽扇的手指有些颤抖,额角,有一根青筋在急速地跳动。
从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了,丞相左手的小指上,带着一枚小小的银戒,此时,他正用颤抖的手指,轻轻摩梭着那枚银戒。
我很尴尬,红着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丞相却像没事般地走近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叹道:“伯约,你很聪明,人品也很踏实,但是你的性格还需要多加磨练啊。”
我的心跳得很快,丞相的袍袖间带着我所不熟悉的书卷气和墨香,让我深刻感到了自己的粗俗和幼稚,我惭愧地低下了头。
“伯约,明早到我书房来罢,我有些事情要对你说。”丞相的声音仍是那么温和醇厚。
我惊讶地抬头,飞快地看了丞相一眼。
“回去休息罢,这么晚了。”丞相笑着说完,便转身回去了。
我看着丞相文雅的背影,内心里涌动着感激和不安。
感激的是丞相不但没有责怪我,反而夸奖了我;不安的是,丞相明天到底是要对我说什么呢,是要给我正式的职务了吗?
在复杂的心情里,我度过了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
很久以后才有人告诉我,丞相为了我的事情,和蜀主闹得有些不愉快,甚至也遭到了一些大臣们的反对。知道了这件事情后,我对丞相的感激又多加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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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早早地起身,认真地整理了仪容,这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前往丞相的书房。
一大早,丞相已经在伏案忙碌了。
我静静站在一边,看着堆放着不知道多少公文的那张大得吓人的案台,和摆满了房间角落的藏书箱。
丞相批完一卷公文,放下笔,示意我过去坐下。
我拘谨地走过去,目光仍是在那几十个藏书箱上打转。
“伯约,喜欢看书么?”丞相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微笑着问道。
我连忙收回贪婪的目光,点了点头。
“这些都是我读过的书。我所学,大半从中得来。”丞相微微感叹着,“可惜,我平生所学,怕是要失传了。”
“丞相,相信蜀国有不少人才,为何不选几人,将您的知识传授给他们?”我问。
丞相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沉声说:“伯约,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继承我的学识?”
我不知道丞相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个问题,只得疑惑地摇摇头。
“我的传人,必须要有极高的天赋,还要有优秀的人品和坚忍的毅力,再加上足以成大事的气度,和无比的忠诚心,因为,他继承的不仅是我的知识,还有我的地位和志愿。”丞相的目光锐利如剑,像要看透我的内心般死死盯着我。
我平静地与丞相对视,心却越跳越快。
丞相说的人……是我吗?
难道……丞相会给我——一个魏国地位低微的降将这样高的评价?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伯约。”丞相温和地唤着我的字,“你懂我的意思吗?”
“可是……”我的声音干涩暗哑。
“在遇到你之前,我以为,我此生再也不会找到合适的人。”他的唇角是清平却喜悦的笑容,憔悴的面庞也焕发出光芒。
“伯约,我相信你,这就够了。我平生所求之事只有一件,收复中原,兴复汉室,以报先帝知遇之恩。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因为,这必须是你自己的意愿,而不是我强加给你。”丞相静静地说,目光仍旧像利剑般盯着我。
丞相为报先主刘玄德之恩而鞠躬尽瘁的贤名已经传遍天下,可是我呢?
我对蜀国并没有什么感情,因为这不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但是,只要是为了丞相,这一个理由已经足够。
为了报答丞相的信任和这份如慈父般的感情,我还有什么不能为丞相做的。
我站起身来,倒退几步,然后深深向丞相叩下头去。
从此,丞相是我的师父,也是我的父亲。
我会用我的一生来回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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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依言开始倾囊相授。
从天文到地理,从军事到政治,从当今的格局到未来的走向。
甚至是五行八卦、谋略权术这些艰深晦涩的知识,他也一点一滴地教我。
我天天钻在丞相的书房里,如饥似渴地读着那一箱箱的藏书。
偶尔空闲的时候,丞相也会与我畅谈古今,每次都让我受益匪浅。
有一次,我曾好奇地与丞相谈起《梁甫吟》,因为听说丞相当年在隆中隐居时,经常吟诵这首诗以自勉。
丞相听了只是微微一笑,温和地问我:“你喜欢这首诗么?”
我犹豫了一下,但是还是很干脆地摇头:“不喜欢!”
“哦?”丞相很有兴趣地看着我,“说说看,哪里不喜欢?”
“嗯……”我皱着眉头思索,“晏子进谗言,只因为两个桃子,就逼死了三名有功的大将,这不算什么谋略过人,只能说是小人得志!”
丞相笑了,笑声如春风般清和。
他轻叹着拍拍我的肩膀:“伯约,你还是老样子,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啊。可是你也要知道,有的时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看我还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丞相一笑转了话题:“你还年轻,可能会喜欢英雄些的诗词罢?我恰好知道一首,便说给你听听。”
说完,伸手从旁边的书架上取下一架短琴。
琴上罩着青缎,即使很久没有动用过,看来仍是干净整洁。
丞相小心地调好琴弦,舒开修长的十指,轻轻拨出一串婉转的乐音。
随着琴声的渐渐低沉,丞相曼声吟道:
“风把漫长来时路吹断,再回首情还在人已散。
我恨苍天无语总闭上眼睛,不听不问不看。
任凭深情任凭真心,随风离散让我痴狂让她伤感。
日夜背负着相思的重担,让英雄气短就唯有爱。
假如半生奔走,最后留不住红颜知己为伴。
就算手握无边江山也有憾。
逞好强纵有泪不轻弹,酒一干满怀苦心已酸。
世间最难为铁胆柔情男儿汉!”
丞相的声音如往日般清醇,此时听来却带了淡淡的忧郁、细细的缠绵和悠悠的感伤。
那些看似激昂,实则无限心酸的词句,用丞相特有的声音淡淡如闲话家常般诉出,竟让我听痴了过去。
“日夜背负着相思的重担,让英雄气短就唯有爱。假如半生奔走,最后留不住红颜知己为伴。就算手握无边江山也有憾……”我喃喃地重复着,尽力平复下心头掀起的波澜。
“喜欢么?”丞相收起琴,微笑着问。
“嗯!”我用力点头,“这首词的作者,想必是个虽铁胆却也儿女情长的男子汉吧?有机会的话,真想和他认识认识!”
丞相听了我的话,笑容里带上了几分酸楚,“伯约,你这次可猜错了。这首词,是一个女子告诉我的。这也是她最喜欢的词。”
“女子?”我很意外。不仅是因为女子也会喜欢这样的词,也是因为丞相说起这个女子时眼眸中的迷蒙和温柔。
“这个女子,想必也是个英雄般的人物。”我说。
丞相笑得感伤,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平静,多了几分颤抖和暗哑:“她不是英雄。但在我的眼里,她毕竟是与其他女子不同的……可惜,天妒红颜,她……已经不在了……”
我从未见过这般伤心的丞相。他眼中流露出的深沉的痛苦让我有些窒息。
即使是傻子也能看出,丞相对这个女子的感情是多么深厚。
心猛地跳了一下,这个女子……难道就是瞻儿和果儿口中的母亲?
我突然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那该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可以让我眼前神一般的丞相如此梦魂萦牵,如此失魂落魄,如此痴情不悔……
许久,书房里一片压抑的寂静。
丞相大约是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抱歉地对我笑笑,“赵子龙将军病了,你代我去看看他好么?你不是一直很想拜访他的吗?”
我连忙起身,长揖退出门外。
在门帘垂下来的一霎那,我又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丞相双手支住了额头,浑身无力地靠在文案边,单薄的背影透出了让人心惊的消沉。
然后,一声压抑沉痛的叹息传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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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骑马往赵氏将军府而去。
由于一直在想着丞相和那名女子的事,我有些心不在焉,甚至走过了都没注意,直到同行的家人提醒,我才连忙收拾精神,下马求见。
赵氏府邸比丞相府小一点,同样是朴素的。赵子龙将军的清名看来名副其实。
走过一间摆满了各式兵器的院子,侍女将我引到正室,还未进门,一股浓重的药味便扑面而来。
我整整衣袍,在门下沉声通禀:“奉义将军姜维求见!”
内室传出一阵低语和唏唏嗦嗦声,接着便有一名面目和善的老妇掀起了门帘,笑着道:“伯约将军,请进。”
室内只点了一盏油灯,昏暗的光线隐约照出了墙角的梨花木架床,没有多余的摆设,雪洞也似的清冷。
我蹑步走到床前,长揖到地。
子龙将军斜靠在床头,眉目间依稀能看出昔日长坂坡英雄的英姿,却已然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面容上深深浅浅的沟壑,仿佛记录了他一生的峥嵘岁月。
“你就是伯约?不用多礼。”子龙将军朗声笑道,伸手扶住我下拜的身子。
一双虽干枯却仍有力的手,虎口处有厚厚的老茧,手背上有数不清的刀疤。
侍从搬来椅子,请我坐下。我恭谨地只坐了半身。
子龙将军转向旁边,笑着对旁边的老妇说:“你先去休息会吧,我们男人之间好自在说话。”
她大约是子龙将军的妻子吧?我猜测。当面对着她时,老将军的脸上就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柔情。
“日夜背负着相思的重担,让英雄气短就唯有爱。假如半生奔走,最后留不住红颜知己为伴……” 悱恻的词句又在我耳边盘绕。
即使是子龙将军这样的赤胆英雄,在面对心爱的女子时,也会表现出温柔的一面啊。
“伯约,丞相还好吧?”子龙将军拉着我的手问,一点也不摆老将军的架子,让我对他的好感又加多了几分。
“丞相身体看起来还好,就是太忙了。”我说。
子龙将军叹了口气,“当年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们都不在了,也难为了丞相一个人苦苦支撑着啊。”
“您说的……是张翼德张将军,和关云长关将军么?”这两位在魏国也是赫赫有名。
“还有马孟起、黄汉升,他们都是当年先帝亲封的五虎上将,但是现在,就剩下我还在苟延残喘了……”老将军病中消瘦的面庞上,浮现出了少有的感伤。
我沉默着,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伯约,你知道么?丞相曾不止一次在众人面前称赞你的才智和人品。”老将军目光柔和地看着我,“丞相很少称赞别人的。”
“那是丞相的抬爱。”我的脸微微红了红。被丞相这样看重,我觉得有些惭愧,我毕竟只是个魏国的降将。
“丞相,就拜托你了!”子龙将军重重地握了握我的手,又叹了口气,“丞相心里苦,你要多帮他分担些。几年前的那件事,丞相至今仍不能忘怀吧?”
我想问是什么事,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子龙将军看了我一眼,“这件事情,当年追随先帝的老人们都知道。你是丞相的弟子,告诉你也是应该的。只盼你在适当的时候能多宽慰丞相。”
“赵将军,请说。伯约自会尽力而为。”我正襟危坐。
子龙将军的目光幽幽地望着那盏跳动的油灯,声音变得悠长低沉。
“那是关于一个女子的,她叫凌……我此生从未见过那般特别的女子。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是你只要见过她,就永远不会忘记。她是丞相最心爱的人。后来……她走了,留给丞相一枚银戒,然后就消失了。丞相一直很自责,觉得都是自己的错,没有保护好她。”
“她……走了?”我不解地问。
子龙将军的眼睛里突然暴射出精光,面颊上浮现出了两抹病态的红晕,他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我:“伯约,我说了你或许会不信,但是,这是我亲眼看到的……她走的的那个晚上,降下了极为罕见的流星雨。那种场面,你不亲眼看到,绝对无法想象,就像是所有的星星一齐陨落了。而后,她就那样微笑着倒在丞相的怀里……”
“她是随流星一起去的?”我惊讶地反问。
子龙将军恍惚地一笑,“这件事,我从来没对别人讲过,现在是告诉你了。”
他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丞相,还有蜀国,都拜托你了……”
他闭上眼睛,两滴浑浊的老泪涌出他的眼眶。
我默默地一揖,静静地退了出去。
赵子龙将军不久后就去世了。丞相大哭了一场,之后的日子,一直很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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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那天,我向丞相告了假,去成都城外的一个冷清的小庙里上了柱香,然后一个人默默地在台阶上坐到天黑。
自从在天水关与亲人失散,至今还是杳无音信。也许他们会恨我,会怨我,因为我背负了降将的污名,但是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初春的天还有些冷,到了夜晚,更是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围上披风,策马冒雨赶回丞相府。
丞相的书房里没有点灯,看来丞相还没有回来。
我想了想,推门进去,想拿本书,睡前还可以看看。
一进门,我敏感地发现房内有人。警惕地四处搜寻,却在墙角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是丞相!
我轻轻唤了声,丞相没有应。靠近了再看,丞相竟然靠着墙睡着了!
此时雨已经停了,月光清冷地照进来,撒满一地碎银。
我扶起丞相单薄的肩膀,想送他回房休息。
啪——一卷东西从丞相手中落了出来,在地上滚了几转。
我捡起来,原来这是一卷画册,由于没有系好,画册在滚动的时候已经自然打开了。
明亮的月光照在画册上,也照出了我一脸的错愕。
长长的画册,画的都是同一个人——一个女子!
这就是她吗?这就是众人口中那个传奇的女子吗?
借着月光,我细细地看。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有正在沉思的,也有正在微笑的,大部分是着书生装的样子,显得俊美飘逸。
她身材高挑,清秀出尘的面孔上,一双有灵气的眼睛似乎还在闪着睿智的光芒,一回眸,一浅笑间,整个人都活了起来,眉眼间那种清淡平和的笑意,让人打心底里感到舒服。
我将画册完全打开,不禁屏住了呼吸。
在画册的最末,有着这个女子唯一的一张女装画!
窗外透进银白的月光,映得她精致的脸庞愈加苍白,也愈加动人心魄。她站在一棵大树下,穿着白底蓝花的绸衫,犹如子夜般黑亮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仿佛有微风吹过,吹起她如雪的白衣,整个人显得如梦似幻,美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女。她的眼睛,明亮而幽深,但仔细看,盈盈的波光仿佛在诉说着亘古的寂寞和忧郁。
恍惚中,我似乎觉得画上的人活了过来,在向我微微地笑……
我惊得喘不过气,久久,才能把目光移开。
果真是看了一眼后就不会再忘记的人。
这么美的女子,真的如瞻儿所说,是来自天上的神。
我注意到,所有的细节都画得很清楚,看得出,画画的人在上面投注了全部的感情。
每幅画旁,都题着同一行字:凌儿小像。
凌?赵子龙将军说的,看来就是她了。
这就是瞻儿和果儿的母亲,丞相最爱的人。
我怔怔地呆了许久,直到丞相在我旁边微微动了动。
这时我才看到,丞相憔悴的面颊上,有着清晰的泪痕,画卷上有几处也被水滴浸湿。
平日里像神一般的丞相,也会为一个女子而黯然神伤!
我心跳得厉害,连忙把画卷卷起收好,手指有些止不住的颤抖。
背起丞相回房,感受到他的消瘦,我不禁暗暗地叹息,如此出众如此传奇的女子,世间又能有几人!难道果真是天妒红颜?
********
日子仍旧如流水般的过去,掐指算来,我在蜀国,这已经是第七个年头了。
我三十三岁。
现在的我,已经是辅汉将军,当阳亭侯,受到丞相的日益重用。
这七年过得并不平静,先生曾经四次率兵出祁山征讨魏国,但都无功而返。他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也让人担心。
先生瘦了好多,原来的衣袍穿在身上显得宽宽大大的,脸颊边凸起的颧骨显得他憔悴不堪,头发也变成了灰白色。
事后回想起来,丞相也许已经对自己的离去有了预感,所以选在了这一年第六次出祁山征讨魏国。
我被封为征西将军,兼任中监军,跻身于高级武将的行列。
在与魏军接过小小的几仗后,我们在五丈原安营扎寨,并且不再前进。
因为丞相病了。病得很重。
此时已是深秋。飒飒的秋风吹落满地的黄叶。
这天晚上,轮到我值夜。我抱着宝剑,守在丞相的帐篷外。
“伯约。”帐篷中传来丞相温和的声音,由于是在病中,声音显得有些中气不足。
我搓搓冻得僵硬的手,跨进帐篷去。
丞相披衣坐在床上,面容显得格外苍白。
“伯约,天象如何?”
“三台星中,客星明亮,主星幽隐,周围的群星,光线昏暗。”我如实答道。
丞相听了,浑身震了一下,颓然地靠在床头,脸色惨淡。
“丞相,如何?”我有些惊慌。
“伯约,我恐怕……没有多少时间了。”丞相微微苦笑,声音淡定,“对了,我与你说过,我有个养女,名叫绫,我将她托付与你,希望你能娶她为妻,好生对她。”
“我……是。”我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咬紧了嘴唇,沉默了许久,才问道:“丞相,为何不试试祈禳之法?”
丞相垂头想了半晌,抬起头来时,他的眼睛明亮得惊人,仿佛要燃烧掉最后的生命。他慢慢地对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丞相的决定,于是出去安排。
我亲自带领四十九名黑衣黑甲的兵士在外守护。丞相在帐内点起了七盏大灯,四十九盏小灯,其中安置一盏本命灯。如果七日内主灯不息,则丞相还有十年之寿。
又是一年的中秋了。
我直挺挺地立在寒风中,仰头望着明亮的圆月,心中暗暗为丞相祈祷。
已经六日整,只要度过今夜,丞相就可以多活十年!
悄悄掀开帐帘的一角,看见丞相正拔剑守护着主灯。主灯看来甚是明亮,连丞相憔悴的脸上也有了些生气。
突然,远处传来喧哗声,伴随着一个人急匆匆的脚步声,正往这里而来。
我回头,正想看看是谁,一名将领,浑身带着呼呼的风声,径直擦过我身边,冲入了帐中!
我一惊,浑身凉了半截,冷汗却一下冒出来,湿透了脊背。
“魏兵来了!”鲁莽毛躁的声音,是魏延。
我随后冲进去,正好看到那盏主灯在魏延带进来的风里颤抖着熄灭的情景!
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
这么多年的悉心教诲,朗朗笑谈,已经让我与丞相结下了深厚的父子之情。此时看着丞相黯然悲伤的苍白面容,我甚至希望能将自己的寿命转给丞相!
回头看着不知所措的魏延,一股怒火从心头涌起,我刷地拔出长剑,直指他的咽喉,眼看着就要刺下去。
“伯约。”丞相颓然地扔下剑,疲惫地抬起一只手阻止了我的举动,“是天意如此,不是文长的罪过。”
我突然热泪盈眶,收起了剑,上前去扶住丞相遥遥欲倒的身躯。丞相咳了两声,竟然吐出一大口血来。深红的血,沾染在我的衣袍上,如同灿开的花朵。
丞相此时看来却显得分外镇定和清明。他摇摇手,令魏延引兵退敌,又将我唤入帐篷内,将他呕心沥血所著之二十四卷书传给我。
我看着病弱的丞相,再也忍不住泪水,扑倒在丞相床前大哭。
丞相伸手抚摸着我的肩膀,只是叹气,然后附耳过来,一一交代身后之事。
当夜,丞相支撑着安排完所有的事项,又吐了几口血,昏阙过去。
我强忍悲痛,按照丞相的嘱托秘密调兵,与参军蒋琬和特地从成都赶来的杨仪商量丞相身后之事。
从此之后,我会坚强,因为我是继承了丞相遗志之人。
商议已毕,众人分头行事,我则回到了丞相的帐篷前。
摒退众人,我独身守在丞相床前,我会亲自送他走最后这段路——以他的儿子和唯一的弟子的身份。
********
月中天。一股异样的气氛惊起了有些昏昏欲睡的我。
看看丞相,惊讶地发现他已经醒来,正目光灼灼地直视前方,右手紧紧地握着左手小指上的那枚戒指!
“丞相!”我扑上去,摇晃着丞相的肩膀。
丞相却仿佛听不到我的声音般,目光仍是直直地瞪着前方的空气,喉咙里发出低哑含混的声音。
我凑过去,勉强听到丞相是在自言自语。
“来了……你终于来了吗……我等了你那么多年,你终于肯回来看我了吗……”似低泣,似感叹。
“丞相!丞相!”我有些害怕,连声唤着他,双手按住了他乱动的身子。
“我要出去……出去……”丞相两只手在空中挥动,似乎想要抓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我无奈,只得帮丞相围上一领披风,然后扶起他的身子。丞相真的好瘦,瘦得似乎我一只手就能将他轻松举起。我偷偷擦去了眼泪,小心将丞相抱到外面。
在猎猎的寒风中,丞相似乎安静多了,盯着群星闪烁的夜空,目光是一片清明和温柔。
我不由自主地随着丞相的目光,仰望着深蓝的夜幕。
突然,一道耀目的光刺痛了我的眼!
我的眼睛猛地瞪大!
诚如赵子龙将军所说……星星,落下来了……
我此生从未看见过这么璀璨的流星雨。
一颗接着一颗从天幕滑过,带着绚丽的色彩和光芒,将黑夜照得也如白昼般明亮。
就像是我小时候在许都看过的烟火,静静地绽放在深黑的夜幕。
这是丞相,燃烧了生命后留下的最后一道彩虹。
一颗巨大的、白色的流星出现在天际,拖着长长的尾巴,慢慢往我们的方向而来。
那颗流星是那么明亮,那么灿烂,将其他的流星都映得黯然失色。
我的心突然又开始狂跳!
那不是一颗流星,应该说,那不仅仅是一颗流星!
耀眼的白光间,隐隐有着人的身影。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团白光缓缓靠近,落下……
女子的长发在夜风中飞扬,皮肤放出微微的银光。
她在我面前弯下腰来,温柔而不容拒绝地搂过丞相的肩膀,纤长的手指滑过丞相憔悴惨白的面庞,然后将丞相紧紧抱在怀里。
我往后退了几步,看着这个似真似幻的女子,喉咙蠕动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这才注意到了我,抬起头来,冲我微微一笑,年轻而清丽绝俗的面庞看来却是那么的熟悉……
“凌?”我不敢相信地低语。
眼前的人,的确是在多年前便消失的那个女子!
她又笑了,明亮的眼睛俏皮地弯起,声音如天籁般美妙:“请问你是?”
“在下姜维。”
“哦!”她恍然地点点头,目光重新打量着我。
“你知道我吗?”我很惊奇,已经离开多年的她,如何知道我的存在?
“伯约将军,这些年,辛苦你了,以后的事情,还要继续拜托你。”她轻笑着说,然后看看我,眉心微微拧起,又加了一句:“以后自己小心,要注意提防小人和奸臣。”
我张着嘴看她,不知说什么好。
这个女子,给我非同一般的感觉。仿佛她一直在冥冥中看着一切,甚至可以预见未来。
“你……是神仙吗?”我居然傻傻地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她耸耸肩,姿态优美。
“我只是个平凡的人,但是却不属于这个世界。能召唤我来到这里的,只有他……”她低头,看着怀中的丞相,目光透露出的是铭心刻骨的爱恋。
“我要带他回去了,幸好时间还来得及。”她看看已经逐渐黯淡下去的流星雨,最后向我笑了笑,“一切拜托你了,姜伯约将军。”
她拉起丞相的左手,握紧了他小指上的那枚银戒,然后一团白光再次笼罩了两人,她的笑容逐渐变得透明。
我愣愣地看着,甚至没有想到阻止她将丞相带走。
白光逐渐变得强烈,我抬手挡住了眼睛。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周围已是空空荡荡。
“丞相!”我大呼。
刺骨的寒风吹过,将我的声音吹得断断续续。
我弯腰,捡起地上那条原本属于丞相的披风,还能感觉到上面残留的余温。
丞相走了,和他心爱的女子一同走了。
即使不在这个世界上,仍旧祝愿他们能够幸福。
我含着热泪,向着丞相消失的地方叩下头去。
然后起身,毅然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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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军中的高级将领们获知了丞相已于昨夜故去的消息。
当他们赶来祭拜时,看到的只是一具冰冷的棺材。
棺中并没有丞相的遗体,只有一些丞相用过的遗物。
当然,这个秘密,我会永远带着它,将来,也要它和我一起下葬。
几天后,魏国退兵,丞相最后留下的锦囊妙计发挥了作用。
已经自动成为最高将领的我,指挥着士兵们有序地撤退。
走之前,最后看了看这片丞相消失的土地。
一阵秋风吹过,五丈原上落满了黄叶。
伴随着那几句凄美缠绵的词:
“风把漫长来时路吹断,再回首情还在人已散……
日夜背负着相思的重担,让英雄气短就唯有爱……
假如半生奔走最后,留不住红颜知己为伴……
就算手握无边江山也有憾……”
丞相,你此生无憾了。
我微笑着,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