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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下) ...

  •   在和风吹细,花影扶疏的午后,有英俊少年科头抱膝坐于廊下,一边低声吟唱,一边漫不经心望着庭中盛开的八仙花——这本身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更有金色的阳光将那清俊的影子剪于廊中,如此寂寞又如此优雅,任谁见了也会不忍再踏步向前吧。

      当然,堂堂大唐华阳县主除外。

      与其遥赏,不如入画,尽管这幅画会有些不伦不类,特别是她手里还拎了一只装在竹蔸里的黑陶小坛。

      李谨接过坛子,只是淡淡谢过,全无要趁机痛饮狂歌一番的意思。好吧,凤城想,他确实不同于李谏,尽管容貌别无二致,现在也没有什么值得暗中垂泪,可这个人身上还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

      于是她又一次很善良地坐下来,眼望着那些雪青色的八仙花,暗自琢磨着要如何既活泼又不失礼地把话带到酥酪配方上。

      “昨日的馈赠真是费心了。”她说,“那样精致可口的点心,在别处却未尝过。”

      李谨摆摆手:“区区细物,不值一提。”

      通常说完这句话以后,人们就会谦逊而自豪地滔滔不绝下去,从自己厨娘的神秘来历说起,一直说到要荷花蕊里的露水一升和面或是白丁香树根中的蜂蜜半巢……最后总结陈词:“简便得很,不值什么。”

      可凤城忽略了一点:通常与她闲话的都是女眷,也不曾受过她的“一饭之恩”。

      李谨既对刘家父子那样重情重意,自然也不会忘了儿时那碗“青精饭”。

      “吃了可以成仙。”他重复她的稚语道,“不敢相瞒,当年某正是受了这句话的启发才大胆抛家而去,若非如此,或许早被杀人在那荒村野店里,又怎能有某的今日?”

      凤城不禁懊恼,怨自己当初为何说不出“五岳寻仙莫辞远,一生但入名山游”这样的句子。尽管意思大同小异,可要写入列女贤媛传以供后人瞻仰时,风雅一些总是更好。

      “这么说,”她突然想起传闻,“刘齐真是代你而死吗?”

      李谨的眼神瞬间黯淡:“他自小跟着我,听话本曲词最爱听忠仆护主的故事,想不到最后自己也做了忠仆。”

      “可是为什么?”凤城不解道,“为什么被害时他没有反抗?那种乡野茅店,门板可绝不厚实,如果刘齐和凶手打将起来,理当惊动客栈里的其他人。可是不管店家,还是崔家兄弟等人,都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就连住在隔壁的李承恩也毫无觉察,我瞧他打猎是一把好手,想必听力也应当过人,若有不同寻常的动静一定不会漏掉。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那时刘齐无法反抗。”凤城摇摇头,“也许事先中了迷香或被点了穴,又或者……凶手是一个他无法反抗的人。”

      “那晚我们都喝了不少酒。”李谨说,“阿齐也喝了。”

      “好吧。”凤城想想道,“喝醉之后,不管是听不到动静,还是无力反抗都很自然。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想不明白凶手到底是怎样的人。”凤城苦恼地皱起眉头,“无论怎么想,都有不通情理之处。”

      说到这里,她突然以袖掩面:“原本不该罗嗦这些事,何况又是伤心事。”

      李谨缓缓道:“当初既是按盗贼劫杀论处,便自然是盗贼劫杀罢。”

      凤城望着他:“可那些财物,是你出走时带走的罢?”

      李谨默了默,承认道:“若无些傍身之物,以某一介纨绔少年,当初如何能安身立命?”

      “所以,盗贼在你房中其实搜不到几样值钱之物。”凤城沉吟道,“若是因此杀刘齐泄愤,倒也能解释那尸首的惨状。不过,既然是为谋财而来,闯了空门心有不甘难道不该再搜几处吗?可其他人处却都一夜无事。”

      李谨忽然微笑起来:“听到这几句话,倒让我记起行走江湖的那几年。”

      凤城粉面微红:“近来结识了几位朋友,都是跟着他们混说的。”

      片刻静默之后,她微微侧眼觑向李谨:“你既行走江湖多年,自然不会相信这是盗贼所为吧?”

      李谨不语,只管眼望着庭院。眼下正是八仙花盛开的季节,石栏边团团簇簇,每一朵都有海碗大。
      凤城也看着那些花,突然道:“这便是扬州名种青狮子吧?”

      李谨颔首道:“正是先祖父从扬州移来的青狮子。”

      “果然不错!”凤城喜道,“听闻青狮子开时花大如盘,且花形紧凑团团如狮子所滚的绣球,更难得的是极美极罕见的天青色,正所谓清而不寒,媚而不俗。如今一见,真是与花谱上描写得别无二致。”

      她又指向那丛花里的某一朵:“那自然就是狮子变了?”

      青狮子已是八仙花中难得的名种,更令人称奇的是出于某种连花匠都不明白的原因,有时一丛青狮子里也会开出一两朵偏红色的花,于是这种花又被呼做“狮子变”。

      “不错。两种花色在阳光下看得分明,可入夜后看起来就是同一个模样了。”李谨轻叹一声,不待凤城再说什么就坦言道,“当日阿齐假扮做我,的确也为了以防万一。”

      凤城虽已猜到,却仍不禁面露骇色:“为了世子之争?”

      李谨苦笑了一下:“实不相瞒,当日出走也是别无他法可想,只求能留得性命。”

      “可是李谏?”

      李谨摇了摇头,过了半晌才艰涩地开口:“当初先父曾规劝某,退一步海阔天空。”

      电光火石间,凤城顿时心头敞亮。

      她也听闻过鹰隼如育二雏,必将择优而育,而把较孱弱的那只推出巢去,只当不是自己的亲骨肉。显然老襄阳伯在两个儿子中更看好李谏,当初的李谏也的确更有世子之相。不过碍于襄阳伯夫人和外家势力,他不便公开支持李谏,也不愿家族和门下为这场争斗过多损耗。所以李谨最好乖顺地听从父命,如果不愿乖顺,黑暗中也自有教他乖顺的办法。

      难怪惨案之后,襄阳伯及时请封世子,却并不着紧追缉凶手。

      想到这里,凤城不禁不寒而栗。

      “可是……”

      “可是什么?”

      凤城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可是凶手的做派还是有些费解。”

      李谨耐心地望着她。

      “你同李谏,单看容貌是十分相似,尤其是夜里,就像你说的,看起来就是同一个模样。”凤城摇摇头,“你们同店夜宿,凶手就不怕行刺错人么?为什么不挑个你落单的时候再下手呢?”

      “毕竟所住的房间不同。”李谨道,“何况当时某手臂上还有伤,也算是个表记。”

      “如此说来,凶手定是一路尾随你们,对各种动向都掌握得很清楚。那么他又为什么会把刘齐误认做你?尽管换了衣裳,体格相似,躲在帐中假装是你还成,可一看面孔不就被戳穿了?”

      “夜里若不点灯,误认也不足为奇。”

      “不,当夜理应点过灯。”凤城笃定道,“否则凶手的行为就更加古怪了。”

      “趁夜行凶,又如何古怪了?”

      “古怪的不是行凶,而是行凶后还要对尸体施暴。”凤城犹豫片刻,尽管深觉由自己来重述那些血腥的场面实在不雅,可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据说上半身被钝器砸得几乎不成人形,最后是靠身上的皮甲和右臂上伤口确认的身份。想那凶手既是奉命而来,行刺目的就是要世人都知襄阳伯府的李谨身殁,正该让尸首一望即知是你,为什么要毁其容貌呢?除非……”

      “除非他行刺后查看尸首,发现死者竟不是我,所以情急之下毁容冒充。”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又要把最彰显身份的锦袍和金冠除去呢?须知刘齐为假扮成你,才特意换上这身衣饰的。”

      李谨怔了怔,随即抚掌叹道:“县主真是心细如发!难怪崔四……”

      他没有说下去,不过凤城想也知道那崔成源在背后都会念叨自己什么,于是低眉笑道:“身在闺中,若不娴于中馈,必要有些其他消遣,实在不值一提。”

      李谨微微一笑,想必也记起了当年那番对话。

      稍后他提出那不过是虚虚实实的把戏,为的是让人更加笃信。

      “初时一见尸首,他们必会大惊失色,细察后只认得出那身皮甲是我的,又见着手臂上的伤口,如此艰难才得以线索,于是便不会再多想了。”

      凤城摇头道:“那凶手是奉命行事,必向主人回报。这样自作主张,难道就不怕哪天你重现世上,反倒坏了主人的大事?更何况……”

      她抬起眼来,正与李谨凝思的视线相对:“更何况,事发后老襄阳伯第一时间请封了世子。”

      李谨迅速地移开视线。

      凤城也掉过头去,只盯着廊上那清俊的影子继续说下去:“所以,老襄阳伯和李谏都不知道,死去的是刘齐而不是你。只有一个人知道……那个人知道他杀了谁,也知道必须将尸首弄成什么样子。如你所言,确实是虚虚实实的把戏,比如右臂上的伤口。如果只是打算冒充你卧床装病以拖延时间,刘齐只需要换上你的服饰躲在帐中即可,为什么还要在自己手臂上拉上一刀呢?即便延医请脉,男子要搭的也是左腕而非右腕,更不必将右臂露出。那道伤口,只有验尸时才有用……

      “之前你说那晚刘齐也喝了酒,许是醉了才未做反抗。可是,若早知会有危险,刘齐甘愿以身代主,这种时候,如此忠心耿耿的他怎会还有心思喝酒?纵使宁可一醉不醒,也会怕醉酒误事吧。他没有反抗,是因为心甘情愿……”

      “果然瞒不过你!”李谨忽尔长叹,“阿齐并非我杀,却着实因我而死,而毁其尸首的人也正是我。”

      “那么,如果没有猜错,想出这个主意的,便是刘齐之父?”

      李谨缓缓点头:“他父子二人待我一片赤诚,知道先父的计较后,不惜舍身相助。若非如此,即便我远走他乡或投入空门,也仍是隐患。外祖、舅父尚在,纵是先父怜我乖顺,我那兄弟也未必容得下肉中之刺。”

      凤城看着那影子在木板上微微颤动。

      她又略坐了片刻才告迟。李谨起身送她,步伐不紧不慢,仍是当年大家子弟的从容气度,腰间所悬的玉佩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仍是那块鱼龙珮呵,这样才一动念,凤城便停住了脚步。

      李谨询问地一扬眉,见她眼盯着自己的玉珮便笑道:“或许听说过罢?这便是太宗赐予我家先祖的鱼龙珮,一式两块。还有一块是我兄弟的,自他去后就一直由家母收着。”

      “原来如此……”凤城朝前走了几步,忽道:“你家那几样酥酪点心滋味妙不可言,不知可有什么秘方容我偷师?”

      李谨闻之而笑:“哪有什么秘方,不过是选材考究了些。当初我随胡商游历西域,发觉番邦的牛羊无论是产奶还是肉质都与中原不同,想来也是一方水土的关系。”

      凤城颇为失望:“若要从西域运来,却比千里送荔枝更麻烦些。”

      李谨慷慨道:“如今我这府里养了几头车迟国的母牛,吃的虽是本地草料,产奶倒还保留了几分西域遗风,可惜每日出产不多仅够自用。若不嫌弃,往后再做酥酪点心时我便命他们多备一份……”

      凤城垂首谢过,又道:“襄阳伯不必如此客气。酥酪虽能补人,过多却也无益。眼看这天气渐热,倒不如多饮些苦茶呢。”

      李谨微微一怔,不再多言。

      送及中门,拱手施礼后他突然又道:“若要酥酪鲜甜不膻,还有个法子。调味莫用蔗糖,搅拌蒸煮待它成形后,淋上蜂蜜吃即可。”

      凤城再次谢过,由侍女簇拥着出门登车而去。车帘一垂,眼泪几乎也要垂下来。车内设有紫铜胆瓶一只,也插着数朵八仙花,却是雪白的“赛琼瑶”。看这普天下的八仙花都生得这般粉团似的,唯有花色不同,却又偏偏爱变颜色教人时难分辨,正如某些孪生兄弟……

      如果其中一个满身酒气,穿着大氅又歪戴着一顶风帽,之前从未见过他的乡下光棍怎会知道他是谁呢?毕竟两张面孔是一模一样的,腰间的鱼龙珮也是一模一样的,只除了一只的眼睛带有糖色。

      只因为他询问客栈怎么走,又真朝客栈方向去了,人们就相信他真的回客栈去了。如果他只是这样问问,稍后走到某个隐蔽的树丛或是田垛后面再拐个弯离开,谁又知道呢?

      再稍早一些,客栈小二小解回来,迷迷糊糊看到李谏从楼上走下来,一直走出客栈门去——他看到的真是李谏吗?还是从李谏房中出来的另一个人?

      那个人有着同李谏一样的容貌,一样的鱼龙珮。当李谏醉倒时,他偷偷进入李谏的房间,调换了足以证明身份的玉佩。

      为什么?

      正如为什么他要刻意向那光棍询路?

      凤城很想找到一条既合理又善良的理由,不过她很清楚只有一个理由。

      “……正如身为男子就要支撑门户,在这世上做出一番功业来。”当年看似孱弱的他,其实如此笃信不疑,所以他既不会逃形江湖,也不会遁入空门。假死只是一种策略,一个布局,他一直在等待有人能发现其中的蹊跷。

      天下第一神捕成步堂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或许,如果成步堂或是别的神捕没有察觉,他也会在适当的时候站出来讲一个被构害的故事。只需要提到李谏的鱼龙珮,无论李谏最后是否拿出,都会被指称为凶手。哪怕是怀疑和风言风语,也足够了。

      到最后,骄傲如李谏仍会选择自尽吧。

      凤城不知道这个主意究竟是那位姓刘的老谋士筹划的,还是李谨自己的主张。不过她想起幼时花婆婆曾同她说起的一个故事,鲤鱼跳龙门的故事。

      每年季春,总有许多鲤鱼逆流而上朝龙门山顶游去,其中幸运者能跃过龙门山顶那道石梁,随即被天火烧去鱼尾化身成龙。大多数鲤鱼都会在历尽艰险的溯游中受伤、死去,极少有能跃化成龙的。却说有条最下等的青鲤,单薄力弱,原是在最下层为众鱼唤气垫身的,眼看同伴死的死伤的伤,就连最神气的金背银鳞黄河鲤也未能跃过龙门,心中便寻思起来:何不借力一跃?恰巧龙门河心有块巨石,受河水冲刷浪花飞溅几十丈高。这青鲤猛然蹿上浪峰,又用鱼尾猛击浪头,一跃而起,竟一举跃过龙门化身成龙。

      “老伯爷若是想要一个能克绍箕裘的,倒也算得偿所愿。”凤城轻叹着掀起一角帘子,看那街景从眼前飞快掠过,心知自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走这条路了。

      接着她又想起那些美味的酥酪点心和李谨最后所传的秘方,终于泪盈于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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