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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离开 ...

  •   平安夜里是被痒醒的,脸上的痒意逐渐汹涌,甚至都变成了痛,让人恨不得把脸皮整个削下来,脸盘肿了起来,使得他原本还算清秀的脸丑陋了许多,但这样丑陋的时候,繁生也并非没见过,平安便在这周遭寂静偶有虫鸣好似只他一人醒着的深夜里,低低的笑了一声,开始想些杂七杂八的事来。
      平安的父亲平居乐本是当朝有名的才子,那一朝入得殿试,御笔榜眼,封官的诏书都下了,他却上书请罪,说志不在入仕。
      那志在何方,殿考何为?那自然是为了从平安那势利眼的外公手里赢取美娇娘,前脚刚将妻子领回家,这后脚就说要辞官,而他这边刚递了辞表,老丈人便痛骂一声“竖子无谋”,断了关系。
      先皇开明,得知事情原委后,大笑了之,准了平居乐的辞表,批了二字:痴儿。
      平居乐欢喜谢恩,那不做官又要作何营生?平居乐同妻子散尽钱财,开了家私塾,取名“痴人谈天”,当时仰慕平居乐才学的有不少当朝达官贵人,就连当时惊才艳艳十六便官拜宰相的刘梓樵也极为推崇,意图结交,但平居乐不喜朝堂,也懒得应付朝堂中人,只是收学生一视同仁,使得朝中大员纷纷挤破头一般的把自家孩子往“痴儿谈天”送,一时风头无两。
      平居乐这人不畏世俗不拘礼节,快活恣意,平安还未出生时,平家一直想要个女儿,奈何生了平安这么个带把儿的小子,平居乐心疼妻子,便也作罢,小子也成罢。
      平安刚出生便体弱,自幼多病,平居乐便给他单名一个“安”字,佑他平安。
      后来呢,后来呀,平安长大,平居乐夫妇感情和睦,从未见何争吵,平安是家中独子,自是深得宠爱,只是平安虽体弱,却调皮的很,十一岁那年他又爬墙上树,结果摔折了腿,正值平居乐想带娘子回他那偏僻穷远的老家,夫妻二人便训了儿子一晚,舍下他看门,并答应很快回来,谁知,便再也没能回来。
      那时候最怕的天灾人祸,一下子给平家夫妇都赶上了,先是路上遇到拦路虎被打了劫,然后会天大雨,给山上滚落的石块埋了,客死他乡,尸骨无存。
      同平居乐交好的,大多是科考郁郁不得志的,或是闲云野鹤般不爱拘束的,大都没什么钱,那些当官的,也受够了平居乐与他才气齐名的怪脾气,最后还是刘梓樵帮着平安典卖家产,他问平安,可要回老家?
      平安却舍不得,舍不得门前父母合种的木棉树,也舍不得街角的豆腐糕,他说,他想留下来,宰相叹了口气,帮他在城北僻静之处买了块巴掌大的地,盖了座木头房子。
      起先还有人来探望他,后来渐渐地,也就谁也不来了。
      许是这些事情的缘故,平生对交友也未见尽心,左邻右舍也懒得走动打点,反正,终也没什么用。
      再后来,他有了繁生。
      繁生这人虽可算是被宠大,但却并未长歪,好歹读了些年圣贤书,又在“痴儿谈天”受了平居乐几年训斥,从来守诺,既然答应了同繁生好,就尽职尽责,陪他吃酒玩乐,推去不少同狐朋狗友的聚会,又洁身自好,极少上烟花柳巷,连他妹妹纪婻慈都要说,除了这些许长相,可真瞧不出他是纪家儿郎。
      平安想到这儿,便对自己说,这便够了,你还求什么呢?
      繁生果真清早就来了,见着平安的模样,吓了一跳,但大夫也无法,他也只能坐下同平安说说话,他问平安:“痒吗?”
      平安想了想,说:“痒。”
      “那要不,我给你挠挠?”
      “得了吧。”平安摆手,“就你这不知轻重的,可别给我抓破脸毁了容。”
      “本来也不见得有多好看。”繁生嘀咕。
      “你说什么?”平安晃晃拳头,繁生一股脑从床边站起,留下一句“我去给你买些吃的”,又一溜烟的跑走了。
      平安摇摇头,叹道,果真片刻也闲不下来,其实是真的很痒啊,脸上痒的,令他恨不得挠花了自己,可他忍住了,他其实无时无刻不想喊出声,嘶吼出来,可他没有,他对自己说,哪怕繁生对你只有一丝一毫的在意,也会因此而痛心,可你怎么舍得让他痛呢?
      这次繁生回来的很快,带回来的东西很香,令人食指大动,他看平安眼睛都亮了,骄傲道:“我看你这些天都没好好吃东西,就知道你肯定饿惨了,不慌,这次给你好好补补。”
      他也知道平安吃不了太粗硬的食物,便带了碗面条,细细的葱油面,浇了些青菜,又加了些虾仁,色彩鲜艳,很好看,可平安的心忽的就冷了下去,他表情未变,似是随口问道:“你还记得那云游大夫说我忌口的东西吗?”
      “提那江湖骗子做什么,不就是些辛辣生冷的东西吗,唉,别管了,他说的肯定不能相信!”
      平安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可他不死心,他说:“哦,是吗,我也不记得了。”
      他看繁生止步于窗前,盯着那挣扎而上的藤蔓,随口接道:“就是嘛,一个庸医的话有什么好记的。”繁生推开窗子,“你看你这儿,杂草都要比屋子高了。”然后伸出手去,一把扯掉。
      平安的心终于跌到谷底,脾气再也克制不住,语气因病虽不见得多重,气势却显得很凶:“我这乡野破屋,自然比不得宰相府的精致华丽!”
      繁生一阵惊讶,扭头来说:“你,你这么凶做什么,我今日好心好意来照顾你,再说,我这话也早说过许多次,也不见你这般。”他见平安并不打算服软接话,而他这少爷脾性,何曾哄过别人,甩袖子出门道:“我还真是狗拿耗子瞎操心,哼。”
      平安盯着那碗面,看着那白白嫩嫩的虾仁,听着木门重重合上的声音,心道,可你真的操心了吗?
      平安母亲生完平安后一直身体不好,平居乐便寻访名医,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注重,寻常吃食也搭配的仔仔细细,陪着夫人一同忌口,有时平安他娘实在眼馋,闹着要吃,平居乐便要哄上半日。
      平安有次问母亲:“娘,那些东西,平常看你也不爱吃,为何总时不时要吵上一次?”
      母亲说:“我不吃的时候,你爹总觉得心痛,他心里不好受,总想着要加倍补偿我,也怕我心中憋闷,我闹上一闹,也能让他省点心,再者夫妻之间,有谁不盼着对方念着自己?我每次一闹,偏要他哄才停,其实他心里也明白,所以每次,你们总以为我生气,实际上我跟他都心里欢喜。”
      平安当时还小,只觉得不可思议,无法理解,现在却能明白,这世上唯有真心喜欢,才能片刻不停的为对方着想,点点滴滴不能自已。
      可快五年捆绑,畸形的相恋,终于还是没能让繁生生出一丝一毫的喜欢,平安看着被扔在地上的藤蔓,对自己说,你瞧,这就是试图追逐不该奢求的东西的结果,除了遭人嫌弃、被驱逐,什么也没能剩下。
      繁生后面到底没能放心,还是来探望过几次,毕竟相识九年的情谊放在那里,可他到了门口,却如何也摸不开面子抬脚进去,之前吵过,都是平安先服软道歉,他虽心里担忧,却也没见着人,只是每次瞧见这小屋升起的炊烟,便知平安还在,也似乎还好。
      后来,其实这世上诸多相守相伴都起码需要一人努力维系,若是那人也最终放弃,也就只能渐行渐远。
      人总是这样,生而健忘。
      当繁生再想起来的时候,他同平安已经四月未见,他生日已过,又长了一岁,夏日都要过去,荷塘的荷花也早就衰败,他今年终于没有收到平安奇奇怪怪的生日礼物。他起先同朋友出去还会有些担忧,可这些担忧也已经一个多月未曾出现了。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平安家门口,他想,既然还算做约定,那是该来探访一下,再说已然过了许久,那些个不愉快,平安也应该忘了吧。
      然后他推开从未上锁的院门,迈入那栋简陋的木头房子,却一人未见,灶上无米桌上没水,繁生有些慌了,但他又见收好叠起的被褥,书架上平安极为宝贝的赝品字帖,终于稍稍放下心来,这人该是无事,也没离开,他想起当时看平安兴致冲冲的临摹那些赝品,他不以为然,说要送他一副正品,平安断然拒绝,说:“别别别,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没地方放,还是赝品适合我。”繁生一想也是,怀璧其罪,而且平安这样从不关门,哪天正品被顺走了换成赝品恐怕也不见得能发现,也就作罢。
      繁生忽然发觉,自己竟还能记得这些同平安在一起的小事,他那天偶遇别家纨绔,说他先前明明约过下回再聚,怎么这许多日子竟然没影了,他拱手直说抱歉,但心里其实半点也没想起来是什么时候又在哪儿约的,他明明是对约定极为上心的,而有个约定延续了五年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早先一直有个人在他身旁提醒着他,现在这个人不见了,他却并未见半分轻松。
      他原先应是极不理解这男人同男人一起的勾当,现在却一丝反感也无,繁生此刻,终于意识到平安对自己的影响。
      那便等他回来好好同他把酒言欢吧,繁生想,就去杏花楼好了。
      可他从没想到,这一等,就又是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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