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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鞋底踏上坚实的土地,乐闲尚无法从海路颠簸带来的晕眩中回神,而他深知这种漂泊的生活在日后将是常态。可怅惘在新颖面前丢盔弃甲——身后蔚蓝的海平面拱起初升朝阳,身前乌黑的煤烟压盖错落房舍,身侧渡船森立,海鸟尖啸,码头嘹亮的汽笛号角,裹挟着迥异又熟悉的语言,如徐徐海风般扑面而来。

      船工取来他的行李,一路拎到岸上,乐闲给他结算了工钱与小费。一副陌生的异国天地近在眼前,这里的一切与盛京大相径庭,蓝天白云却似一卵双生。海天一色的背景中,乐闲情不自禁地抬手前伸,没有幻想中的透明膈膜,这片泰西大陆,在他乘风破浪两个月后,真真实实地吸纳了他。

      两个多月前,镇国公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脚千辛万苦让鹏图撇下木鱼,后脚又惹上了虎将军那七扭八拐的亲眷。镇国公愁眉不展,苦不堪言。乐闲麻溜儿跪地认错,偏生这时鹏图含羞带怯地迎上来,搁厅口东张西望盼不见新人,银子倒是原封未动,再看玛法的脸皱的跟包子似的,只以为乐闲办砸了,心口气一堵,仍舍不得乐闲遭罪,便别别扭扭地上来求情。镇国公心想要不是这个烦人的孙子,府上也不会遭此大难,便扬声叫人绑了,丢去佛堂让鹏图继续吃斋念佛。

      鹏图动用头脑,一厢情愿地冤枉乐闲不仅背叛了自己,还将计划全盘托出了,不然这戏怎么会来个惊天大反转?亏他那样地信任他!学佛的不打诳语,他非真心向佛,所以诳语可以层出不穷,兀自在佛堂喊打喊杀不提。

      乐闲懂得镇国公的为难,同为官场中人,他与虎将军不可能终生避而不见,可结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仇怨,除了“一命抵一命式”的讲和,似乎别无他法。乐闲因耿耿于怀的出身而没有做错事的底气,镇国公的回护让他加倍愧疚,唯有将罪过尽数揽到自己身上,舍去一命,但保心安。镇国公又气又心疼,胡子翘啊翘,末了一嘬牙花子,让人赶紧去请白师父与左军门来商议对策。

      白师父年纪大,骑不了马,做马车骨头散架,遂劳动双腿,比左军门来迟一步,但两位在思想上却是一拍即合,一致认为乐闲应暂时隐姓埋名,离家避祸。白师父作为老师,想得更为长远,不赞同乐闲往后混混度日,需得继续进德修业,可是进什么修什么,他没有更好的主意,便抛砖引玉;左军门急中生智,想让乐闲来他的军营历练,男儿浴血沙场才不枉此生。镇国公是一万个不同意,谁的儿子谁心疼,大清朝风雨飘摇,四处打仗,若非走投无路,谁忍心亲手送儿子去做那九死一生的活计?

      谈判陷入僵局,忽然乐闲撩摆再跪,别开生面道:“阿玛容禀,孩儿……想出洋。”

      此言一出,如晴天霹雳,正中镇国公的脑门,屋里三对六只眼睛,要不是有眼眶拦着,眼珠子能噼里啪啦掉满地。尽管官派留学生现已颇具规模,但多是些英敏勤慎的寒门子弟,学的也尽是些声光电化等不入流之奇技淫巧。匠人所为,非正途也。即便开明如白师父,对洋人的异想天开已延伸出书籍典轶,也不会想到乐闲青出于蓝,直接要去当地一探虚实了。

      镇国公自幼学习孔孟之道,一时难承其重,几欲反思放纵乐闲与洋人交好的行径是否过度;空气安静得呼吸可闻,乐闲低头攥拳,手心渗出冷汗,白师父倚老卖老,赶在镇国公骂人之前让乐闲起身,又对镇国公道:“留洋一事,事关重大,我们三个,没有一个人了解的。不如将司大夫请来,兼听则明。”

      镇国公不好拂白师父的面子,依言派人去请,但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把乐闲的这个念头掐死。不多时门童来报洋医馆的司大夫到访,镇国公惊弓之鸟,端起架子来掩盖漫无依托的慌乱,乐闲看穿了他外强中干,口泛苦涩,心中又甜又酸,为镇国公的爱护所动容,为自己的冒失而悔恨。

      司大夫万分赞赏乐闲的远见,操着夹生的汉话道:“镇国公大人,我相信三阿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若他想学西方医学,鄙人在学校有几分薄面,可以帮忙举荐。”

      镇国公奚落道:“爷一封书信,自有咱们的朝廷使馆作保,何需你一个小小大夫瞎添乱。“

      洋人脸白,变色清晰可见,左军门出头打圆场,问乐闲:“你留洋干什么呀,想学什么呀?”

      乐闲对外界向往已久,久到足够将未来安排稳妥,便不疾不徐、不卑不亢道:“既然学,自然要学他们顶尖的东西。据乐闲所知,英法乃大清水师技术与体制之滥觞,而我又精通英文,是以,我想去往英吉利,学他们的水师技术。”

      镇国公痛心疾首道:“你这孩子!你想学水师,北洋就有水师学堂,为父打声招呼便是,何必大费周章,远渡重洋,去那洋鬼子的妖怪窝!”

      司大夫被指桑骂槐,坐立难安;白师父旁观半天,此时旁逸斜出,对乐闲道:“大清的水师已经相当成熟,如果你只是想学技术,那么为师要与你阿玛一道儿了。“

      左军门倒是希望男孩儿都来参军,海军也是军,左军门宽宏大量,决定支持乐闲,便充满期待道:“当兵是好事,要不乐闲你再好好考虑考虑?依公,白师父,你们也别逼孩子。”

      乐闲道:“回老师,此去留学泰西,非学生突发奇想。学生以为,中国的未来在西洋,而科技之窍妙,只是一种外层展现,究其根本,乃是社会制度。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学生想去看看,究竟我们大清缺少了哪味肥料,竟让后来者居上?”

      司大夫满面赞许,固执己见的人他见多了,承认自己的国家落后需要极大的勇气,何况此言出自小小少年之口。白师父捋捋花白的胡须,似乎在品鉴,俄而道:“欲其子之齐语,引而置之庄岳之间。镇国公,不如依了孩子吧,老朽已无话可说了。”

      尘埃落定。

      秋信已过,乐闲抓紧时间打包离家,怀揣着司大夫的举荐信与镇国公向使馆的致函,前往牛庄港,他得赶在水面上冻之前启程,否则就要等到明年开春,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乐闲远赴英吉利留学的决定,在镇国公看来依旧草率,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好几天,眼见乐闲心如磐石,死者那边儿又不同意和解,举家翘首以盼虎将军归来做主,镇国公自知大势已去,趁着乐闲出发的前一晚,叫乐闲到寻芳斋来训话,可在乐闲面前,他的威严远不如在鹏图面前有效,可能是乐闲过于早熟,镇国公时常与他做平等对话,此情此景,弊端显现,镇国公刚训了一句,就被乐闲贴心的一句“阿玛的心,孩儿一直明白”整得老泪纵横。

      乐闲乘胜追击,道:“孩儿另有几事相求。此次孩儿闯下大祸,是孩儿思虑不周,命有此劫,请阿玛莫怪鹏图,他什么都吃,就是吃不得苦,这几日日日关在佛堂,清汤寡水的,眼见着瘦了好几圈,想来您也心疼,就放他出来吧。”

      镇国公道:“我就是憋气,你说说他,认屁不是!哪怕有你一半呢,我都认了。”

      乐闲道:“他做他那一辈子的富贵闲人,孩儿就管他一辈子……阿玛!”乐闲踌躇片刻,猛地抬头道,“阿玛,孩儿恳求您,早立二哥为世子!”

      说完跪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个头。镇国公倍受震动,上前扶起乐闲,责怪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我心里属意谁,你看不出来吗?”

      乐闲笑道:“阿玛抬爱,孩儿身份低微,难当——”

      “胡说八道!”

      气氛陷入沉寂,半晌,乐闲幽幽道:“阿玛,若不是我额娘难登大雅之堂,为何您……连个名分都不给她?”

      镇国公阖目不语,并不是所有秘密都难以启齿,但匪夷所思、违反常理的事情跑出了聊斋,那便是无法行走在阳光之下的怪力乱神,不足为信;说出来,好似蒙蔽,反倒不美。

      想到此,镇国公道:“天色不早了,你还有别的事儿吗,没有就回去歇着吧。”

      乐闲大失所望,好歹打起精神,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孩儿此去,非一年半载的回不来,我想请阿玛您做主,把青绿和桃酥姐派到成荫身边儿去,他娘从去年开始,身子就不见好,膝下又只有成荫一个,忙不过来,男子又没女子细心,且有些事情,儿子不好经手;至于老五老六,他们若想回家,就放他们回去,若不想,阿玛您看着办吧。”

      乐闲将近人的后路布置得滴水不漏,生怕主子走了,下人挨欺负。镇国公气笑了,他不成想乐闲竟是如此与镇国公府不交心,他扪心自问自己没有半点对不起他的地方,可乐闲的患得患失,着实令镇国公心寒不已。他心灰意冷道:“都按你说的吧,不然,我又能怎么办呢?既然你不相信阿玛,往后,这镇国公府里,再无三阿哥!”

      “阿玛!我不是不相信您,府里什么情形您一清二楚,正如此,我只相信您,相信您能护我周全。我只是想为您分忧,不然我又怎么会劝您早立二哥,一心为鹏图筹谋?我……”他的声音忽然微弱了下去,“我不能连累您太多,这次得罪了虎将军,往后少不得您如履薄冰;二哥体弱多病,对世子之位虎视眈眈,鹏图顽梗钝拙,难当大任,府内府外您一个人担着,做儿子的,能不担心么?”

      一番话说到了镇国公心坎里去。镇国公转怒为喜,面上硬是不动声色,冷声道:“那你还偏要留洋?”

      乐闲左言他顾,笑道:“由此可见,镇国公府不能没有三阿哥,但三阿哥,不能叫乐闲。那日我思虑不周,留下了姓名,不得已逃灾避难,还请阿玛给我个正经名字吧。”

      难得见老三撒娇耍赖,镇国公柔情似水,道:“乐闲本是小名,一用用了这么多年,早成了习惯,也罢,”沉吟不久,便道,“你要走,为父不拦你,你从今以后,就叫做长行,”目光炯炯而富含深意,落到乐闲年轻的脸上,“表字将归。”

      ………………………..

      第二日清早,长行拜别父母,左看右看不见鹏图。鹏图昨晚被放出来,形容憔悴,大吃二喝一顿,仰头便睡,不知是没起,还是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仍在怪他。长行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请柳成荫转交给鹏图,信中殷殷切切,嘱咐鹏图今后三思而后行,多与二哥亲近,多谈些吃喝玩乐风花雪月。“从来纨绔少伟男”,谁懂纨绔遍身寒。

      柳成荫念洋学堂,顺其自然入了教;司大夫力劝乐闲信仰基督,但乐闲觉得加入一个不能为他所用,反而要守一堆莫名其妙规矩的组织是自找罪受,尤其不感兴趣;这一回远行,柳成荫给了他一只银质十字架,这是他身上除乐闲送他的东西之外,最值钱的:“乐——将归,你把这个带上,入乡随俗。”

      长行不客气地笑纳:“私下里你还是叫我小名吧。”又转向白师父,深深下拜,“老师,乐闲走了。”

      白师父等他起身,强忍不舍,怕他一人在外吃亏受气,恨不得把自己也装进行李里,可他毕竟不能真的变小,只能将牵挂和数十年的人生经验融成满肚子箴言,道:“你此去一个文化背景与大清截然不同的地方,万要学会包容;但你要记得,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惯性里,这种惯性源于千万年前,被延续到你手中,与其他惯性发生冲撞时,你要明白双方没有对错,并不是说西洋的一切均为上佳,而是谁更符合现时的发展需求,谁便正确。万事要有自己的判断。为师期望你,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

      言犹在耳,长行回过神,从怀里掏出镇国公给使馆的信,翻阅上面的地址;已经看了两个月,早已烂熟于心,然而为了保险起见,他又对照了一遍字母。突然袖子一紧,顺势看去,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扬起脏兮兮的脸蛋,伸手做出讨钱的姿势,口中重复着“面包”这个单词。

      长行心想,他去年犯太岁,明明是为鹏图做嫁衣,结果有容没改头换面,他却改名换姓,合该破财免灾,便掏出荷包,取出一便士递过去。小姑娘紧盯着他,不仅不见笑模样,还有些紧张,乐闲以为流浪的孩子,戒备心重正常,正要开口鼓励,忽然自己的行李箱被人风一样地卷走了!

      那小女孩儿一改我见犹怜,夺过一便士健步如飞,如一滴水珠,顷刻间汇入码头市场的人流中。

      长行五味杂陈,满腔欣喜消失殆尽——这分明是这片大陆赠与他的下马威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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