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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归家路上,寒风凛冽,月明星稀,照得前路悄怆幽邃,瓷实的白雪似根根枯枝在脚下辗转呻\吟;镇国公将围巾缠上乐闲细嫩的面皮压风,一面护住他后脑创口——镇国公在家治伤时曾立誓与乐闲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今看见儿子挨欺负,又十分舍不得,真是左右为难,想来下一次赌咒发誓,要换个说辞才好。

      乐闲轻轻戳了戳镇国公的脸颊,见他轻嘶出声,侧脸躲过,糯糯道:“阿玛,对不起。”

      镇国公哼道:“臭小子,回去再跟你算账!”

      乐闲将下巴搭在镇国公肩头,燕子般细声呢喃:“我以为你会不要我了,我要去大街上讨饭了。”

      “笑话,你个小脑袋瓜里成天胡思乱想些什么?你是我家老三,再说,就你这胡天胡地的,我不要你,谁还敢要你?”

      “……那我额娘呢?”乐闲犹豫着,首次问这个在他小小的身体里盘旋个遍的问题,“阿玛,我额娘在哪儿呢?”

      镇国公的步子顿了顿,瞥了旁边喜桂一眼;喜桂会意落后几步,镇国公才道:“你两个额娘都在家等着呢,你这次可把她们吓够呛,回去要给她们请罪,听到没有?”

      镇国公答非所问,乐闲怅然失落,却仍打起精神来,乖巧点头,道:“我省得,我还要给老师赔罪的。”

      此番出走,耳闻目睹,前所未有,那些远不及他的生活入了他的眼,他的心。底层百姓大多因困苦而无知,因无知而刁横;乐闲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他极佩服司大夫,原来乐善好施不仅仅是散钱发粮那么简单,还要毕力躬行,融入当地,获取信任;穷山恶水,暗礁险滩,荆棘载途,坚持谈何容易?想在府里,大夫人尽管厚此薄彼,可府里份利未曾亏待于他,生活优渥无虞;阿玛则一视同仁,对他倾心教导,望子成龙。离家种种,反倒衬得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许多念头一直想到进府,接着又是一场风波;除却额娘们、下人们,白师父居然也在,乐闲一一磕了头,自述检讨,末了镇国公将金锁系还他项间,带他去厨房开了小灶;而因脑后有伤,老师放了他三天假。

      闯祸还有假放,可谓羡煞鹏图,一双小眼又红又绿,恨不得与乐闲同甘共苦;于是第二日,鹏图照猫画虎搞出一轮伤人伤己的炮仗宴,结局惨不耳闻。乐闲听说镇国公气到神志不清,满府里吵扰着若不打死鹏图自己就跟他姓。

      而龇牙咧嘴,对天晾着红屁股的鹏图,从此对乐闲的崇拜更上一层楼——乐闲压根儿不知,在鹏图的心里头,已不当他是个人。

      一夜霜雪尽,满城玉树琼花。乐闲却没有运气一饱眼福,还在复学的当晚遭白师父留堂;他心中忐忑,自问这几日规矩老实,鹏图闹出的麻烦,虽然脱胎于他,但非他唆使,总不能槽子糕掉地上,怪炉子没接住吧。

      白师父拈着胡子,垂眼对立在身前的乐闲道:“你落了三日功课,往后三日夜间留堂,为师一一补给你。”

      乐闲道谢,白师父又道:“不过今日我们不补课,我们师徒俩随意聊聊天。”

      乐闲道:“老师,您要聊什么?”

      “就聊聊那日你在洋医馆的所见所闻吧。”

      乐闲不明就里,他以为国人对洋人,有一个算一个,皆恨之入骨;刻在骨子里的记忆,让人忘不了几十年前,洋人一度用坚船利炮打破了自己平静的生活;而令朝野上下发愤图强的洋务运动,也不过是仿制洋人的设备武器和技术,这些奇淫巧技,在传统中从未登上过大雅之堂。

      但乐闲对那洋医馆,的确感触良深;恐白师父对洋人成见,便斟酌道:“洋人设馆不易,却对穷人分文不取;还开设学堂,教化群众,只是读的都是蛮夷的书目,长期以往,我担心会动摇儒学根基。”

      白师父一针见血地问:“你对洋人怎么看?”

      乐闲卡壳,观老师面相未有恼意,便正色道:“如果他们是真心来施加援手,那便是有朋自远方来。”说着,将那晚在镇国公怀中的冥思一一道出,最后小心翼翼地露出点儿马脚,道,“……学生对他们还挺有兴趣的。洋学堂里有一人名唤柳成荫,学生和他是朋友,他家世代书香,却因为父亲早逝,而苦于无钱读书,不得已上了洋学堂,闲时便在医馆做些杂事,冲抵学费;我看他机敏过人,知恩图报,可见洋人的典籍多也劝人向善,并非一无是处。”

      白师父呷茶,道:“你小小年纪,有此等见识,实属难得。今日上课,我见你心不在焉,是否也是在想那洋学堂?”

      乐闲忙道:“学生不敢。”

      白师父面容带笑,道:“闲时去听听也无妨。”

      “老师?!”

      白师父缓缓道:“近年来,我大清败绩连连,全赖朝廷倒行逆施,庙堂中人又盲目自大,自诩高人一等,正如常有人取笑为师老来弃儒崇道,晚节不保,却不知真正可悲的是他们自己啊。”

      此番论调天下之大不韪,乐闲眼睛一眨不眨,两只耳朵兔子似的竖了起来,新奇道:“还请老师明示。”

      白师父道:“所谓学说门派,归根究底,唯上位者统治百姓思想之工具耳,向来是取利不取义。秦始皇焚书坑儒,是为采取愚民政策;汉初天下初定,百姓需休养生息,朝廷倡导老子无为而治,及至元气恢复,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顺势而为,应势而变。因而见多识广总好过坐井观天,只有了解透彻,你才会有自己的判断,不至随波逐流。”

      乐闲兴奋道:“老师,那我——”

      “乐闲,你通达早慧,若稍加指点,日后必成大器;只是时逢乱世,为师也不知这样的教导对你来说是福是祸啊……”

      白师父摆首叹息,目色悲悯;乐闲倒是跃跃欲试,欢乐得像浇了冷水的油锅,道:“学生谨记老师教诲。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时也命也,还请师傅宽心,学生自觉福气大得很,必不会有事。”

      经此夜话,乐闲一颗心更是飞去了小河沿的洋医馆,只是镇国公管束得狠,布置了许多课业,元宵佳节亦不停歇。出了正月,才叫乐闲寻到了半日出门的功夫。

      忙里偷闲之偷,可谓盗亦有道。乐闲心态轻松,带着一包硬从鹏图嘴里抠出来的炸元宵,盼着与柳成荫相见。不料柳成荫正在那叫做礼拜堂的地方唱圣歌,乐闲只好在洋医馆的外间百无聊赖地等候,兼之袖手旁观。司大夫忙里忙外,口里常冒药品的洋文名称,小孩子才思敏捷,过耳不忘,早早将名称记了个滚瓜烂熟,便在某次护士忙碌,腾不出手去递司大夫索要之药品时,搭手将那小瓶子取来,交与司大夫。

      司大夫大奇——他是来满洲传教的洋医,心地至纯至善,淡看虚名薄利,但整日接触贫民,日益感到满洲各方面的落后,难免生出许多优越感来,在他感觉,这个衰落中的中央帝国,能与他伟大的大不列颠王国可堪一争而有过之的,唯有那刚烈的发际线。

      所以,冷不丁冒出个灵秀小子,司大夫又惊又喜,忙完手头工作,坐在乐闲对面,与他搭话;小孩子更能与同龄人玩到一块儿去,司大夫汉话半生不熟,因此乐闲不太爱搭理他;直到司大夫拿出一块精致的怀表在他眼前晃悠,他才像只看到毛线团的猫儿,瞪圆了眼睛,小脸凝神静气,只有大眼珠子随之摆动。

      乐闲先忍不住道:“这是什么?”

      “怀表,用来看时间的,”见吸引了乐闲的注意,司大夫道:“你知道我的国家,英吉利,在哪里吗?如果知道,这只怀表就送给你。”

      乐闲眼睛一眨不眨:“此话当真?”

      “主的信徒绝不欺骗。”

      “好,你等着,英吉利是吧?”说完旋风似的蹽回府,闯进镇国公的书房寻芳斋翻箱倒柜,直教他找到无意中打过几次照面的《海国图志》,寻芳斋已像被桑冲糟蹋的姑娘、或李逵经手的餐桌,乱七八糟,满地狼藉。乐闲不管不顾,席地而坐,翻阅起书本,不算费事便找到了答案。旋即出门,忽悠停下,转头拿过郭公所著的《使西纪程》一书,放手里掂掂,展眉一笑,揣怀里偷走了。

      乐闲得了怀表,司大夫又写下字母与他背,背对了,还有稀奇玩意儿给他;如此这般,不知不觉,日头西移,《使西纪程》看过小半,柳成荫下学回了医馆;两人月逾不见,但因初见时的共仇敌忾与目今之炸元宵而迅速打成一片,未几柳成荫看到乐闲的怀表,原是司大夫要送与他的,两人又迅速打成一片,谁也不服输。

      乐闲的拳脚功夫正儿八经由师父教授,技高一筹,压制得柳成荫毫无还手之力,却死活不肯开嘴讨饶;乐闲反倒更欣赏他不屈不挠,松了他肩膀,站起身,脱下怀表道:“罢了,君子不夺人所好,你这样喜欢,就给你吧。”

      柳成荫活动活动酸疼的筋骨,竟也不气,坦荡直白道:“是我输了,你功夫真好,能教教我吗?”

      乐闲见他当真不要,便不推辞,收回怀表,笑盈盈道:“教你功夫有什么难的,你若是想与我一同念书,我才开心呢。”

      柳成荫摇头道:“我已入了洋学堂,怎能中途放弃?况且我和你学的截然不同,会拖后腿的。”

      乐闲道:“那还不容易,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我们两个人,就做互相的老师,你教我洋人的东西,我教你圣人的诗书,还有功夫——你可是赚了呢!”

      俩小子一拍即合,乐闲从此有事儿没事儿便往洋医馆跑,时而带些自己份利中剩下的文房四宝接济柳成荫:胡魁章的笔,徽州的墨,宣城的纸和山东师父的徒弟。柳成荫感激涕零,更是发愤图强,将所学倾囊而授。

      有道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没多久,镇国公府里出了个亲洋人的阿哥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镇国公虽奉命搞洋务,但仍与洋人避嫌,生怕飞来个通敌卖国之祸。谁料一不留神儿着了自个儿儿子的道,一怒之下关了乐闲禁闭。

      幸而白师父及时出面,规劝镇国公道:“上个月,老佛爷刚借口与法兰西的战事失利,革了恭亲王的职,正是因为法兰西海军之强大,我大清拍马不及。老朽听说英吉利的海军乃是世界第一,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真要师夷长技以制夷,首先要了解其中的佼佼者。可咱们盛京的礼部衙门,无人精通英吉利语,如此何谈了解?若洋人犯了事,官府何谈掌管裁决?而那洋大夫是英吉利人,来盛京多年,一直安分守己,救治百姓,不仅无过,反而应大大嘉奖,立为洋人在奉之楷模;三阿哥与他交好,待日后进了礼部,也堪大用。”

      白师父一席话哄得镇国公回心转意,便干脆安排乐闲每五日去洋医馆学习、做事两日。见乐闲从此与柳成荫双宿双飞,鹏图眼热,吵着也要去,后来因没有休息日,又要日日起早,最终亲情敌不过性情,遂草草作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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