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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徐曼格 ...

  •   太阳看起来好像是沉下去了,实在不是沉下去而是不断地辉煌着。
      ——by歌德

      我老家一个多年不往来的嫂子突然死去了,我妈跟我提这件事儿的时候,我根本想不起来说的是哪个。
      我家搬了又搬,越搬越远,那些老家的人,在颠沛中随着我那褪色的记忆日渐淡去。
      后来,在我妈的反复提示下,我想起了说的是谁。
      我最后一次见她能追溯到十年前吧。
      在我印象里,那位嫂子是个刚订婚的羞怯大姑娘,一双眼睛笑眯眯提溜溜的,看着聪慧但没多少算计在里面,口齿伶俐,嘴却不碎,是被老一辈认可的好媳妇儿。
      她的这副模样是我仅能记起的模样,不管岁月如何催人老,在我这里,她的音容笑貌大概永远不会变了。
      我妈说,她婚后过得不赖,夫妻恩爱相惜,妯娌亲近和睦,婆媳关系融洽,儿子乖巧可爱,这不挺好呢嘛?还能怎么个好法儿?谁能想到雪天摔了一跤,摔到了后脑勺,当下她就咽气了,撇下这一家老小可哭去吧!哭瞎了人也回不来了哪!唉!才三十出头,多可惜!
      这事儿够我妈难受一阵子的。
      我妈是个伪“文艺中年”,神经纤细爱较真儿,以为姓张就跟张爱玲是本家,名字里有个鹃字就能跟周瘦鹃搭上边儿,学过几年港台文学就喜听别人叫她张太太。
      我大概也遗传了我妈的较真基因。
      我叫徐曼格,林则徐的徐、霍夫曼的曼、格桑花的格。要是哪个人说我是徐志摩的徐、陆小曼的曼、格子铺的格,或者徐州的徐、曼妙的曼、格调的格,我都忍不住出声给纠正两句。
      可能我还遗传了我妈的酸腐基因吧,我也为那位嫂子的事儿揪心,感慨世事无常,七八十的不比二三十的人离死亡更近。
      我把这事儿说予我家梁先生听,他听后没什么反应,没有我期待的反应。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期待他做出什么反应,反正他的反应不符合我的期待就是了。
      我心里不痛快:“我背后冷飕飕的,你帮我瞧瞧是不是有刁民想害朕?”
      他一脸懵:“陛下,您又绕什么弯子哪?臣惶恐。”
      “没什么。就是感慨安稳活到老不容易,天灾人祸说来就来,比衰老的速度快多了。你说奇怪不奇怪,大家都在想各种延缓衰老的办法,被人说年纪大就不高兴,怎么就没人想着明天可能一不留神就死了,所以今天要好好生活呢?谁能保证意外一定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没有人能保证!在死亡面前,什么过不去的坎儿都过去了,那得少生多少不必要的气,又得少得多少气出来的病,由己及人,可以多出很多欢乐对吧?还有,万一死亡的不幸落到我头上,我要怎么告诉你我的银行卡密码?我内裤还团在衣篓里没洗呢,要是我来不及,你可得记着帮我洗了啊,别让我丢人!”
      梁先生屈起手指一下下弹我的脑袋:“我的美少女老婆就爱乱想!爱乱想!好的坏的都想!思维跳脱是好事,有创意天赋,话不能乱说。”
      我护着躲,嘴上不依不饶:“难道我分析得不对吗?我们大多数时候就是忽略了死亡!眼见这样或那样的意外,还侥幸地认为不幸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对,很对。好好把握住每一天是对的。但是吧,人要往好了想,不要把注意力集中在小概率事件上面。除了死亡,咱还有希望。”
      “纪伯伦说过,希望是半个生命,照你说的,抵消一下,顶多算半死不活。要么死,要么活,半死不活也太折磨人了吧!”
      “……”
      梁先生使劲儿捏了捏我的脖子,不过瘾似的,凑上去咬了一口,什么也不说了。
      我与梁先生辩论这些看似离我们俩相当遥远的纯理论性的东西,梁先生一次都没赢过。我心知他并非说不过我,而是他接一句我就怼一句,说来说去,正理歪理都出来了,他赢了我,我多多少少会不高兴,所以他从没赢过。
      我就喜欢他宠我的劲儿。
      这只是我们私底下相处的方式。在众人面前,在要紧事儿上,我捧着他,顺着他,从没舍得让他丢过份儿。
      这次,他不接我话茬,我憋得难受。
      我不是想听他的真正想法,就想要让他认识到生死难料,在有限的时间里对我好一点儿,再好一点儿,让他有危机感,让他说离不开我,更加珍惜我疼爱我。
      我想吓吓他,就接着上面的话题赌气说:“要是哪天我得了不治之症,我就离开你,好好享受最后的日子。”
      他不以为意:“有病咱就治嘛~”
      “我才不要躺在病床上受无谓的折磨!天天泡在恐惧里向痛苦乞怜,没必要。罪受了,钱花了,资源也浪费了,到头来不一样活不成?还搞得大家心理上都不安生,亏死。倒不如把医疗资源留给真正需要的人。”
      梁先生呵呵了两声:“得了不治之症有什么关系?现在被称做不治之症的病过几年未必还是。哪怕是,乐观向上的绝症患者活到百岁的例子不也比比皆是?活一回不容易,别太想当然了。亲友都牵挂着你呢,你哪有死的权利?”
      他从背后搂住我的腰,那有着迷之感染力的呼吸一粗一浅地混在我耳边:“你不能不要我。我不准。”
      被荷尔蒙围困在他怀里,我开心得不得了,被宠的甜蜜层层叠叠地化开,激得我一阵阵发抖。
      我得寸进尺,借机撒娇:“我就不!得了绝症得忍受病痛的煎熬,边算着什么时候会死边怕得要死。我才不要呢!我要找个陌生、清净、没人管我的地方,难受就打止痛针吃镇痛药,不痛不痒才能忘记死亡。身体毁了就毁了呗,横竖都是一死,谁怕谁呀!
      他一脸委屈:“我又做错什么了?你要这样刺激我?”
      “你没做错什么,我就是说说嘛!很现实的问题啊!我死前要把遗体和器官都捐出去,这么做有三重考虑,这样可以在死后继续回馈社会,倡导奉献精神;我还觉得,自己的器官在别人身上存活是另一种生命延续的方式,那些人可以替我看我没看过的风景,替我做我没做过或没做成功的事情,希望他们是群爱生活的人;然后呢,我英年早逝,可你还好好的呀,要续弦的,那等你百年之后,合葬肯定没我的份儿,考虑到我那无处安放的遗体,我还不如早早把它捐了,落得个好名声呢!”
      梁先生苦着脸,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别说了吧,我心里难受。你要是敢离开我,我就自杀。”
      这话暖心极了,我终于在他这里找到了满足感。看他因我而心疼,我又因他心疼而心疼他。
      带着些许罪恶,我感受着丝丝快感在心间破土而出,冒出绿芽。
      心里的那口气终于顺了。
      我知道他有多在意我,我就是爱这种他反复承认他在意我的感觉。
      他这副模样,让我的心顿时变得比棉花还柔软。
      梁先生在外面是威严的领导,是稳健的潜力股,是西装三件套的忠实粉丝,是典型的精英男。而在我面前的他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人被我随便说两句就会露出委屈的表情,我要是说重了,他马上有鼻音,似哭非哭。这让我得到了莫大的恭维。
      他掌握着他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形形色色仰慕他的人,而他被我掌在手心里,想捧便捧,想捏便捏。这是他出让给我的权利,也是我赋予他的荣耀。
      他有着匍匐的姿态,那是我高高仰望的崇拜。这大概是我们对彼此独有的狂热和尊重。
      他能胜任许多角色,可以是我的朋友,可以是我的长辈,也可以是我的小辈。他在各个角色之间转换自如,把我杂乱寡淡的生活调成了一阙精致的小令。
      他比谁都懂得如何才是好好生活。
      我不信他会因我的离开而自杀,凭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他上有我们的老母要养,再往上还有我们的祖母外祖母要养,他怎么敢做傻事?他是个前途无量的人,对事业有着执着和热忱,怎么会做傻事?他有着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什么事儿都想得开,是个希望之光常伴左右的人,他才不会做自杀这么蠢的事情。
      我又忐忑不安,生怕他一时糊涂意气用事真去闹自杀。
      我连忙劝慰他说:“千万别!万一我改变主意回来了怎么办?你得耐心点,等我回来。”
      梁先生高兴了:“行!我告诉你,我也是有脾气的啊,只不过你没见识过。要是你抛弃我了,我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耐力。我就不去找你~就等着你回来~你可得记得回来,我可轴了啊我跟你讲,我会等死在原地的。到那时你还活着,我却死了,看后悔的是谁。”
      他说的没错,后悔的一定是我。
      我爱他,爱死他了,爱到根本不能想象没有他的日子,爱到明明知道他这个宠妻狂魔已经宠我宠到不能再宠一点,也要打滚撒娇要他哄,听他的甜言蜜语才开心。
      我与梁先生结婚四年,自认为我们过成了夫妻界的模范,两人间的寻常事说出来都是秀恩爱、撒狗粮。
      我们两个人各自都是矜持的人,一旦凑在一起,言语上各种低龄化,肚肚疼,吃饭饭这种三字组重叠式名词是书面日常交流用语,一般人看了都要酸掉一口好牙的。
      死不死,意外不意外的都是玩笑话,虽说从我嘴里说出来,但我也如同大多数人一样抱着侥幸,总认为死亡的不幸永远不会降临到我这里。
      我和梁先生是那么恩爱的一对,我们都还年轻,四肢康健,生活作息规律,身体素质倍儿棒,都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不幸哪里会找上我们?
      我笃信我与梁先生还有几十年幸福的日子可以一起过,要陪着对方慢慢变老,哪怕那时他痴我呆。在潜意识里,我默认我能活到老,白发斑点皱纹,尽管我竭力延迟它们的到来,我已把它们看成我附带的权利,是我人生必经的一部分。
      摧毁性的意外还是发生了,它高举着死神的旗帜,来得毫无征兆,因此尤为可怕。
      我避开梁先生崩溃大哭过,唯一一次没尊重梁先生的意见,背着他偷偷签署了遗体和器官捐赠书。
      这时候我想的不再是合不合葬的俏皮,而是能用的都不要浪费。我还那么年轻,我还有好多不一样的日子没来得及体验呢。我是个立志要做大事的人。我还没做出点什么名堂呢!
      我才不甘心死。
      死亡不是因为不甘心就可以避免的事情。
      我信梁先生这一辈子只爱我一个,我信他永远都不会背叛我,前提是我得活着。
      我不想死,可我活不成了。
      我竟然真的得了不治之症,甫一检查出来就已被宣判了死刑,立即执行的那种。头痛是我的老毛病,压力大,用脑过度,休息不好或者感冒前,头痛是常客,我以为就是神经性头痛,比感冒大一点儿的病,非常常见,不必大惊小怪,这才趁午休的空档,一个人溜达着去医院做检查,去的路上,我嘴巴还嚼着梁先生买给我的儿童奶片。
      止痛药这玩意儿,人吃多了会产生抗药性,我换着牌子吃也不能避免这一点。最初梁先生还管过我,不是痛到受不住他就不准我吃,不过做过几次脑部检查,都没查出什么毛病,他慢慢也认同了我精神性头痛的说法,一面唠叨大医治未病,止疼药要坚决戒掉,一面习惯了我与止痛药的并存。
      我跟那些可以接受手术或者化疗的人不一样,检查结果出来的那一瞬间,生死大权已经不再在我手里,除非我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没人能理解我的痛苦,即便是梁先生也不能。
      我要是死了,不知道我妈会哭成什么样儿,还好有我爸在,有我姥姥姥爷在……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只一个梁先生,就让我难过死。
      我不愿意把他让给旁人,也不愿意让他孤零零一个人度过余生。如果没有另外一个人转移他的注意力,他会因为我的死伤心很久吧。
      我不要他伤心,我爱他。
      可是,我的爱一日比一日苍白无力。
      人家都是医生帮着家属隐瞒患者,不让患者知道其病情,轮到我了倒好,要让善良的医生帮我向家人隐瞒病情。
      我处处找茬,梁先生一次次无底线的包容让我没办法无理取闹。他是我的伴侣和挚友,是我的坚实后盾、温暖港湾,我这么对他,心里不比他好受。
      我鼓足勇气一声不吭离家出走,第一次实现了没有行李做累赘的“旅行”。
      其实,以前的旅行,我带不带行李一个样儿,梁先生前胸后背各背一个双肩包,左手右手各拎一个行李箱,就没用我操心过行李的事儿。
      他实在太宠我了。
      都把我给宠坏了。
      我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还没走呢,我就已经开始想念梁先生了。
      想得难受,难受得受不了。
      我在心理上太依赖他了。
      我离不开他,离开他会要了我的命。我又不得不离开。
      我边哭边看着窗外闪逝的风景,离开的时候家里那边下着雨,梁先生发着高烧。我在车上哭累了,睡了会儿,短短十几分钟的小憩,梦见梁先生高烧不退,半夜又蹬被子,口干舌燥也懒得起床倒口水喝,我梦到他做了噩梦。这次,没有我在他身边给他盖被子倒水喝,第二天他十九□□感冒加重。
      我们备孕备了大半年了,他肯定不会吃退烧药,更别提挂水打针。
      我狠下心来不去管梁先生,却受不了他不管我的日子,没有他在我身边,每秒都是难捱的煎熬。
      我自问,我的时日无多了,为什么要惩罚自己远离梁先生?
      于是我回家了,这大概是为缓解相思而找的一个最烂的借口。
      我们在蚕丝被的包裹下紧紧相拥,梁先生抱着我的双腿嚎啕大哭。
      他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
      他一定自责不已,以为过我是赌气离家出走的,误以为是他气着我了,
      我从没见他哭过,更不要说这样哭。
      他知道我要死了。他知道他要永远失去我了。
      我仰着头,眼泪执拗地从我鬓边滑过。
      我是擦干了眼泪回来的,下定决心不再哭,可他都哭成那样了,我忍不住不哭。
      看万年历数日子的时候,我蓦然想到了我推迟一周的大姨妈。
      我的例假没有迟到或早退的癖好,早早孕试纸的阳性结果再次让我颤抖。
      我怀上了。
      我忽然就迸了生的渴望,这是梁先生都没能给我的渴望。纯感性渴望。
      我清楚得很,我熬不到孩子出生的那天,怀孕会加速我的死亡,我又变得异常天真,竟然想到要和死神摆一桌All in的赌局,天真得认为我会生下孩子,我会平安,我会是不平凡的存在,能见证所有的奇迹。
      我又一次选择离开。输了就输了,赢了,我再回来告诉梁先生我怀孕的事。这次离他不远,我们的家在北三环,我在五环外给自己租了房子。
      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不忍心让梁先生跟我一起赌。要是被他知道我怀孕的事,他估计要疯。
      我的想法是好的,可过程太难熬了。为了保证孩子的健康,我拒绝了一切药物。没有药物,没有人在身边,我只能从网上学来戒毒的方式对待自己。
      我很脆弱,我的意志力没我想象中的那么强。
      太痛了,无法形容的痛,想把脑袋砍去、拆掉、捣个稀巴烂。
      熬的每一次都是死里逃生的体验,我亦不确定能不能熬过下一次。
      在逐渐丧失的意识里,我不确定我的求救电话有没有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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