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月》舟洲

2、帝王宠，红颜塚

　　何谓安乐宫？
　　安乐宫，即冷宫也。
　　何谓安乐？
　　人死，即可得安乐！
　　冷宫冷吗？
　　当然冷，
　　但人心更冷……

　　夜凉如水，银盘似的圆月高挂天空，散着朦胧的寒光；
　　明明刚入秋，不是转冷的季节，
　　安乐宫里，却觉阴寒无比，
　　玉娘紧了紧身上破烂的衣衫，怔怔地看着那圆月，
　　枯瘦的手里，紧握着一个小锦囊。那锦囊已有几分破旧，边缘丝线尽已磨损，失了光泽，唯有边角那用红丝线绣上去的字，却是颜色不减，艳艳其浓。
　　身后一阵脚步声响起，
　　玉娘不需回头，便已知道是谁，小心翼翼收起锦囊，问道：“陈妃如何了？”
　　胡姬黯然道，“终究熬不过，已去了。”
　　玉娘心里一阵酸涩，“去了也好，总比人不人，鬼不鬼，浑浑噩噩在这世上留着的要好。安乐宫，这下，她是真得了安乐了。”

　　胡姬点点头，随即又悲愤道，“可是，人死了，却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我去宫门前等，半天竟无一人经过。想出去寻个人来，可偏又不能跨出那宫门半步。远远地只听到宫乐鸣奏，欢声笑语，想来都去寻乐子去了，哪里还有人理我们半分。”

　　胡姬尚未说完，玉娘却是一阵冷笑“就算他们来了，也只是破席子一卷，不知往哪一抛。”顿了一顿，又叹道“也罢，我们去葬了她吧，相识一场，总不能让她做个无所依的孤魂。。。。。。”
　　胡姬叹息，默默点头。

　　一路行来，
　　安乐宫并不小，
　　除了有14处宫房，还有大片花园空地，
　　只是，经年无人打理，
　　早已屋檐破落，杂草丛生。历朝又有无数嫔妃含悲而死，令整座宫宇，笼上了一层阴森之气。
　　乘着月色，玉娘和胡姬，寻了偏僻的一角，将陈妃安葬。

　　默默念了一段经文，玉娘轻轻叹道，“好来好去，陈妃，愿你来世，再不要做这宫中女子。”
　　胡姬以水代酒，洒在坟前，拜了两拜，回过头来看着玉娘，幽幽道：“如今，这安乐宫，只剩下你我二人了。”

　　玉娘一怔，是呀，自三年前先皇帝去世，除去几位产下皇子皇女的妃子得以母凭子贵外，其余37名无子嗣的嫔妃均被遣送至安乐宫。虽名义上说是送各位太妃安享晚年，其实，不过是被发配至冷宫自生自灭罢了。

　　冷宫的日子何其难熬，每日的饮食，名义上会由管事太监按人头分配。可事实上，先皇的女人，没了先皇的庇佑，也不过是一堆碍眼的残花败柳，无权无势，又无油水可捞。那些奴才哪个不是精明眼儿，自然也不会安分伺候。于是乎，克扣饮食，谩骂呼喝，便成了常有的事。到最后，索性想到时，便将饭菜扔到冷宫门口，发懒时，索性连饭菜也不送。渐渐的，再无人肯进这冷宫半步，只到门前放下饭菜，嫌恶地斜睨那群面黄肌瘦、衣衫破烂的太妃们一眼，便趾高气扬地离去。

　　这就是冷宫，
　　纵你曾芳华绝代，
　　曾宠冠六宫，
　　如今，落在冷宫，
　　也不过是墙脚污泥，任人轻贱。

　　习惯了有人伺候，习惯了锦衣玉食，习惯了帝王恩宠的女人们，哪勘忍受这般境遇，于是短短三年的时间，37名妃子里，或病死、或郁郁而终、或癫狂自尽，如今，竟只剩下玉娘和胡姬二人。

　　想到此，玉娘长叹了一口气，“一切都如同南柯一梦，所谓帝王恩宠，不过是红颜塚。”

　　胡姬惨然一笑 “恩宠？！我哪里想要他的恩宠。入宫时，你我才17岁，那是多好的年华。而皇上，却已是个两鬓霜白的老头子。他的儿子，都要比我们大。如今才10个年头过去，你我才27岁，可瞧着，却比那40岁的妇人还要不堪。”

　　心已死，意已冷，酝酿良久的心思，胡姬终于借着那股悲意缓缓说出了口“玉娘，这样的日子我真熬不住了。你心里念着你的夏郎，你心中还有一丝期盼。可我，早已无所牵挂。今日，就让我就先走了罢。你我相交一场，这情分，留于来世再续吧！”

　　虽然知道胡姬早有寻死的心思，但亲耳听到，玉娘还是忍不住一颤
　　“胡姬，你......”
　　胡姬淡淡闭上眼，“这样活着,我是真的累了。”
　　玉娘眼神一暗，心头酸涩异常，幽幽道“我又何尝不累。”
　　若不是心中还留有对夏郎的思念，
　　若不是在心里盼着，在有生之年，再见夏郎一面，
　　这三年的苦日子，哪里挨得过来。
　　可是，
　　自己心里何尝不明白，
　　那是一个梦，
　　一个美丽又苦涩的梦，
　　一入宫门深似海，
　　她与夏郎，
　　早在进宫的刹那，
　　就注定了此生无缘。。。。。。

　　前尘往事，犹如云烟一梦，喟叹良久，玉娘苦涩一笑，掏出锦囊，轻轻抚摸，缓缓道“前日里，我看到园子里有一种草，名叫‘今朝如梦’。只需将它的叶子吃下去，便可永远进入梦境。姐妹一场，我又怎么忍心，让你孤身上路。”

　　胡姬微微一怔，看着玉娘，有些诧异“你放的下？”
　　玉娘亦看着她，深吸了一口气，柔声道，“此情无关生死。”
　　纵活着难以相见，但愿死后，灵魂能回到那杏花烟雨的江南，回到夏郎的身边。这未尝不是种圆满。
　　言毕，二人释然一笑，笑容不再凄苦，更多的，竟是洒脱。
　　天空月色依旧明亮，银色的光轻轻洒下，映射在二人消瘦暗黄的面容上，竟泛起一层淡淡的光华！
　　佛说，放下，
　　原来，放下并非是舍弃，而是解脱。从悲伤中解脱、从绝望中解脱、从红尘中解脱、从生死桎梏中解脱。
　　许多时候，生未必是生，死却也未必是死；

　　胡姬呀，命运总是无常的，
　　玉娘呀，你可知，在看破生死的这一刻，你们的人生，竟出现了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