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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萧红(一) ...


  •   缓缓地,我睁开了眼睛,马上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来苏水味道,耳中是不绝的呻/吟之声。我所在的病房,最大限度地塞满了病人。我从未见过一个病房里,居然安置进如此多的病人,用见缝插针形容不为过。

      香港已在一周前沦陷。

      香港沦陷前,我因为肺结核住进了这家医院,后来回到九龙家中养病。一周前,也就是一月十二号,香港沦陷,我的病越来越严重,端木和我们的一个老乡骆宾基,把我送到了跑马地的养和医院。

      他们真不该送我去那家医院,我只是肺结核,那家医院的庸医却说我是喉瘤,必须马上做手术切除。端木和骆宾基吓坏了,我也吓坏了,就这样,庸医给我做了开喉手术。

      术后的我,不能说话,不能吃东西,不能喝水,只能靠打点滴维持身体所需的基本营养。昨天,也就是一月十八号,端木和骆宾基把我转回了玛丽医院。

      端木为我争取了一个靠窗的床位。这样,在我清醒的时候,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而且,靠窗的位置相对清静些。

      端木不在,骆宾基坐在我床边的一只凳子上,见我醒了,他连忙探过身,小声地问我有何需要?

      我看着他,这个比我小了六岁的男人,他和我非亲非故,和端木也非亲非故,原本他是要离开香港的,而且,也完全可以离开。他向我们辞行时,端木请求他留下来一起护理病重的我,于是,他就留下来了。

      这份情谊,我今生,怕是还不了了。费力地摇了下头,我表示没有需要。骆宾基面色沉重地坐了回去,视线不离我的脸,生怕我在下一刻有了需要。我不去理会,一点一点地将头扭向窗户。

      窗外,天阴得仿佛随时会塌下来。

      我的心情,也如这阴晦的天气一样,沉重到无以复加。我很清楚,自己就快死了。可是,我还有那么多心愿没有了,我不甘心!我想回呼兰,想去给爷爷和妈妈扫墓,想去找我的孩子,还有孩子的父亲。

      有温热的液体,从我的眼中流出,缓缓向下流去,我将头扭了回来,闭上了眼睛。眼前顷刻黑去,下一刻,一些陈年往事,从黑暗之中纷涌而出。

      病重的这些日子,我时常回想过去,反思我从前的人生。有很多人出现在我三十一年的人生里,这些人中,有一个叫做汪恩甲的男人。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男人,只是,当他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以后,我不去刻意想他,也从不在人前提起他。偶尔,我会梦见他。梦里,大部分是我和他在一起的生活碎片,最多的,是他的背影。

      那天,我挺着小山似的肚子,倚在东兴顺旅馆的房门口,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我眼前,从此,这个人再没回来,生死不明。

      汪恩甲是我的未婚夫,也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和他的亲事是六叔和他二哥做的媒。订婚时,我十五岁。

      那年的五月节,我们刚订婚没几天,他二哥便带着他来我家串门,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父亲让继母把我叫出来,指着他和他二哥给我介绍。我知道,他们不是来串门的,而是专程来看我的。我红着脸和他们打招呼,汪恩甲好像也有点儿不好意思,腼腆地对我笑。他的个子很高,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绸缎长袍,牙很白,一笑,左边脸上一个很深的酒窝。

      我马上对他生出了好感,同时有点儿自卑,想要跑回自己的房里躲起来。他太好看了,我怕他对我的长相不满意,相不中我。

      父亲、继母,还有爷爷跟汪家兄弟寒暄,我坐在一旁,垂着眼皮,不敢看他们,尤其是汪恩甲。不过有好几次,我鼓足了勇气,偷偷地抬起眼皮,飞快地向他看去。

      有那么两次,在我看向他的时候,他正好也向我看来,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我慌乱地眨着眼睛,看向别处。心,在狂乱的蹦跳中,发出了快乐的尖叫。我看懂了他的目光,他也是喜欢我的!

      汪恩甲和他二哥在我家吃了一顿饭,吃饭的时候,继母故意让我坐在汪恩甲旁边。他红着脸,我也红着脸。吃饭的时候,我低垂着头,目不斜视,小心翼翼地吃着碗里的饭,几乎不去夹菜,生怕自己在夹菜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

      父亲让我“别光顾着自己吃,给恩甲夹点儿菜,”我红着脸,就近给汪恩甲夹了一块鸡肉。汪恩甲温声地对我说谢谢,随即给我夹了一块鱼肉。我的心里马上冒出了一句《诗经》,“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我夹起了汪恩甲夹给我的菜,用自认为最文静的姿态抿进嘴里。因为是汪恩甲夹的,因为筷子上或多或少沾染了他的气息,口中的那块鱼肉,异常鲜美。

      那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在那一个多小时里,我已经在心里,悄悄地,将我和汪恩甲的未来,作了一番美好的勾画。

      我想像着自己身穿大红喜服,头蒙大红盖头,汪恩甲穿着丝绸长袍马褂,胸前扎着一朵篮球那么大的绸子花。我们在亲朋好友,乡里乡亲的见证下拜堂成亲,入洞房,然后……一起去哈尔滨读书,我读高中,他读大学。

      等他大学毕业了,找份差事,用得来的钱供我读大学。等我大学毕业了,我们就在哈尔滨长住下来。我可以出去作事,也可以在家相夫教子,我们生上几个孩子,最好是三个,男孩女孩都行。

      吃过饭,汪恩甲和他二哥告辞回家。父亲、继母还有我,送他们出门。离去时,汪恩甲至少回了三次头,挥着手让我们回屋去。

      每一次,他的目光先是看向父亲,然后,貌似不经意地一斜眼,从我的脸上一扫而过。我知道,看父亲只是个幌子,他其实是想再看我几眼。我羞涩地抿着嘴,向他挥了挥手,没有说话。

      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我想,他应该能从我的面部表情,得知我的心意,应该能看得出来,我也是喜欢他的。就像我能看出来,他是喜欢我的。

      汪家兄弟走后,父亲把我叫到他和继母的屋里,问我对汪恩甲可还满意?我点了点头,说,还行。父亲对我的答复很不满意,他对我从来都不满意。因为,我是个女孩。女孩不能传宗接代,女孩迟早是别人家的人,所以,他不喜欢女孩,不喜欢身为女孩的我。

      继母也不喜欢我。八岁那年,母亲得了霍乱,离我而去。母亲是七月份走的,到了那年年底,父亲就把继母娶进了门。继母从来不打我,也不骂我,可是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她从来没有抱过我,也很少对我笑,跟我说话向来一板一眼,不冷,也不热。那一次,很难得地,继母替我说了话,让父亲别再追问,她说她看出来了,我是喜欢汪恩甲的。

      父亲的脾气很暴躁,但是,他很怕继母。

      我猜这里面有几方面原因,继母比父亲小了好几岁,长得挺好看。继母的父亲梁三爷是个极厉害的老爷子。继母娘家有房有地,家境不比我家差。

      父亲不再追问,只是板着脸告诉我,汪家是非常不错的人家。汪恩甲的父亲是我们呼兰县的驻军邦统,虽说不是大官,可是,做官的总归是比平头老百姓强,说出去有面子。

      汪恩甲的二哥在哈尔滨一所小学当校长,是文化人,汪恩甲将来也是要当文化人的。汪恩甲的大哥和他父亲在家打理田产,汪家田产众多,是个名符其实的大户人家。

      像这样的人家,又有当官的,又有搞教育的,又有田产,打着灯笼也难找。能和汪家结亲,是我的福份,我得知道惜福。

      我默默地听着父亲的训诫,回想着这一场会面中,汪恩甲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他告辞时的三次回首,心里甜丝丝的。

      从父亲和继母的屋里出来,我去了爷爷的屋里。爷爷不是父亲的生父,是父亲的堂伯,父亲是爷爷堂弟的孩子。因为不是亲生父子,父亲对爷爷并不亲,爷爷对父亲也不亲。不过爷爷对我很亲,我对爷爷也亲。在这个家里,我最亲,最爱的人就是爷爷。

      聊天和吃饭的时候,爷爷也在,我想问问爷爷对汪恩甲的看法。爷爷说,汪恩甲人不错,长得体面,说起话来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个读书人。而且,看上去性子很好,不是急脾气,找男人就得找个脾气好的,不能找驴性八道的,不然女人嫁过去有得罪受。

      我相信爷爷的眼光,既然爷爷说汪恩甲不错,那他,就是真的不错。

      打那以后,我和汪恩甲开始通信。我写得勤快,身在哈尔滨的汪恩甲回得也勤快。小学毕业后,我去了哈尔滨女子一中读初中。那时候,汪恩甲在哈尔滨滨江区的三育小学做代课□□。他时常来学校看我,每次都不空手,有时给我带本小说,有时给我带点儿好吃的。

      情窦初开的我,沉醉在爱河之中,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运、最幸福的人。为了回报汪恩甲对我的爱,我买来竹针和羊毛线,向会织毛活的同学请教,笨手笨脚地给他织起了毛衣。

      那是我第一次织毛衣,织得很慢,而且,织得也不好,不过总算是织成了。汪恩甲没有嫌弃我的织工,拿着我送给他的毛衣,左看右看,笑着对我说,天一冷,他就穿。

      汪恩甲的父亲过世时,继母带着我去吊丧。当着汪氏族人和乡里乡亲的面,我为他的父亲身披重孝。尽管,我还没过门,还不是汪家的人,可是,我愿意为汪恩甲这么作。所有的人都夸我,说我懂事,说汪家结了门好亲。

      那天,我跪在汪恩甲的身边,跟着他一起给吊丧的宾客磕头还礼。我为自己能以着未婚妻的身份和汪恩甲跪在一起,深感庆幸。

      后来,汪恩甲考取了哈尔滨法政大学的预科班。他对我说,他想当法官。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坐在哈尔滨的一家白俄咖啡馆里,窗外,白雪飘飞。

      喝完咖啡,我挽着汪恩甲的胳膊在街头漫步。街上很冷,一张嘴,就是一团白雾,脸蛋和鼻尖冻得生疼,可我心里火样地热。那时的我,觉得自己真是幸运,这样有追求,有抱负的男子竟然是我的未婚夫。

      不久,一件事情的发生,让我对他的好感急转直下。

  • 作者有话要说:  汪恩甲是萧红的未婚夫,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后来,这个男人离奇失踪,生死不明。
    这个故事,就是写他和萧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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