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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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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历2024年1月24日,姜惟十六岁生日,他要去杀一个人。
他醒得早,起了床去厕所刷牙,枕边才响起聒噪的闹铃声。
姜维没理会,把嘴里的牙膏沫吐在发黄的水槽里,接着抬起头看着镜子。
镜子上满是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水垢和锈斑,水银脱落了,连带着映在镜子里的脸也斑斑驳驳的,像保存不善的旧照片。
他拧开水龙头冲湿手,往镜子上胡乱抹了一把。
他想象这张脸出现在报纸和电视上,把下巴抬起,眼睛微微眯缝着,好让神情显得世故一些,可惜弄巧成拙,没世故成,倒像个中二的傻逼。
姜惟沮丧地掬起水泼脸,用干硬的毛巾使劲蹭脸,负气似的,把白净的面皮蹭得通红。
手机闹铃不知循环了几次,姜惟扔下毛巾,回到房里掐了闹铃,坐在床上。
床很矮,几乎塌在地上,与其说是床,其实更像地铺。
他坐在床上伸着腿,脚跟就抵到了墙根。
墙上贴了很多杂志和报纸剪下来的照片,旧的已经褪色了,新的还很鲜亮,乍一看以为是明星照片,仔细看那些照片全是同一个男人,穿着得体,气质儒雅,像个学者。
他也的确是个学者。
姜惟的目光从那些照片上掠过,从窗子里望出去。
木窗框上的绿漆被太阳晒得一块块翘起来,插销早坏了,上一任房主拿细铁丝弯了个钩子凑合搭着。
窗户外面就是对面人家搭出来的彩钢板违章建筑的屋顶,一只灰鸽子在屋顶上踱着步。
姜惟看着鸽子,鸽子也拿圆溜溜的眼睛对着他,脖子一缩一缩。
姜惟不知怎么烦躁起来,随手从墙边一摞旧杂志上抓起一本朝窗子砸去,鸽子受了惊,扑棱起翅膀飞走了。
鸽子是弄堂口开裁缝店的吴廷兰养的,这一带的鸽子全是他养的,别人没这个闲心。
姜惟不喜欢吴廷兰,他老是盯着他屁股看,目光像灶台上积了十多年的油垢。他还想买他的屁股。
姜惟多看他一眼胃里都反酸水,可还是忍着恶心找他做了身校服。
吴廷兰趁着量尺寸往他大腿根摸,姜惟瞪了他一眼,用力打开他的手,把一包白色的粉末拍在桌上。
吴廷兰恶心,吸白.粉,可他手艺好,价钱不贵,有紫玉兰的小姐横穿半个城跑过来找他做出台的行头。而且相比这条巷子里别的男人,吴廷兰是矮子里的将军——至少没睡过他妈。
昭明学院的校服吴廷兰闭着眼睛也做得出来,做惯了的,有的是客人好这一口。
姜惟去拿衣服,吴廷兰翘着兰花指摩挲着衣服:“昭明的校服不好做哟,吃料子,费功夫,你看这个圆登,格子还要对得上,整个四九城里找不出第二个人做成这样的,不要说客人分不出来,你穿到昭明去别人也看不出来。”
还是看得出来的,姜惟站在昭明的校门口,胃里一阵阵抽搐。
不断有本校学生与他擦肩而过,每个人身上都穿了同样的暗格纹大衣,凑近一看就会发现他身上的格纹要大一些,质地厚硬一些,剪裁却没那么挺括熨贴。
每一季都有伦敦裁缝专程飞过来给昭明的学生裁校服,姜惟对此一无所知,他只知道真假的区别昭然若揭,就像这些衣服包裹着的躯体,一举手一投足,他和这些贵族泾渭分明。
已过大寒,前天下了第一场雪,大晴天温度也只有个位数,可姜惟觉得全身滚烫,像被扒光了扔在三伏的大太阳底下暴晒,尤其是左脚脚踝上方的某个地方,仿佛有人摁了个烟头。
他们说植入这东西不会有任何感觉,姜惟不信,从十岁做完手术开始,他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它。
有一瞬间,姜惟几乎想放弃,他觉得马上就会有人揪出他这个赝品,要不就是他脚踝上的东西触发附近的警报器。
他像受惊的小兽一样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原地,半晌,什么也没发生。
昭明的学生三三两两从他身边经过,没什么人注意他的衣服,时不时有人瞥一眼他的脸,目光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礼貌地移开。
也没有警卫从岗亭里冲出来把他摁倒,屏蔽器起了作用。
姜惟深呼吸了一口,悄悄地按了按左胁上一块狭长的硬物,拉了拉大衣领子,下意识地低下头,随即又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微微抬起下颌,混在一群学生中间,向高而窄的校门走去。
一阵警报声响起,一个警卫走出来,欠欠身,示意他和旁边一个又瘦又高的男生等一等。
姜惟早想到门口会有金属探测器,也准备好了对策,可心脏还是跳到了嗓子眼。
他正要开口,却见那高个男生无奈地耸耸肩,拉开棕色牛皮挎包,拿出一个古董相机冲警卫晃了晃:“金属机身。”
姜惟也打开包给警卫检查,警卫粗粗看了一眼,点点头让他们进去。
这一关过得出奇顺利,姜惟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开始打量昭明的校园。
昭明学院的校址是前朝国子监,有着除了皇城之外保留最完好的古建筑群,扩建部分保持一致的风格,建筑高度不超过三层,以铺张傲慢的姿态盘踞在这寸土寸金的北城中心。
举目四望,随处可见苍翠欲滴的树木和如茵的绿草,青砖黛瓦的旧式建筑掩映在浓荫之间,露出高翘的檐角。
草木葱茏的景象几乎让姜惟忘了现在是隆冬。过了会儿才意识到,这里当然是生态罩覆盖的区域。
姜惟不知道维持这样一副春天的景象需要多少能源,换算成钱就更没有概念,可还是有一团无名火在他嗓子眼里燎着——他只知道在他住的老城南,每个星期二都要断电断水一整天。
他生的气其实没道理,昭明学院是私立学校,用的不是纳税人的钱,何况他也不是纳税人。
想到这里,姜惟的心情平复了些,迈步向校园深处走去。
不时有高尔夫球车从身边经过,有学生扬手搭乘,也有人选择步行,姜惟要去的明华堂很远,屏蔽器的时效有限,坐车的念头在他肚子里翻滚了半晌,最终伴随着一阵痉挛被他按捺了下去。
对他来说,这比捅死杜偃如需要更多勇气。
杜偃如站在讲台前,穿一件烟灰色的羊绒衫,露在外面的衬衣领子像一对雪白的鸽翼,掩住长而优雅的脖颈线条。
姜惟像第一次狩猎的幼豹,忐忑不安地凝视着他的咽喉,然后把目光慢慢移向他的脸。
比起报纸和杂志上的照片,杜偃如本人显得更年轻一些,姜惟想起来,他今年满打满算也只有二十八岁。
他的相貌温和端雅,像块古玉,贵气都藏在里面,只从眼睛里微露一点,表现为一种倦意,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姜惟趴在桌子上,偷偷把手伸进衣服内侧的暗袋,摸了摸塑料刀柄上粗糙的纹路,接着抽回手,一边警惕地环顾四周。
没有人注意他,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杜偃如身上,这个出身名门,二十岁得到中央国立大学终身教职,一年后以颠覆性的犯罪预测理论改变无数人命运的传奇人物。
投影仪在他身后的大幕布上打出讲座的题目:“从龙勃罗梭到布兰登.贝宁:犯罪风险预测的伦理问题”。
那两个人名,姜惟一个都没听过,也不感兴趣。他千方百计混进昭明学院的礼堂不是为了听讲座,而是为了伺机靠近杜偃如,一刀割开他的喉咙。
“十九世纪,意大利犯罪学家、精神科学家龙勃罗梭对几千名犯人作了人类学调查,提出著名的天生犯罪人理论……”
杜偃如的声音像深山古寺的钟磬,不带感情,却让人不由自主地侧耳聆听。
昭明学院虽然有中央大学预备役之称,但学生受的还是通识教育,并非每个人都对他的理论有所涉猎,因而杜偃如开设的讲座力求简明清通,深入浅出,非不得已时不使用专业术语。
姜惟十三岁辍学,竟然也能听懂个七八成,不知不觉听得出神,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课堂上,直到杜偃如最后一句话落定,他才蓦地想起来,屏蔽器很快就要失效了。
姜惟坐在位子上没动。
接着是提问环节,许多人举起手,期盼着自己成为被点中的幸运儿。
姜惟迟疑地举起左手。
杜偃如的目光在听众席上环视了一圈,落在他身上:“第五排左边的同学,你有什么问题?”
姜惟缓缓站起身,接过助理递过来的话筒,直视着杜偃如的双眼:“杜教授,真的有人天生是杀人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