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婵娟》伤霁

1、一眼婵娟

　　明月是一个公主，一个被嫌弃的公主。她出生的那天，被认为是一场灾难。

　　夜里她的母亲抱着她轻晃，看着外面的月色，给她起了乳名明月。

　　她的眼睛很美，瞳仁是黑色的，像一眼深潭，反射着幽幽的光。她在母亲的怀抱里好奇地看着，这一眼充满着深深的眷恋，为那个苦命女人的生命画上了句号。

　　随后，奶娘死了，稳婆死了，宫仆也死了。所有突然死去的人都有着同样的经历，被明月的眼睛看到过。

　　皇上自然是惜命的，他有那么多公主，不在乎这一个。他甚至下令杀了她，不过最后被他的母亲拦下。太后今年五十整寿，是见不得血光的。于是，在明月哭累睡着的时候，大内侍卫溜了进来，在她双眼上面系上一块红绸。

　　自小，她的世界就是红色的，白日里有两个宫人会送水送饭，晚上这里便只有她了。

　　她很少把红绸拿下，也练就了紧闭双眼的能力。这十六年间，无意中因她而死的宫人太多了，连花草树木被她看过，也会很快枯萎。她的眼睛仿佛能够吸走所有的生命力。她恨自己，也恨她的母亲生下她，更恨她的父皇和祖母当年没有杀死她，让她承受这无穷无尽的痛苦。

　　在她快过十七岁生辰的时候，她的命运发生了偏折。

　　前南山侯之子李攸宁造反已经打到了江宁，再往前就要威胁皇城了。皇上无奈只好招安，封其为宁王，下嫁公主于他。

　　明月的任务就是嫁到宁王府，新婚之夜，揭开盖头，看他一眼，就这么简单。

　　可是她做不到。

　　她被李攸宁紧紧抱住，挣脱不开，她听到他说：“我见过你。”

　　明月大惊。他将盖头揭下，又说：“果然是你。小时候我随父母亲进宫，偷偷乱跑，是你给了我一块糕。”

　　明月似乎想起了那件事。

　　“你真美，我那时就想将来要娶你回家，没想到真的有这么一天。”

　　明月哭了，两行眼泪自她紧闭的双目中流下，她太久没体会到温暖了，李攸宁的臂弯，让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怀抱。

　　自此，他为她画娥眉，她为他整衣冠，他陪她听雨打残荷，她陪他读兵法文章。唯一遗憾的是，他寻来名医神棍无数，皆对王妃的眼睛束手无策，甚至法华寺高僧还说，此女乃是罗刹鬼姑，一双赤目必要杀人无数，宁王夫妇只是笑而不言。

　　三年后，明月怀胎待产。皇上却派宁王去江南巡视，眼看着分娩在即，皇上皇后派女官到王府接公主回宫。

　　明月无奈，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回到了禁锢了她十七年的冰冷牢笼。因怕皇上加害宁王这唯一的骨肉，明月小心翼翼，熬着日子。

　　瓜熟蒂落，孩子生在宫里，是个男孩。皇帝传外孙去看，房间内只剩明月一人。

　　忽然房间内婴儿哭声大起，明月大惊，喊人不在，遍寻不着。

　　明月的心被稚子近乎嘶哑的哭喊声音揉成碎片，在虚空中茫然挥舞双手，脚步踉跄，四处碰壁。哭声突然停止，明月只觉得心被掏空，瘫坐在地。一声凄厉哭声突兀响在院外，明月思儿亲切，猛然睁开双眼。

　　一个襁褓小儿正在眼前。那眉目如画，却是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她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小时候的噩梦再次出现，襁褓里的孩子一动不动，似乎正睡得香甜。明月将颤抖的手指放在孩子口鼻，随后紧紧把孩子抱进怀里，放声大哭至气绝。

　　她的鬼目，杀了亲生母亲，又杀了亲生儿子。

　　明月再醒来时，熟悉的气息环绕在侧，宁王同新婚那夜一样，紧紧抱着她，不肯放开。

　　她听到他说：“我知不是你意，孩子我们还会有。”

　　她摸索下地，自妆台上摸起一支金簪。这喜上梅梢的样子是宁王亲自为她挑选。她抚了抚自己平缓的小腹，泪水嘀嗒滚下。

　　相公，我对不起你。

　　金簪划过，一条血痕横亘在她双眼之间，鲜血混合着泪水，分辨不清。

　　朝堂之上风云万变，战事又起。宁王领兵出征，明月随行。苦战三月终得胜而归，哪知一到京城，便被皇帝以通敌卖国之名下到狱中。百姓群情愤慨，恨不得杀卖国贼而后快，一如袁崇焕当年。

　　敌军还剩余孽骚扰边境，皇帝下令亲征。城墙上，欲杀通敌叛贼李攸宁誓师祭旗。

　　行刑前，明月请旨送行。因她双目已毁，便准她送夫君最后一程。

　　秋风萧瑟，黄沙纷飞。大军整齐有序，黑压压地站在墙外。墙内百姓抻长了脖子，翘首踮脚。皇帝一身戎装，精神奕奕。

　　明月身着红裙，正是当年嫁衣。她眼前蒙着红绸，一步一步登上城顶。

　　跪在李攸宁身边，她摸着心爱之人的面容。昔日的宁王已经被割去舌头，再也不能伸冤言语，手筋脚筋尽断，再也不能指点山河。他虚弱的靠在明月身上，嘴里呜呜地说些什么。

　　明月扶着他站起：“相公，你看看，这高座之上的皇帝是杀你全家之人，你为了他的江山百姓，值得吗！”

　　“这群行尸走肉般的愚民，现在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你守护的就是这样一群人，值得吗！”

　　“这些曾经与你同袍的战士，正要用你头颅的鲜血换他们的荣华富贵，你拼死厮杀，保护着这些忘恩负义的小人，值得吗！”

　　“我这一生，始终是冰冷的，只有你曾带来温暖，我却不曾见过你。”

　　明月喃喃说着，一把将脸上红绸扯下，只见原本有一道伤痕的双目已经红成一片。那双眼睛的眼皮已经被割去，露出恐怖的眼球。

　　“我第一次，感激我有这样一双眼睛！”

　　明月大吼着，看向皇帝所在的位置，在她小时候，多么渴望见一见她的父皇，今天，终于可以如愿了。

　　皇帝倒下后，她又看向士兵。初阳照在他们身上，给铠甲镀上一层金边。可惜了，我没见过你戎装的英姿。

　　兵士大片大片死去。明月终于转向百姓，可是就在此时，她感觉到重重的撞击，她身边的李攸宁用最后的力气将她向城墙外撞去。

　　下落的过程中，李攸宁试图用残肢再次将她拥在怀里，明月看着李攸宁内疚的眼睛，嘴角绽放出一个笑容。她的手温柔地摩挲他的脸庞，那五官的轮廓，已经牢牢镌刻在她的心底。

　　“我懂。你放不下万民，我放不下你。”

　　原来，你是这般英俊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