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此意》杉禾

23、祭天（一）

　　平安这些时日待在家中，自那日送走婻慈后，他的家中便少见什么访客，他虽在家中，却也并不是不听窗外事，齐国储位更替及晋阳王的惊世风采都已是昨日，而今日之消息，便是锦官城地陷，显出不祥巨石，而后星沉血月，京都大雾弥漫，举国惊惶，礼部上书言，紫微星动，朝野动荡，为求民安，恳请天子祭天。帝允之，而太子年幼，此时最适合留守的，自然是宰相纪东亭。
　　这些原本同平安没有任何关系，可这日忽的圣旨一道：此番入东岳祭天，平安随行。
　　这世上诸事，本就不是你想要怎样，便能怎样的。
　　平安花心力好好安抚了纪念，这小孩一听自己要离开好一段时日便十分气愤的抱怨道：“圣上都有这么多人陪着了，为什么还要抢我家先生啊？！”
　　在北行祭天的队伍中，得圣上垂怜，还得了顶小小的轿子，混在队列的最末尾，极不起眼，可这样不起眼的轿子，繁生却毫不费力的找到了，按照往常的情况来说，繁生该是相当高兴的，毕竟这次可没人能阻止他再跟平安相见，连被指派一起跟来的十二也不行，可繁生却显得并不那样高兴。
　　平安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此，繁生却像是知道的，自己明明是担忧着的，面上却仍是开朗阳光，只不停对平安说：“不要担心，不会有事的。”
　　明明什么事还都没有呢！平安像这样说，但他看着繁生的眼睛，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他忽然想到婻慈离开的时候与他的对话，那日他没有见到繁生，婻慈的脸即便盖了厚厚的脂粉，也依旧显得惨白，婻慈对他说：“若是有机会，你会否相信繁生，无论前路多么迷茫多么艰险，却也愿意赌这么一次？”
　　平安别开头去：“那日的那个问题，我还没等到他的答复……”
　　婻慈问：“若是等到了你希望的那个答案呢？”
　　平安唇角微扬：“那便是天涯海角，至死不离。”
　　婻慈也笑了，平安却觉得这一刻，她其实是想哭的，可是这个从很久以前便不会再轻易流泪的女子并没有落泪，她道：“好，平安，记得你说过的话。只是这世上，哪有什么至死不离呢……”
　　是没有，平安想，可即便这样，他却也愿意，这样不计后果的，试那么一次。
　　这一路顺遂，平安也并不知道繁生在担心什么，只是这日刚过彭城，他们快到了东岳脚下，便听守卫回禀，潍州守军叛变，守城将领何肃蛊惑人心，言天子专宠妖妃，不行正途，难为天道，眼下灾相频现，而他不愿天子被妖妃蒙蔽，便带头起义，望天子废了薛妃，否则群愤四起，夏国必乱。
　　这话传到李毅耳朵里，自然大怒，其实这消息不仅传到泉州，也是在往京都传的，只是泉州离潍州近，这事又是速战速决来得好，李毅便直接命纪繁生带领三千随行护卫先行前往镇压，繁生领命当时便火速走了。
　　平安眼见繁生离开，那人连句道别也没说，只是上马前，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平安便觉心间没来由的一跳，忽然没来由的升起些不好的预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好像，这便是他们间的最后一眼。
　　这场风波的主角薛锦年也在随行之列，只是听了那些禀报一点反应也没有，该如何如何，倒是李毅，听说还因此摔坏了手上当时正握着的一盏夜光杯。
　　李毅带着剩下的不到两千人，上得东岳，以山设坛，以天为神，沐浴斋戒，虔诚祭祀。
　　一切看来十分平稳，平安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甚，这期间李毅一次也没有找过他，仿若根本不曾记得还有他这么一个人，也是，本来李毅与他唯一的关联便是辛念，而这次祭天，自不与辛念有任何关系，可李毅却带上了他，他不过一介布衣，幸而读了几年书，受了父亲几句教导，最多算得上是个教书的，凭的什么混在这一干官吏中，一起目睹这件至高无上不容亵渎玷污的祭祀呢？
　　平安心中的疑惑越重，可李毅是不会为他解惑的，以他的身份，若非圣上召见，哪有能前去面圣的机会。
　　一切仿若印证一般的，自繁生走的第二天，平安半夜被人摇醒，他睁眼看到的，是自他们离京后一直跟在繁生身边的冷面护卫，前两天繁生走后，这人也不见了踪影，却不知为何此时出现在平安塌前，又将他叫起来。
　　平安正疑惑间，十二便将他的衣服扔给他道：“在下十二，乃相府之人。快穿上，跟我走，这东岳山上，要兵变了。”
　　平安忍住心头的惊涛骇浪，知道已是性命攸关的时候，却还是不忘在手忙脚乱时问一句：“那繁生……”
　　“少主人无事，他走前交代过在下，要以性命护得公子安全。”
　　平安终于明白，繁生临行前那一瞥并非是他回错了意，而是真的面临着生离死别，原来果真如此，繁生他是什么都知道的。
　　什么都知道，但却什么都不能说。
　　平安跟着十二越过一片兵刃相接之声，在火光四起的东岳行宫里穿梭，平安一路并未注意到在往哪走，直到安静下来，杀声也逐渐远去，他才注意到，他们竟是最后到了李毅寝殿，十二悄声道：“少主人曾言，这里乃是最安全之所在。”
　　帝王之所，自然是最安全的，可同样的，也会是最危险的，平安手心里都是汗，可他知道，这时候他不能退缩，有一个人给他铺好了路，而他愿意，无论前方多么迷茫多么艰险，也相信这个人，将性命交托，赌上这么一次。
　　平安向前，推开殿门，里面很安静，竟是连个护卫也没有了的样子，平安心间疑惑，却仍是壮着胆子往里走，而他走到里殿，也终于明白了所有，殿内，李毅仍坐在榻上，薛锦年在他身后，他们身前一干将士守卫如同被定身了一般毫无动作，只因，不知如何出现在薛锦年手中的剑，剑尖是指着李毅的。
　　帝王的表情莫名，在这只有几柄红烛的室内，他的脸显得很是晦暗难明，可平安却觉，这位至高无上的帝王，此刻怕是正经历着此生最苦最痛的时候，他并不像表面看来的那样，真对一切毫不在意，只看，那个东西在他心中的何处，而薛锦年，自然是在他心中最里面，也最柔软的地方。
　　似乎已经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去了那么一会会功夫，李毅终于开口，他问：“为什么？”
　　薛锦年看来与从前众人眼中柔美的，时而骄横会耍耍小性子的样子不同，他脸色很白，他脸色扯出一丝讥讽的笑意道：“你一直以为我是夏国人，父亲是潼关守将，我便该也是心在夏国的，只是你该想不到，其实第一个将我救出火海的，并不是你。”
　　李毅问：“周司宇，还是周司逸？我猜，是周司逸吧？”
　　薛锦年道：“果真是夏朝百年来最厉害的帝王，是周司逸，那天我城破家亡，那些渣滓狞笑着像我走来，盘算着怎么羞辱我，又如何杀了我，是他出现在我的面前，将我带走。你们一定很奇怪，他本就是让我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我却为何还会感激于他？可于他而言，想要权倾天下，想要一统江山并没有什么错，我父亲对你们李家忠心耿耿，回禀请援求救之时，周边却没有人愿意帮忙，等朝廷指令，哈，指令到时，城已破，人已死，这样的夏国，我为何要对它忠心？”
　　李毅又问：“那你现在想要如何？”
　　薛锦年凑到李毅耳边，声音温柔而又挑逗的：“他们给我的任务是杀了你，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你这是大逆不道！”“罪大恶极，罄竹难书！”“遭千夫所指，遗臭千古！”
　　也难为那些将士心腹大臣们情急之下说出这么多成语，薛锦年听了后笑笑：“你们觉得我在意这些吗？”
　　李毅道：“他让你来做这件事，说明他根本就不在意你，你为何还要为他不惜性命！”
　　薛锦年闻言竟还点了点头，然后道：“恩，我一早就知道了。”然后他像是想到了些什么，露出了包容的笑容道，“是真情还是假意，我一早就分不清楚了。”
　　李毅终于显出些怒意：“孤这些年对你如何你难道还感觉不出来吗，孤当真比不上他？”
　　薛锦年道：“比不上，谁都比不上的。可是李毅啊，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会做一个好帝王吗，如果发生在你在位的时候，我父亲还会那样满腔忠心却得不到一点回应吗？”
　　李毅道：“我会做一个好帝王。”虽然看不清表情，但平安从李毅的语气中听出他的决心，其实那声音并不见得多大声，但李毅说来，竟像是在用他全部的心力。
　　薛锦年又笑了：“你看，你还是回答不了这第二个问题，你们帝王总是无情，我早就知道了。”然后他顿了顿，将架在李毅脖子上的剑挪开，他道，“你杀了我罢，倾国还是灭世，我都不想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