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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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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傍晚,凉风一阵一阵,吹得人骨头生冷。
夕阳如血,半边沉在远山中。
莫流渊和柳汕七进城以后,一路询问,才选定这家愿意在下房增加一个床位,且价格公道的客栈。
江南首富千金遭贼人劫掠,首富老爷广发英雄帖,寻求英雄好汉解救。因此这座小城挤满了挂刀背剑的江湖客。
“天色已晚,咱们先修养好,明日再去拜访首富老爷打探消息。”柳汕七做好安排,“咱们也不用往前冲,跟着打探明白是谁掳了小姐过去,然后跟着其他人喝口汤就行。”
许是救女心切,首富老爷许诺说只要有出一份力的,在事后都能得到酬金。
整个客栈大堂几乎坐满,两人环顾一周,终于在一处角落找到两个空位。那一桌还坐着个病恹恹的白衣公子和圆脸的灰衣小童。
“这位公子,”柳汕七抱拳,“可否借个位吃顿饱饭?”
“不可以。”不等主人说话,灰衣小童便开口赶人,“去别处坐。”
柳汕七提高声音:“还请公子行个方便。”
白衣公子将视线从手边一碗黑色药汁移到柳汕七身上,最后视线停在他腰间那把雪亮的大刀,没有立即答应。
灰衣小童两条眉毛乐得飞起,幸灾乐祸道:“赶紧走吧,我们这边没位了。”
柳汕七憋着气,想要再叫一声,却被莫流渊拉住了。
“怎么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能坐的。”柳汕七压低声音。
莫流渊摇头。
城中不太平,县城未到酉时便关闭城门。眼馋那高额的赏金赶着进城的江湖客,则愤愤不平堵在城门同官差理论。
这个灰衣小童,是一个人驾着一辆马车的。
莫流渊在后面看得清楚,这个灰衣小童打探完消息后,跳上车挥舞马鞭狠抽马驹,径直向前面刚才踢了他一脚的江湖人踏去。
马驹嘶鸣撩蹄,车轮轱辘滚滚向前,普通人抱紧包袱矮身回避,江湖人急急忙忙飞身跃起,人潮推挤汹涌,城门前一片鸡飞狗跳。
灰衣小童大声尖叫,嘴里喊着对不住让一让,缰绳却没拉紧的意思。
马车在城门口转了一圈,将刚才刮擦到他的江湖人撵着跑了三圈。
接着,是剑幽谷一行人的到来,让官差破例开门,引得其他江湖人不满,这个灰衣小童也掺杂在其中,在城门即将关闭时,更是催马强行冲城。
第二次混乱使得城门根本关不住,大批江湖人涌入小城。
那个白衣公子面色虚白,气息微弱,确实是久病之人,但是这个灰衣小童,约莫十二三的年纪,就能游刃有余地独自驾马,还将一众江湖人耍得团团转。
奔袭一天,依旧精神奕奕,这个灰衣小童武功不会太低。
而能使唤这个灰衣小童驾马的,白衣公子身份恐怕不简单。
莫流渊道:“打扰公子了,我们这就走。”
他抱拳,拉着柳汕七就要离开。
“坐吧,”白衣公子声音懒懒散散,有气无力,“反正别处也没得坐。”
“那真是太好了,多谢公子。”
柳汕七怕他反悔,连忙拉着莫流渊坐下,叫来小二赶紧上菜。
“喂!”灰衣小童拍桌子,不满,“喝你的药,多事!”
白衣公子充耳不闻,对小二道:“再来一壶桃花酿。”
“喂!”灰衣小童大声嚷嚷,腰间别着一个长皮套,随他的动作摇摇晃晃,“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喝酒喝酒,你就知道喝酒!喝死你算了!”
“我不叫喂,”白衣公子敲了敲桌子,“还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是吃我的用我的,我要是死了,你可就要流落街头了。”
“所以你要死了吗?”灰衣小童喜滋滋地拍手,“那真是太好了,你什么时候死?”
他乐得眯了眼,露出两颗小虎牙:“你要是死了,这剩下的钱物就归我了。不用担心,我会好好花用的。”
莫流渊一怔,不由得和柳汕七对视一眼。
白衣公子面色不变,反而握着青花白瓷酒杯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清清秀秀的公子哥面容不算多突出,然而一双桃花眼特别出彩,似是含着一泓潋滟春水,流溢生光。
“太没良心了,我这一路可没亏待过你啊。”他摇摇头,似乎没把小童幸灾乐祸的态度放在心上。
灰衣小童翻了个白眼:“我这一路啊不,自打我遇见你,烧柴煮汤是每天都要做的,现在你要回家了,我还得给你讲驾马护卫,这什么时候是个头?”
“等我到了就好了。”
灰衣小童冷笑:“那你说说,你这病歪歪走一步要喘三口气的模样,打算要什么时候到?”
“我还有三帖药没吃,”白衣公子不紧不慢地算了算,“从这里到明州还要两天,今天吃一帖药,让马休息一天,明天再出发,到明州刚刚好吃完药。”
灰衣小童冷嘲:“你确定你能活着走到明州?”
莫流渊忍不住出声:“这里离道府明州已经很近了,要是快马,半天就可到。”
白衣公子循着视线看过去,两人视线恰好对上。
莫流渊颔首,对他微笑。
千桐意外地眨眨眼,招呼两人坐的时候,他没多看一眼。这会才发现,比起旁边身着开襟红衣袒胸露乳,腰间挂刀作江湖人打扮的光脑门虬髯大汉,対座的这个黑衣少年一呼一吸平稳自然,武功底子比同伴还要结实。
他长得很是俊朗。乌发高束,剑眉星目,下颌线流畅利落;坐得很是端正,身形挺拔,再加上勃勃朝气,似是一把将将出鞘的利剑。
千桐抬手倒了一杯桃花酿推过去,心道那也要有磨剑机会才行。
“我不喝酒。”莫流渊道。
“听到没有,”灰衣小童决不会放过任何打压奚落千桐的机会,“少自作多情了。”
“无妨,少侠不要介意。”千桐自己喝下。
柳汕七劝道:“公子若是病着,还是不要喝这等伤身物的好。”
千桐道:“我喝惯了,不喝更难受。”
“呸!他明明就是不想喝药。”灰衣小童揭穿,“这么大个人了,喝个药还要推三阻四。我看你干脆别喝了,咱们都省些功夫,你往路边一躺,我一个人回去就行。”
千桐拿起碗,抿了一小口,还是放下,笑着说:“见笑了,我这人最吃不得苦了。”
莫流渊往外一望,道:“公子稍等。”
他起身出门,不多时,怀里抱了一个纸包回来。
“这是?”
千桐看着纸包,没动。
莫流渊为他拆开:“糖,公子可以和药一起喝,就没那么苦了。”
“多谢这位……”千桐顿了顿,“少侠。”
“谈不上侠,举手之劳罢了。”
少年很是拘谨,千桐看得有趣,笑着问道:“助人行善,难道不是侠吗?再说,难道你们不是为了救人而来的吗?”
准确地说,是为了钱而来的。还是来充数的那种。
莫流渊没好意思应声,沉默地拿起桌上的馒头一口吞下。
他不答话,千桐也没多说的意思,就着莫流渊买来的糖,含着小口小口吞咽药汁。待其他人吃完,他才喝完药。
在这个过程,灰衣小童一直保持不屑的眼神:“有这么难喝吗?眼睛一闭就完了。”
千桐当做没听到,眼睛往另一处看去。
这客栈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一处。
剑幽谷。
柳汕七放低声音:“剑幽谷此行,肯定是为了试剑大会。”
特别是为首的叶长安。
三年前的除夕夜,剑幽谷剑神仲雪松在脂左关一人独挑江湖三恶,尽数斩杀,消息传来,江湖震动。叶长安是当今剑幽谷掌门首徒,剑法曾得到仲雪松亲自指点,若能尽得其真传,年轻一辈的江湖第一人非他莫属。
“是不是第一也不好说吧,”有人奉承,自然也有人不服,“这一代剑幽谷弟子,都没了承剑山庄给铸剑,恐怕实力早就不如从前了。要不然叶长安他过来做什么?”
美人宝剑,英雄所属。
吸引一众江湖人来这座小城的,还有洗剑村即将开始的试剑大会。
洗剑村是打铁铸造匠人聚集的村落,不少囊中羞涩的江湖侠客成名前都会在这里买一件趁手的,只是他们的做的武器,终究还是比不上武林中三大铸造门派所出的武器。
三大门派中,以承剑山庄为首,擅长铸剑,会承接江湖侠客门派的订单,甚至不时还有神剑出世,因此备受推崇;羽刀坊则以刀出名,整个门派也是以刀法为主。最后的星剑府,则早在去年中秋夜,被魔教灭了满门。
剑幽谷的剑以往都是承剑山庄或是星剑府所出,但到他们这一辈,星剑府被灭,承剑山庄产量减少,出剑寥寥无几,叶长安虽然天资卓绝,但那订单次序还要排在诸多成名江湖人后面,肯定是等不到才会来洗剑村。
洗剑村一直都被三大铸造门派压在下面,这次据说是出了一把极好的剑,不输给承剑山庄历代庄主所持的青霄。这把剑洗剑村直言不卖,要开一场试剑大会,为这把剑选出合适的主人赠予。
除此之外,趁着试剑大会,洗剑村还会拿出一些珍藏出来,欢迎广大江湖豪杰前往。
“都是他娘的魔教的错!其实星剑府的剑也好,可恨魔教心狠手辣,居然一个活口也不留,星剑府冤啊!”有人激愤拍桌,“我看搞不好,这小姐也是被魔教之人掳了去,这才一直没找到。”
“嘘!小声点,当心有魔教探子,搞不好明天失踪的就是你了。”
莫流渊问柳汕七:“魔教干的?有证据吗?”
“这要什么证据?人家是魔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杀你姥姥顺带杀你爷爷还要理由?”柳汕七出身市井,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后来背了把刀会耍几招就开始闯江湖,比莫流渊这个初入江湖的新人知道不少,“原本还想着带你去洗剑村的路上,碰运气赚笔外快,好到时候给你挑一把好剑。要真是魔教干的,这会怕是难了。”
灰衣小童嗤笑:“傻大个,姥姥和爷爷没有关系。”
柳汕七道:“魔教换了新教主,正闭关冲击天霜决第七重。这等天下至寒至邪的内功心法,进境一日千里,修炼后还会变得不男不女。修炼有成即可凝水成冰结气成霜,再加上号称摧金断玉的折花手,等他出关恐怕没人能奈何得了他。据说这位还是弑师上位的,老魔头已经丧尽天良,结果他徒弟手段心机比他还高一筹。”
莫流渊:“弑……弑师?”
“吓到你了吧?”这一路走来,柳汕七多少对莫流渊也有些了解,知道莫流渊非常尊重敬爱将自己一手带大的师父,此次出江湖,也是为了找他。少年人对师父是怎么看怎么好,甚至所有缺点都能忽略看不见。
不过这也是正常,一般人确实无无法想象到这世上还会有如新任魔教教主这般丧心病狂之人。据说这首富千金就是被魔教新任教主给看上,才叫他的狗腿子给掳了去。
同桌的白衣公子大概是第一次听这些江湖新鲜事,听得一愣一愣的。
柳汕七啧啧摇头,明明身侧都有传闻江湖第一美人的魔教圣女了,居然还不知足。
白衣公子问道:“所以各位英雄是打算去找那什么魔教据点吗?”
柳汕七信心十足:“应当是如此,人多力量大,肯定能把魔教一锅端了!”
四人各自吃饭,不再搭话。不过萍水一逢,此后两不相干。
一入江湖,生死自负。只要江湖人不会祸害到普通百姓或是招惹到达官贵人,任他们打生打死,朝廷皆是睁只眼闭只眼。
因而哪怕魔教再猖狂,如何祸害江湖,朝廷也只当看不见。
江湖事江湖毕,这些糟心事让江湖人自己去解决。
白衣公子一手撑着下巴,有一杯没一杯地浅酌。手指修长,根根分明,浅粉色的唇角勾起;眼珠颜色是浅淡的琥珀色。眼睫半垂,眼底空濛,映着来来往往的人影。
一人就是一幅画,其他人皆虚化模糊。
“大侠可是觉得小生生得英俊讨喜,极具内涵有气质,移不开眼了很是喜欢?”
対座的白衣公子陡然撩起密长眼睫,出声问道。
莫流渊这才注意到自己盯着人看了好半天,脸颊至耳根一路滚烫,发窘地别过头:“抱歉,冒犯公子了。就……就是觉得公子有些面熟,”
“少侠太客气了,小生姓李。”千桐笑道,“少侠要是不说,我也没发现,少侠很是面熟。”
他将最后一点桃花酿倒出来:“相逢即是有缘,少侠请。”
柳汕七好奇:“难道你们还曾在哪里见过不曾?”
莫流渊摇头:“我不会喝酒。”又老实道:“我今天是第一次和李公子见面。”
“哦豁,”对于拆台,灰衣小童向来不留余力,“你脸皮真厚,连见都没见过,居然也能觉得眼熟。”
柳汕七暗暗叹口气,这李公子分明就是在开玩笑缓和气氛,结果你小子都不会顺着说几句。现在好了,人家要下不来台了。
“眼熟不一定要见过,”千桐神色自若,依旧笑眯眯道,“被我眼熟,也不是什么好事。”
灰衣小童嗤笑:“肯定是仇人,所以见到眼熟的,就要急急跑路。”
“这可不一定,风月债也是有可能的。”千桐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世间自有真绝色,见过一面便念念不忘挂心上。”
他忽地转向莫流渊,弯着眼睛笑问道:“少侠你说是吧?”
莫流渊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自己,然而话是自己先挑起的,老是要人辛苦打圆场也不好。
“不是,我没这意思。”他低低说了一句,便不再说了。
柳汕七立刻懂:“不好意思啊,李公子。我这小兄弟有些魔怔了,第一次离家,实在想他师父,现在看谁都像。”
“第一次出来走江湖?”千桐放下酒杯,笑道,“听说这首富千金乃是江南第一美人,曾经立誓非当世英雄不嫁,二位大侠若是能救出小姐,说不定还能赢取美人芳心。”
灰衣小童撇嘴:“真假都不知道,就传得有鼻子有眼,难道这里这么多人,都见过那个江南第一美人?”
当然没见过。
愿意来这里拼一把的,多是颠沛的江湖客。若是能借此赢到一笔嫁妆,做了首富老爷的上门女婿,那也比混江湖好。
饭吃得差不多,千桐打发灰衣小童去柜台结账。
莫流渊顿了顿,还是道:“公子在此停留,哪怕不过一天一夜,还是小心些的好,万万不可依靠一个孩子。”
如此恶仆,武功虽高,却看不出有一点护主的心思。
千桐一怔,而后笑着道谢,从怀中摸出一粒银锭出来。
“不必了。”莫流渊推拒。
“这是糖钱,”千桐将糖包掂了掂,狡黠弯眼,“少侠怕是将剩下的都包圆了吧?”
莫流渊不好意思地低低应声是。
他是最后一位客人,急着归家的货郎硬是要他全买走,半卖半送,其实也没多少钱。
吃完饭,白衣公子招呼灰衣小童回房了。
柳汕七感叹:“这李公子脾气真好,可惜他那小童实在不像话。”
“是。”
莫流渊视线扫过桌上一侧的白米饭豆芽汤,与另一边丰盛的餐盘对比鲜明。他点点头,很是郑重:“这一路,多谢柳大哥照顾。这一桌,就由我来结吧。”
“好兄弟,真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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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云拂月,夜幕深沉。
打更人手里拿着个酒葫芦,喝一口小城最出名的桃花酿,摇摇晃晃敲着梆子走过每一条街道。
初春的晚上,夜露最是寒凉,雾霭蒙蒙,屋檐下的灯笼氤氲出一个暖黄色的光点。
“天寒地冻,深更露重——”
打更人抿一口酒,便喊一句。
除了首富千金被掳,这座小城向来安定。打更人低头与孤影敬酒对饮:“左右无人,自饮自斟,也是自在逍——”
一只手套着洁白的手套,按在打更人的后颈上,没等他发出声音,便听见喉骨咔的一声响,酒葫芦跌落,绵甜的桃花酿汩汩流出。
地上的影子还是一条,屋瓦无声,明月皎皎挂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