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的自我修养》沉木舟

3、第 3 章

　　火光灼灼，烟雾弥漫。
　　这客栈住的基本都是江湖人，在发现起火后便运功迅速撤离。
　　店家慌里慌张地请求各位侠客帮忙救火，水声叫喊声不断。

　　莫流渊和柳汕七住的房间偏僻，火还没烧到他们房间便收好东西撤离，到空地帮忙灭火。
　　“怎么了？”柳汕七汗流浃背，干脆脱了衣服。
　　“李公子——”莫流渊转了一圈，“你看到他了吗？”
　　柳汕七一个激灵：“没有？他住的哪儿？怎么还没出来？”

　　猩红色的火舌疯狂吞噬一切，噼里啪啦的火星四处迸溅。
　　“小孩！你过来！”柳汕七抓住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你家公子呢？”
　　灰衣小童仰起头来：“什么？”
　　四周声音太大，柳汕七的声音完全淹没其中。
　　“只有你吗？你家公子出来了吗？”莫流渊把他提到角落问话。

　　灰衣小童双眼迷茫：“你在说什么？他不是出来了吗？”
　　发现着火的时候，他便把千桐叫起来，自己在前面开路。走到空地后，他就火急火燎地到处找水了。
　　“出来了？哪儿呢？我怎么没看到。”柳汕七四处张望。
　　“就后面啊……”灰衣小童回过头，自己也失了声，“哪儿呢他，刚刚不是还在吗？”

　　“药……他那个药……”灰衣小童跌坐在地。
　　那人喝完药以后，就会陷入极其困倦的状态，就这么半夜被他叫起来，哪怕是着火，在药效的影响下，走着走着也会慢慢跟不上掉在后面。
　　莫流渊皱眉，他也想到了，喝完药以后，那个李公子往往都坐不久，很快就回房休息了。
　　柳汕七倒抽一口气：“这么说，李公子还没出来？！”

　　不能再等了。
　　莫流渊一把捞过柳汕七的水桶，往自己头上一倒，冲进火海。

　　千桐就倒在楼梯处的拐角。
　　他知道这是着火了，应该迅速离开才是，然而身体根本就提不起劲来。想他这才刚上任，这还没办成一件事呢，就要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靠在炽热的木板上，目之所及全是一片火红。喝完药以后，他就全身无力，是最虚弱的时候。

　　意识模糊之际，他听到有人在喊自己。
　　千桐眨眨眼，感觉脸上的人皮-面具在烈火的炙烤下已经开始融化，和自己的眼睫毛黏到一起。
　　“李公子！”
　　莫流渊一抬头，就看到千桐头上即将烧塌的梁顶，凶猛的火龙卷着横梁往下俯冲。
　　“李公子，醒醒——”
　　莫流渊把人拖过来，几步跳开，险险避过。

　　被抱起来的悬空感让千桐意识清醒了很多。
　　鼻腔满是呛人的黑烟，他咳了咳，强撑着睁开眼皮，映入眼底的是少年人利落流畅的下颌线。
　　“我……我没事。”他声音低低的，“就是困。”
　　莫流渊俯在他耳边，小声道：“别说话，我带你出去。”
　　“嗯。”千桐点点头。
　　即将睡过去之前，他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皮-面具好像要保不住了。
　　不知道救命恩人有没有听说凤凰浴火重生的故事……被火烧一次就能变得更好看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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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来了！莫兄弟！”莫流渊带着人顺利出来，柳汕七这个大个子忍不住激动地落泪，“太好了，没事就好。”
　　叶长安跟一个师弟从掌柜那里拿来客房登记本，正一个个核对人数，见到莫流渊抱着人出来，吩咐几句走来：“李公子没事吧？”
　　千桐闭着眼，叶长安慌忙要去叫大夫，被莫流渊拉住。
　　“没事，睡过去了。”
　　“我看看我看看。”灰衣小童踮着脚尖跳起来，拍拍千桐的脸颊。

　　“你干什么？”柳汕七忙拉开他，“你手上什么？你家公子的脸都给你抹黑了。”
　　“灰啊，没见过啊？”
　　灰衣小童手掌上的灰全蹭到千桐脸上了。
　　“你们走开，”他掰开莫流渊的手就要抢人，“我来照顾他就好。”
　　“嘿！这叫什么事儿啊。说声谢谢不会吗？”柳汕七不满灰衣小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态度。

　　这火起得太突然，有几个江湖人留恋钱财跑得慢些，当场葬身火海，其中就有一名剑幽谷弟子。
　　千桐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灰衣小童一双圆圆的眼睛骨碌碌：“醒了？赶紧洗漱吧。”
　　千桐才坐起来，一条白毛巾便兜头飞扑到脸上。

　　“顺带把你那人皮-面具擦一擦，换张新的。”
　　“吓到了？”千桐拧着毛巾，低头就着水盆里的水将人皮-面具一点一点撕下。
　　“高兴死了，还以为老天终于看不下去，要把你收回去。没想到只是睡着了，害老子白高兴一场。”
　　“善财——”
　　“干什么？”

　　灰衣童子转过头，冷不丁看见一张坑坑洼洼满是褶皱的脸，随着主人的动作，眼下还有一块皮肤耷拉垂下摇摇晃晃。
　　善财眼睛圆睁，蹬蹬脚退后几步：“啊——”
　　“怎么了？李公子还好吗？”门外是听到喊声的莫流渊，接连扣门，“能开门吗？”

　　善财哆嗦着站起来，颤抖指着千桐，半晌说不出话来。
　　“很丑吗？”千桐好笑地撕掉眼下那块皮。
　　“呕——”善财瞄到眼下那块因为长期黏着人皮面具而变得嫩红仿若新生的皮肤，忍不住干呕起来。
　　“你走开！”
　　善财都不想和他在同一屋檐下了，外面莫流渊还在敲门，他狠狠瞪了千桐一眼，骂骂咧咧地开门。
　　“干什么？”善财没好气道，“大清早的，叫魂呢！”

　　一扇白绢屏风隔开里外间。外间作为简单的待客厅，里间是睡房。莫流渊和柳汕七在外间站定，没有看到李公子，转而看向里间。
　　“李公子——”
　　莫流渊出声。
　　人皮-面具贴了一半的千桐顿住，屏住呼吸。
　　他没有接话，眼睛紧紧盯着地上。日光将莫流渊的影子拉长，千桐记得这个黑衣少年清朗透彻，犹如山间清泉淙淙的声音。
　　看着那个人迈出脚一点一点接近屏风，千桐缓缓按住身前的桌子。
　　虽然还要两天才能恢复，但也不是说就不能运功了。

　　善财跳起来，阻拦莫流渊前进的脚步，眼神不善：“喂喂喂，干什么呢？！”
　　“劳小哥让一让，让我们看下李公子如何了。”莫流渊一拱手。
　　有这个顾前不顾后处处结仇的仆童，李公子能活下来还真是不容易。

　　“要我让？可以啊。”灰衣小童伸手一只手，抬抬下巴，“意思你懂吧？”
　　善财善财，当然是要广纳钱财。
　　莫流渊盯着小孩白嫩的掌心。
　　“嗯？这位少侠怎么说？”善财微笑。
　　柳汕七气得手痒想揍人：“我他娘的好心看望你家公子，还要给你钱？”
　　莫流渊拿出一吊钱，拦住柳汕七：“柳大哥，我来。”
　　善财笑得更欢实：“这样就好说了……”

　　莫流渊解开一吊钱，拿出一枚铜板，放在善财掌心。
　　善财最后一个“嘛”字卡住了，瞪着眼睛不敢置信。

　　屏风内的千桐嘴角一抽，将最后一个边角贴好，披上外衣走出去，一揖：“让二位担心了。”他回头望了一眼急急忙忙收好铜板的善财，朝莫流渊一笑：“少侠既然救了我的命，想来也不会再介意多施舍一枚铜钱了。”
　　退后一步，莫流渊仔仔细细打量千桐：“不妨事不妨事，无妄之灾，李公子没事就好。”

　　千桐微微侧过身子，望向外面：“这里是？”
　　善财：“另一间客栈，上房。”
　　千桐睨他：“你付钱？”
　　“当然是你。”善财拍拍手，就要走。

　　“我起来的时候，并没有收拾包裹，你……”
　　“没动没动，我没有动你的东西。”善财摇头如拨浪鼓。
　　也就是说，所有的钱物都付之一炬了。
　　千桐无奈望天：“没钱你就敢开上房，这是要留下来抵债？”

　　客栈烧了大半，不少囊肿羞涩的江湖人在这场大火中彻底破产，恨不得将那伙贼人端了好拿赏金过活。
　　千桐在废墟里找到自己原来的房间方位。
　　还真摸出了几个银锭外加几件灰黑的衣服。
　　“怎么样，够付房钱吗？”善财小声问道。

　　“够吧。”千桐掂了掂，看着眼前几个虎视眈眈的江湖人，挑了挑眉，“几位？”
　　一个男人眼睛死死盯着千桐手里的银两：“小子，你确定这是你的？”
　　千桐：“当然是我的。你们是来送还失物的？”
　　这几人显然就是在捡无主物，现在看他们好好欺负，不免想要强占。

　　“好小子，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腰，不问问哥几个是谁？”几人眼中露出凶光。这个白衣书生和小童吃住都是挑的最好，听说还是要去往明州这等繁华之地的，身上的钱只多不少。
　　千桐：“我不需要知道，反正都是无名之辈，何须记挂？”
　　对手越表现得不在意，几人越想表现，中气十足地报了自己的名号。
　　“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千桐颔首，唰地展开手中的折扇，“不过既然我没听说过，肯定不出名，既然不出名，武功肯定不会高。江湖以武功高者排辈论名——几位还是无名之辈，名号再威风，一样无用。”

　　这几个小虾米，善财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不过千桐一反常态的挑衅很可能给他们带来麻烦。善财斜视：“喂，你干什么？难道你以为你自己就很有名吗？这几人肯定要和你打了，你能打吗？。”
　　“我打不过啊，这不是有你吗？”千桐面上不变，还非常镇定地摇了摇扇子。
　　“你问过我的意思没有？和这几人名都没听说过的打，就算是赢了也没个好听的说法，不要败坏我的名声好不好？”
　　“你也有名声？你哪位？”
　　善财翻了个白眼：“那是你孤陋寡闻，老子的名号一亮出来，不管哪个都要吓得拼命逃。”

　　他转过头，问千桐：“是不是在你心里，没听说过名字的就是武功不高的？”
　　千桐点头。
　　善财：“包括我？”
　　千桐咳了咳：“这不是给你表现的机会吗？”
　　善财气定神闲地应下：“可以啊，等你被他们打死了我就出手。正好你们都死光了，所有东西就是我的了。”

　　千桐眼尾余光注意到有几道目光频频向他们这边看来，摇着扇子遮住半张脸，小声说：“大战在即，就这么内讧不好吧？”
　　善财哼哼几声，不应他。
　　“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老实交代了……”千桐长叹一声。
　　善财翻了个白眼，看他演下去。
　　“……”
　　两人对视半晌，陷入沉默。

　　“你们还打不打？”眼看两人嘀咕了半天，就是不动手，对面几人问道。
　　千桐不慌不忙应道：“打的。我正在给这位小兄弟说明情况，虽然几位都是无名之辈，但是大家半斤八两，不论输赢其实都不亏。”

　　“什么无名之辈？！”善财额角青筋直跳，“你才无名之辈，无名之辈无名之辈！读过几本书就很了不起啊？！你自己不也是，还以为自己是谁呢！”
　　“唔……你觉得魔教新教主这个名气大不大？”千桐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拉倒吧，”善财讥讽，手按在腰间的长皮套上，“你就坐在客栈听了一晚上江湖传闻，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名字，其他人都假冒不得，也就这个能拿出来给你用了。”
　　对面眼睁睁看着那个小白脸和小孩一言一语吵起来：“喂……你们还打不打？”

　　“喂，你们干什么？！”一个剑幽谷弟子喝声。几个大汉围了一个弱书生和小孩，气势汹汹，手上拿着不少东西，难免不让人多想。
　　听说客栈走水，谈家两位少爷与剑幽谷一起过来赔偿店家，抚慰众位侠客。明明说好了大家齐心协力救出谈小姐，结果被人撞见这么一幕，带队的剑幽谷脸上有些挂不住。

　　竟然将剑幽谷引来了。
　　善财沉默地转过头看向别处，结束争吵。
　　那几人跺跺脚，告罪一声就想走。
　　叶长安问道：“李公子可有东西遗漏还未找到？”
　　“有的，给人捡了去。”千桐微笑。
　　叶长安道：“既然是李公子的东西，还请归还吧。”
　　“这本来就是……”
　　话还没说完，一个剑幽谷弟子便不耐烦地打断：“叫你还就还，废话真多！”这几人是干什么的他们当然知道。

　　千桐也不客气，取了些银两，末了还低声问道：“几位要不再扒拉扒拉，我还有好些没找到呢。”
　　这在这些趁火打劫的人眼里，就是得意过头了。
　　然而有剑幽谷镇场，这些人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扬长而去。

　　善财：“这个叶长安，怎么这么上道？”
　　作为大派弟子，叶长安自然是进退有度的，只是，他对千桐，着实太客气了，与他谈事时，隐隐还有商量的意味。
　　千桐喝下倒数第二帖药，打了个哈欠，说：“据说新任知州是御笔朱批亲点的状元郎，身旁跟了个矮身童颜的大内高手，正微服暗访各个州县。”

　　快意江湖看似潇洒，学武却不是件经济事：拜师学艺要花钱，武备器械要花钱，打熬修炼要花钱……这一串下来，家底不够厚实是想都别想。
　　大门派有土地有商铺，好好经营，这些就可以供门下弟子练武吃饭。虽说江湖朝廷井水不犯河水，但打好关系总归会方便很多。朝廷也有朝廷的尊严，惹急了，精心培养的大内高手和年年练兵的军队可不是吃干饭的。
　　剑幽谷位于江南道，想要对新任知州表达友好无可厚非。
　　千桐陷入沉思，叶长安应当也发现了，如果打更人没死，客栈没着火，这就是谈老爷为招婿设的局。谈家对此不知情，甚至还很惊愕焦急，连生意都顾不上了。特别是谈思玦的失踪，显然是在计划外，还不打算救的。
　　会不会有可能一开始就是计划好的，然而到后面却失控了？

　　善财突然把手探进裤子里。
　　千桐余光瞥到这一幕，别过脸不忍直视：“你在干什么？”
　　善财抬起头来，心有余悸地拉好裤腰带：“还好还在，吓死爹了……”

　　“……”千桐埋头忍笑，肩膀抖动，睡意都去了大半，“大内高手并不全是阉人。”
　　“你怎么知道？”善财才不信这个满口胡说八道的家伙，“那家伙对你这么客气，还不是误会你是那个状元郎知州？”
　　千桐咳了咳：“其实多读书真不是坏事。”
　　善财没搭理他，他在脑中复盘刚才的情景，问道：“你刚才是故意的吧？”
　　不管他出不出手，叶长安都会认定，千桐就是新任知州。
　　高手也有高手的矜持，但这位大内高手既然是专门来保护知州大人的，一旦知州有危险，自然就该出手。

　　千桐没直接回答，反而道：“我们不一定要出手，等他们救出首富千金再走，明天你把最后一帖药煎了。”
　　“都怪你胡乱答应，明明就要到明州了。还有啊，为什么是我煎药？”

　　“你找个可靠的去也行，”困意袭来，千桐躺回床上，“今晚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儿了，再待一天也无妨。留在这里你也不用忙别的，有什么不好的？”
　　“都把我当小孩，被人小看。”虽然跟千桐较劲说不动手，但善财其实很不满。
　　“其实想想，做小孩也没什么不好的……要我说，本来煎药也该是你去的。”

　　隔着白绢屏风，善财背对着千桐爱答不理：“哦。”
　　“后来我想了想，还是舍不得让你这么劳累，毕竟你还是个孩子。你看我还是疼你的，要是搁以前……”
　　善财原本坐正了好等他下一句，却听他声音渐弱，忽然就没了。
　　“什么？以前什么。”
　　“挑水捡柴烧饭，都是要你做的……”

　　“就你这样，没把孩子养死真是万幸。累死累活的，那孩子居然没趁机把你毒死？”
　　“人家是老实孩子，跟你又不一样……”
　　“世上居然还有如此老实的人？你别是骗我吧？”
　　“喂喂！怎么睡？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起来呀！着火了你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