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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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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节的肃杀吹散了尚存心中的侥幸。我裹着单薄的衣襟,走在清晨的小城的街上。不时有赶路的马车伴着马蹄笃地的脆响在身边匆匆掠过,被昨夜的雨水冲刷得痛快淋漓的泥土正焕发着初春以来的第一次真正生机,却无比讽刺得嘲笑我如此卑微的苟且偷生。
转头,不再想。
那日我本是该死的。一杯鸩酒的震慑使我仿佛见到了尹雷对待我父亲的情景,或许我不该去看尹昭璇的眼色,我也真是傻,她那样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容忍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子对杀死自己的父亲的要求?无论这个女子是否是她密友的女儿。小女孩的哭闹声掩盖了桌椅碰撞间急速流转的气息,我屏住呼吸,看向站在那边的世苏——他明明是有泪的,为什么还是这么决绝?我答应过他什么?幸福的约定?
忘记了是怎么挣脱护院们粗鲁的臂膀,我跪在尹雷的面前时竟然想起了在山上见到过的那位智者,皱纹满布的脸上被勾勒出一道一道只有经历了一次沧桑变故才会有的沟壑,懦弱不堪的人原来还是我。
寒食日没有烟火。我便没有可以随便靠一靠取暖的地方。
“认命了吗?”尹雷高声问。
“认了,”我小声回答,“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您的酒里下毒。”说出这话时我都诧异了,刚才字字句句是多么完美地从嘴里流出,未顿一处,仿佛我早就计划好了如果失败该是怎样的对策。
现场的骚动也不知来自我这一处。世苏要娶的另外两个女人的娘家同样怀着看热闹的眼光频频向这边送来意味深长的笑:堂堂宰相府里竟然出了这档子事,堂堂宰相公子的夫人竟然是罪臣之女,堂堂宰相府竟然这么久没有查出事情来。真是荒唐。
走累了,停在一家大院的矮墙下休息一会儿。从破败的包袱里掏出今天的吃食——我竟然忘了,十八年前的寒食节,一个名叫叶洛芸的女孩出生在洛阳叶府。
洛芸,洛苼,洛阳的芸芸众生,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的希冀。
包袱是逃走时尹昭璇塞给我的,她说一路上多少需要一点的照顾,盘缠自然是重要的。我也来不及细想她这样做是否是出于对我长期以来的愧疚,跳上朴素的马车,奔向毫无概念的未来。甚至来不及为离别掉下一滴眼泪,也没有在不停的回望中看到世苏的半点身影。一路上紧紧抱着包袱。包袱里有足够的盘缠,衣裳,和一些普通的金银首饰,至少可以换一点钱。
有了先前的逃难经历,马车在半路上被劫还是我始料未及的。冰冷的大刀抵在我脖子的时候,我比跪在尹雷面前感到了更加强烈的绝望。我突然想,一个女人,就这么漂泊在世上,无依无靠地能安度终老吗?金银被洗劫一空,幸有从前为了防身贴身的一点财物,才没有饿死街头。
——潞妍,还会有第二个潞妍吗?她那美丽的笑靥还会在她那未谋面就成亲的夫君面前同样毫无遮拦的展开吗?那天我没有去看她,她一定哭了,我在捣药的笃笃声里还能清楚地听到她的喊声,歇斯底里,仿佛这尖利能够刺穿每一个人麻木又卑微的心……可怜的潞妍,我能拿什么来帮助你呢?我的药能治好你的病,我的病,世苏的病吗?我连尹雷都无法杀死。
街上的情景恍惚间回到了我遇见潞妍的那日。那个笑得像一汪深湛的潭水的女孩,此刻正躺在陌生的宽大的怀抱中枕着从小就开始做的梦。轻叹一声,站起来,走到一个街边摊里坐下。
马上逢寒食,途中属暮春。可怜江浦望,不见洛桥人。
北极怀明主,南溟作逐臣。故园肠断处,日夜柳条新。
忽然想起这首小诗,小的时候在父亲的书堆里读到过。可怜江浦望,不见洛桥人。
小城里清早还没什么路人,摊子上清净地很,这使得那小二对我格外殷勤。“客官,您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吧?你听我店小二说,再在这儿坐一会儿,吃碗面,有个说故事的先生要来这儿,他讲的故事,我们这儿人人都爱听。”小二的口水还时不时地往才端上来的面里喷。
我微微笑了一下,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感动——是这个小城的质朴的人味儿带来的吗?“那好,我就坐在这里等。”
“好嘞……”店小二也笑了,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转身招呼着其他客人。
这里的面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清香。虽然是冷面,但却有股暖流在心里缓缓地舒张。
“好好好,随你怎么说。”霍轻笑着摇了摇头,身子动了一下,就看到他脱下了外衣,披在我的肩上,“一个女子,不必这么要强的,有个男人固然是好,可是你也要看清楚,他,到底是不是你值得托付的人。就凭你穿这么少出来,我就知道,你过得,并不好。”他又一把将我拉到怀里,没有我反抗的余地。
“别这么倔,”他伸出手要来摸我的脸,被我的手挡开了。“手这么凉……你很冷?穿这么少就出来了?不怕得风寒?”样子倒是关切。没有我反抗的余地。
——霍?那日的记忆让我只要看到面就会想起他。他现在还好罢,至少他永远也不会像我这般狼狈。人总是卑微地,卑微到低贱。就像我,为了活着,什么都不管了。
活着,活着。我竟然掉下眼泪来。霍这个男人,为什么在我最无助的时候让我想起了他?在洛阳时,他不止一次地要求我跟他回去。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或许是懂我的。或许是世苏真的不懂的。苦笑一下,拿起一只筷子轻轻敲了敲面碗,“叮”的一声脆响结束了我的遐思。懂与不懂,真的那么重要吗?世苏不懂我,可我拼尽了全力为了他;霍或许是懂我的,可是我真的……
“你始终……是不懂男人的。”
小二收走了我桌子上的碗,擦了桌子。又放上了一碗不知是什么的水。“客官,要是您真心要等那讲故事的人来,就给点东西吧。那家伙势利的紧。”小二又露出了他的洁白的牙齿。
我低头打开包袱,手指触到了一块丝滑的东西——一张手绢,忘记了是什么时候的绣品了。继续翻找,拿出仅有的碎银子里的一点递给了小二。他接过那银子,转身就跑了。
听故事的人陆续多了起来,我等地有些不耐烦,终于呷了一口那碗水。不苦也不甜,淡淡的幽香在嘴里氤氲。没想到这小城里还有这样上等的东西。
四周开始喧闹起来,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走到了一个离我不远的座位上,将手中的东西安置好后,清了清嗓子,“各位父老乡亲,贾生今日来晚了一些,不知耽误大家否?”
“没有没有,你快点接着昨日的内容讲吧,我们等不及了!”底下七嘴八舌的答道。
“好好,那在下就接着昨日的讲。”贾生理了理胸前的衣物,“不过我们还是老规矩,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这样大家都高兴。”
“昨日,我们讲到了那玉珠与李和入洞房后就发现了李和的异常,仔细一盘问,原来那李和是个小姐!”
“嘿,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李和是个小姐,那当初招亲那会儿李和是怎么在一日之内跑遍整个兴州城破解玉珠的谜题的?您别急,待我一一给您说。”贾生故意停了下来,看着下面众人期待好奇的表情露出了一个得意的微笑,“那玉珠受了如此奇耻大辱,自然是不肯轻易放过李和的。李和也不是个孬种,但也经不住玉珠的软磨硬泡——玉珠这妞儿还挺厉害的,还是把真相告诉了玉珠。”
“那李和家里很穷,哥哥得了重病,嫂子又要临盆了。李和的爹眼看着没有办法,只好把李和卖到有钱人家做小。李和是个倔丫头,自然是不肯轻易就范的。那时日刚好碰到玉珠家在兴城里大张旗鼓地准备招亲,于是李和就灵机一动,晚上化装成李和家里的婢仆,偷偷地跑到玉珠房间里偷看了试题——这样一来,李和第二日就不用跑遍整个兴州城了。她也是真有福,女扮男装就蒙混过关进了洞房,成了万家的倒插门女婿,李和的燃眉之急也解决了。”
“无稽之谈。”对面一个人轻轻地道,语气中不无嘲讽。我心下一震,这声音,怎么如此熟悉?抬头一看——竟然是他,沈渊——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的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