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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   长行因私废公,耽误半日,车抵使馆时已是大门紧闭。天空笼罩一层浓厚的乌云,不见星月,给了稀疏的路灯大显身手的机会。长行只好在就近下榻,第二日赶早进使馆通文书。

      大清外交总长、钦差大臣邹公使到任不足一年,来蛮夷之地办公的,通常是在朝堂饱受排挤的汉臣,或党派斗争推选出的替罪羊,总之邹公使壮志未酬,愤世嫉俗,尤其看不惯游手好闲的旗人,认为旗人除了会挑个好肚子出来,没旁的本事,因此看到长行留洋的缘由,就像往眼里捅的棒槌,不招人待见,便有心抻一抻他。

      长行在旅馆左等右等,过去了足有四五天。他见天儿在使馆跟前儿转悠,跟前台的小伙计都混得快拜把子了,可邹公使不嗒咕,拜干爹也没辙。如此又过了半个月,长行一狠心,清晨四点就蹲在使馆门口堵邹公使。

      这天如往常一样,搭载邹公使的马车在早上七点半准时通过波特兰街,驶入使馆大门;邹公使在车厢里端起咖啡,翻开报纸的国际版,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忽然马蹄骤停,车身猛慌,咖啡洒一身,邹公使怒而抬头,丢开报纸,掏出手绢擦拭污迹,大声呵斥道:“怎么回事!”

      仿佛是回应他的话,车门霍然被人从外面大力扯开,一个长身玉立的中国少年俏生生地朝他行礼:“晚生依长行,见过公使大人。”

      来迟一步的马车夫在长行身侧游移,进退维谷;邹公使面色铁青,仪容不整,威严尽失,尊严受到极大的羞辱——在中国获得尊重太容易了,只要生个孩子就能得到。不必在人格上努力,而天然地擢升地位,使得他们不会把他人的尊严摆到正对面。不对等的交流是无意义的,而长行显然还没能意识到。

      长行上前一步,要去搀扶邹公使;邹公使伸手格开,刻意忽略掉他,怒气冲冲地冲马车夫道:“把车扔在大马路上像什么话,还不赶紧送本官进去!”

      长行道:“邹大人,晚生等您召见已有多时,眼见学校报名就要截止,不可再等,才会出此下策,还请大人您原谅则个。”

      邹公使的灰脸目下欺霜赛雪,也不答,冷肃着关紧车门。马车擦着长行的脚尖驶过,撩了他一个大跟头。

      这个冷漠的欢迎带给长行遍体的窘迫,离家万里,规矩失去主场优势,败给年轻人的天性,精神上舒爽了,事情也办砸了。长行真正的无计可施,没有使馆的调令,个人不得单独报名——不合理的规矩,令人费解!长行脑海里再度唱起司大夫的咏叹调。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在使馆做工的职员们早已不约而同地锻炼出隐瞒起好奇心的本能,即便有几个小伙子尚不够老练,但足以目不斜视地从长行身边自然走过。除了一声短促的窃笑,与周遭格格不入。

      长行回过头去——那笑声来自一位年轻的中国小姐,她稚嫩的双唇丰润饱满,像一颗多汁的朱果。男人天生就该对女孩表现得大度。长行扶正帽子,向她微一欠身,然后举步朝使馆再接再厉。

      “你进去也没用,”女孩皱皱鼻子道,“你得罪他了,邹大人特别小气的。”

      “你认识邹大人?”长行听话音中隐隐有峰回路转的情势,便问。

      “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女孩狡猾道,“你帮我一个忙,我就给你引荐他,成交吗?”

      长行没想到她有这样的神威,不禁对她肃然起敬:“我要怎么相信你?难道你要我去杀人放火我也去吗?”

      “你怎么把我想得这样坏!”女孩撅起嘴巴,近者大而远者小,所以双唇更显丰厚,“要不然,我们改一改顺序,我先带你去见邹大人,你再帮我,总行了吧?”

      长行道:“你又怎么把我想得这样好呢?”

      女孩道:“因为我姓邹呀,如若你不遵守约定,我依然能够找到你算账!”

      “原来是邹大人的千金,邹小姐!失礼失礼。”

      长行震悚,因为邹小姐与她爹的长相相差十万八千里。邹小姐像只猫,一团媚气。她与猫不仅是神态上的相像,形状也类似,可能造物主不允许继海伦之后再从东方来个祸国殃民的妖孽,所以在五官上慷慨地买四送一。既然是赠品,那么质量上的偷工减料不可或缺,导致这张完美的脸缺少了鼻梁。又因鼻子在地理上占据中央位置,这个布局实在不算巧妙,因为人们会受第一印象影响颇深,若是第一眼注意到的便是缺点,那么接下来理所当然地做有罪论推演了。

      然,物以稀为贵,一个人缺点越多,反而不引人注目。正如长嘴大耳,尖腮细腿的邹公使,灰色的面皮,像老鼠的脸。唯独鼻子细窄挺直,令人啧啧称奇。

      截然相反的两个人,竟是有血缘关系的亲生父女,唯一的解释大概只有地圆说。当差异到了最大值,则会回归原点。中国对此早有言简意赅的总结:物极必反。

      “在伦敦,你要叫密斯邹的。”密斯邹嗔怪道。此称呼正如她身上的香水洋气扑鼻,举止也如西方人,裹挟着一种夸大的潇洒,“那就这样说定了,晚上六点钟,我们就在这里见面,然后我带你去见我爹。See you!”

      长行的舌头还在为“密斯邹”的后两个音节打结。邹这个姓氏,在长行的感官中是沉闷的棕色,是属于白杨树剥落的老树皮和老人家说话的口气的颜色,但密斯邹意外地打破了这份古老的和谐。长行幸灾乐祸地想,邹公使的家庭生活一定非常精彩。

      晚上六点,密斯邹如约邀请长行来家做客,与她和邹公使共进晚餐。邹公使措手不及,又不好怠慢客人,板着脸用过这顿大洋彼岸稀有的中餐,在会客厅,借着晚报的内容,与长行礼节性地闲聊。

      “关于今年夏季英国将举行的大选,我很想听听你的高见。”他放下茶盅,道。

      长行忙谦恭道:“邹大人谬赞,晚生初来乍到,怎敢在邹大人面前班门弄斧,邹大人莫要戏耍晚生了。”

      邹公使面色稍霁;密斯邹察言观色地给父亲添茶,笑着岔开话题道:“密斯特依才来几天呀,何况人家是要进海军学院的。爹,眼看着报名就截止了,你什么时候给密斯特依申请啊?”

      邹公使气道:“什么密斯特依,说话不伦不类的!”再对长行道,“将归啊,你莫要介怀,我这个女儿,什么都要搞洋人那一套,我真后悔带她来!”见密斯邹不以为意地端起牛奶罐,训斥道,“好端端的茶,倒什么牛奶里,放下!”

      长行暗道,看来猫与鼠的关系,恰可移植到这对父女身上,只是完全掉了个个儿,毕竟颠倒黑白是人类才会做的事。口上道:“令爱天真可爱,邹大人言重了。晚生所有资料已全部准备齐全,中间有一封司督阁大夫的推荐信,烦请邹大人拨冗为晚生向海军学院申请入学许可。”

      邹公使避无可避,终于开了话口:“海军学院不收中国学生,给中国学生开设的只有速成班,春季课程已经开课了,你只有等夏季班了。”

      得到了答复,长行不再久留,同邹公使告辞。密斯邹送他到门口,不忘提醒他们之间的交易。于是当天深夜,长行与雇来的马车绕到后街,停在密斯邹房间的窗下,等候中见窗口洞开,抛出一条无数床单挽成的绳子,密斯邹从上晃晃荡荡地滑下来,长行魂飞魄散,跑过去接住她。

      有人替自己提心吊胆,密斯邹便不感害怕,只余刺激;她兴奋地出了汗,拽下丝巾,上车前对长行道:“合作愉快,你可以走了,see you!”

      长行扒着车门,不放心道:“你一个人,大半夜的去哪儿?”

      “不关你的事,再见,密斯特依!”

      马儿撒开蹄子,长行的手依旧黏在车门上,两腿跟着紧倒腾了几步,干脆飞身进了车厢;密斯邹骇了一跳,忙拉住他,然后哈哈大笑:“你比我想象的有趣多了。”

      “我不可能让一个女孩子独自在深夜里乱窜,何况我听说这里的治安并不好。”

      “你说这句就不有趣了,”密斯邹道,“在我看来这趟街上最危险的就是你。”

      “你也可以理解为,如果你出事了我也有责任,我不想随随便便就为谁负责。”

      “这句顺耳多了。“说着,密斯邹道撩开帘子,露出漆黑的街道,探了一眼方道:“我要去火车站,赶最早的火车去布莱顿乡下,明天那里要举行打猎大赛,赢的人能获得一大笔奖金!”

      马车拐弯,颠簸不止:“你——你真是——”

      “我真是个疯子,是不是!”密斯邹道,“但是好玩呀!你不喜欢打猎吗,还是只喜欢在房间里读那些无聊的之乎者也?像我爹那种老头子似的!”

      “我读书,也打猎。”

      “是我小瞧你了,”密斯邹盛情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咱们比试比试!别担心,我算过了,我们赶明天下午五点二十的火车,就能在睡觉前到家!”

      话赶话,长行伦敦还没绕明白,就先去了趟邻城乡下。世事离奇,缘也芜杂,待他反应过来这一天正是他与舟水初相约玩乐的日子时,正在裁判台清点猎物。奖金他和密斯邹谁也没得着,但主办方免费为猎到猎物的人烹制他们劳动所得。他们俩席地而坐,啃得满嘴全是油,这时长行猛地抬头,记起了舟水初。

      “糟糕,”他一拍脑袋,“我忘了,我今天和人有约。”

      密斯邹促狭道:“你才来几天,就佳人有约啦?”

      “别瞎说,是一个朋友,男的!”

      “哦,男朋友。”

      “喂!”

      密斯邹倒在草地上,惬意道:“现在回去也来不及了,那边有硝好的皮革,买了免费教做钱包。你亲手做的,到时候送给他,多体面!精诚所至,不愁金石不开。”

      长行懒得纠正她,却因制作皮具而误了行程。回到伦敦天色大黑,晚餐时间已过,虽然两人白天吃了许多肉,并不饿,但他仍十分愧疚。不顾密斯邹百般推脱,长行坚持送她到家。下了车,密斯邹草草地挥了挥手,蹑手蹑脚地往门廊挪去。

      一盏雪亮的马灯骤然出现,像诞生在黑夜中的太阳,刺得两人睁不开眼。太阳后面,阴影中浮现出邹公使惨白的脸。但长行觉得,如果失去“太阳”的润色,这张脸的颜色会比清早被他拦下时的铁青更加难看。

      离夏季班的报名还有至少三个月,而邹公使决不允许官宦出身女儿在成婚前与年轻男人厮混。前所未有的效率,第二日,长行被旅馆的茶房吵醒,接到一封大清使馆派遣信——邹公使真的很讨厌他了,因为他在长行还没有上过一秒的海军课程前,不惜本末倒置,先让他上舰实习。

      长行把脑袋埋进枕头里,信件恨恨地丢在一边:他什么都不懂啊!这父女俩!一对疯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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