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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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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在京兆尹的指挥下,长安万年两县县尉忙得人仰马翻,倒是捉了好些与通缉文书里描述相似的可疑之人。不过一经审问就发现他们要么时间不符要么另有人证,很难被指控为新城、永宁两坊血案的凶手。
于是坊间传闻越演越烈,竟将那凶手传成一个既会飞檐走壁,又能于千里之外投绳取人性命的绝代高手,而那两头打着双联结的丝绳更成了阎罗亲赐的勾魂索,正是叫你三更走,留不到五更。
眼见长安城内人心惶惶,大热天里着交领乃至高领胡装者日益增多,更有人建言京兆尹不如先停了城内各布店绸庄的买卖以防万一……就在这即将惊动天听的关键时刻,有两位年轻官吏挺身而出,用一个大胆而奇妙的推想解决了谜案,安定了人心。
这两位年轻官吏自然是大理寺少卿崔成源与刑部录事全尔同。
崔成源首先沉痛检讨了自己之前的误判。
“没有什么随身携带酒壶的凶手。”他说,“其实真相很简单。邹二郎死于剑下,邹大郎则死于绳索。”
“还有古丽。”叶家微娘子提醒道。
“古丽?哦,那个小乞儿。古丽也是被绳索勒死的,不过她的死不重要。”崔成源捏起瓷勺,从水晶碟里舀出樱桃来,缓缓加入冰镇好的酪浆并慢条斯理地搅动着,“能够道破真相的还是永宁坊那两具尸体。”
叶家微娘子使了个眼神,一个伶俐的小使女就走过去从崔少卿手中拿走冰盏,并替主人致歉道:“今日樱桃忘了湃水就呈上来了,郎君请稍待待。”
这一待就待到崔成源将自己的推想原原本本了一遍直到口干舌燥也不见樱桃湃好。
不过叶家微娘子充满歉意地呈上了煎茶,并格外多放了香料。从叶宅出来后,崔成源一边拭着满头热汗,一边对全尔同感叹道:“如今始信蜀人好辛香。”全尔同则背心一层冷汗,暗道难怪这位娘子同那位县主会在开善寺内一见如故……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单说在这个阳光炽烈的午后,几人聚在叶家水阁中共析疑案,当然,大半时间都是叶家微娘子与圆海恭听崔、全二干吏的推想,偶尔提出些疑问也被崔成源洋洋洒洒地解答了。
“其实真相很简单。”崔成源说,“那晚邹家兄弟又为兰雪争风吃醋。因为饮了酒,所以狂性大发。邹二郎拿出绳索想要绞杀哥哥,邹大郎则拔剑捅死了胞弟。不过他脖子上已套上绳索,两头又是双联结,越挣扎就越勒得紧。那兰雪又早已骇晕,无人能够帮他解开绳索。”
“如此一来。”全尔同补充道,“就能解释为什么护院没有发现有人潜入,因为根本就没有人潜入。仆人们赶到里庭时不见可疑人影,因为那时候两个凶手都已经死了,就躺在屋子里。还能解释邹二郎伤口的高度。邹大郎可不也是身高不满六尺吗?剑又是他自己的,他的剑术还相当不坏哩。”
“可是,为什么是绳索?”叶家微娘子总是执着于这个问题,“邹二郎不是惯使一双肉掌吗?那种时时候,冲动之下直接动手不是更合理吗?”
崔成源与全尔同相视一笑,就像正等着这个问题。
“碰巧在邹二郎脑后发现一块伤处,是陈年旧伤,已经结疤。不过从伤疤可见在几年前他受过严重创伤。因为脑疾,所以邹二郎总是比胞兄愚笨,不过大家还不知道这脑疾还会让他疯狂。”崔成源很谦逊地说,没有提这个碰巧发现伤疤的人就是他本人,也没有提那天他是多么英明神武地拨开尸体的长发,用修长的手指指着那块灰白的斑点,同时也指明了真相。
“这么说确实凶手是疯子……”叶家微娘子小声嘀咕道,“因为争风吃醋冲动要杀胞兄倒也说得过去,不过为什么要跑到新城坊去杀古丽?”
崔成源与全尔同又相视一笑。
“他去新城坊不是为了杀古丽。忘了吗?他们兄弟俩看中了兰雪,而兰雪的妓寮就在那里。他只是路过,然后……”崔成源摇摇头,“至于为什么要杀古丽,又放过了古丽的瞎眼爷爷……谁能摸透疯子的想法呢?他是疯子,就这么简单。当真不必再深究了。”
叶家微娘子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好用手无意识地在七斤儿背上拍打着,直到七斤儿不满地嚎啕起来。
“不过随身携带绳索……”她想了想又说,却被崔成源当即打断:“他不必伪装成庶民,宽袍大袖有的是地方揣一根丝绳,就算系在外袍上做装饰也没人会注意。杀掉古丽他便去了妓寮,也没人会疑心他该不该出现在那里。所以人们才说当时没有任何可疑的人。”
“一切都迎刃而解。”全尔同大声道,语气里充满对朋友的钦佩。
叶家微娘子抱着七斤一言不发。倒是圆海念了声佛,赞道:“想不到如邹二郎那般八尺大汉也能结如此精细的绳结。”
崔成源刚要解释,又听他继续道:“阿弥陀佛,这必定因为他是疯子。”
无论这感叹里包含了多少嘲讽,崔、全二人都并不在乎。邹二郎脑后的伤疤就是铁证,其他所有环节也一一对应,他们的推想已被上司认可,疑案已盖棺定论。满城张贴的黄榜已被撤下,有关邹家的流言蜚语很快就会压过勾魂使者的传说,成为长安人茶余饭后的最新谈资。郎中和药铺也再不会因太多人中暑而忙得喘不过气,圣明天子也可以在骊山安享清净。这就是他们立志追随成步堂的初衷所在,纵遭非议也矢志不移。
对这种志向叶家微娘子深表钦佩却无法苟同,因此,次日她就施施然穿着轻容纱裙乘车去了新城坊。
乞丐的窝棚还在,附近的妓寮也仍如往日般在白天寂寥着。隔着车窗和幕离,叶家微娘子红着脸只朝那地方张望了一眼,就催着车夫匆匆朝前驶去。多亏鸨母寡情,将那吓疯了的兰雪赶了出来,她才不必为了正义而弄脏自己的裙角。
因为有官府吩咐,鸨母倒也不敢真把人丢去乱葬岗上,只将人安置在一处僻静的小院里。据全尔同说,娼妓们患病都会送来此处将养,当然大多数人是没命再回去倚门的。因为兰雪变成了痴子,看门的婆子便将她锁在屋里,每日两餐给饭给水,除此之外一概不理。
“如能救她出苦海,倒也是功德一桩。”当时,全尔同恳切地望着叶家微娘子这样说。不过这一回,乐善好施的叶家微娘子注定是要教他失望了。
“你就是兰雪?”她对着墙角瑟缩成一团的人影皱了皱眉,便有使女将人拉起来架稳,又把披散的乱发拨开,露出一张雪白的面孔来。
兰雪生得果然并不算美貌,从雪白的肤色和微碧的双眼看,她多少有些胡人血统。此时受到惊下,她扬起脖子就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叫的果然只是“杀人”两字。
叶家微娘子又皱了皱眉,庆幸不曾抱七斤儿出来。
“我不是官府的人。”她开门见山道,“我也不会那些弯弯道道的推断啊诈唬什么的。所以你也顶好痛痛快快地说一句,古丽与邹家兄弟是不是你杀的?”
兰雪仍只喊杀人。
叶家微娘子屏退使女,只留圆海垂首一旁目不斜视地呆立着。
“一定是你,不会有错。”她伸手捏住那雪白的下巴,“他们说你拿不动剑杀人,更杀不了邹二郎那个大汉,所以你一定是无辜的。不过他们忘了,邹大郎是被绳索杀死的,只要把绳索套到脖子上再轻轻拉一下……就算是最无力最笨拙的手也能让他绞死。
“至于邹二郎,也许真是因为争风吃醋死在邹大郎手上,不过也可能是你下的手。当时他们都喝醉了,你只需要提起剑再插下去……他们说你浑身是血,就是在当时溅上的吧?
“想来想去,丝绳也更像女子会用的凶器。因为你不会使其他武器,也没力气对付习过武的男人。但丝绳就不一样了,又细,又精美,两头还有双联结,放到他们眼皮底下,他们也只会当成是含情脉脉的信物,谁会想到套在脖子上就解不下来了?
“你携带丝绳也不用掩饰,说不定就系在腰上或腕上,放在装绣活的篮子里也行。你编丝绳时也不用掩饰,横竖经常都在做女红。谁知道你把它编起来是用在荷包络子上还是谁的脖子上呢。”
这些话完全没有让雪白的面孔变色。兰雪仍然一声声喊着杀人,喊得嗓子都微微沙哑起来。
叶家微娘子也不耐烦了。
按照出阁前的习惯,她在袖子里总会带上一些别致的小东西。于是一根泛着暗青色光芒的长针就抵上了雪白的面孔,并轻轻从眼角划到唇边。
“这是腐肌针。”她解释道,“同腐肌弹一样,用特制的毒汁浸泡过。只要稍微见血,毒汁就能浸入你的身体。放心,不会要你的命。只不过会让这雪白的肌肤变个样子。先是出现许多黑色的条纹,就像蔓藤一样长出来,然后一点点撑开肉皮。绽开的伤口起先是血淋淋的红色,不过很快就会变成青黑色,还朝外淌黄色的脓水,就像小孩子的鼻涕那样……”
针尖在雪白的腮上点了一点,似乎就要刺进去。
“如果你不说实话的话……”叶家微娘子低声道,“这可不算屈打成招,横竖我又不算官,是吧?”
圆海点点头,双眼已不忍地合上。
针尖又朝下压了压。
兰雪喘了口气喊起来,这次却不是喊杀人。
“不是我!”她叫道,“我怎会杀人?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果然没有被吓疯。”叶家微娘子满意地点点头,针尖却不肯离开那张雪白的脸,“说实话!”
像凤城那些故事里所有的真凶一样,兰雪也先强辨了几句,最后到底招认了。
她确实是一早就准备杀邹家兄弟的,绳索这个法子也是为此特别准备的。
“他们该杀!”她忿忿道,“所以光明大神才会将这一使命托付给我。用绳索的法子,也是阿里曼圣使在梦中传授给我的。是神要取他们性命,是神要为这世上除去污秽!”
“阿弥陀佛!”圆海惊诧道,“莫非你也是红衣教徒?”
兰雪摇摇头:“圣使尚未恩准我入教。不过如今我已完成使命,她一定也会兑现承诺。”
圆海摇头叹息:“如此竟是红衣教要杀邹家兄弟,这又是为何?”
“因为该死!”兰雪道,“这些纨绔子弟一向横行霸道,光明大神才会借我等之手惩恶扬善。”
“古丽呢?”叶家微娘子问道,“古丽又有什么罪恶?”
“古丽没有罪恶。”兰雪说,唇边竟泛起一朵微笑来,“古丽是为光明大神献身的。为了神的使命能够顺利完成,大神借我之手选中了她。”
叶家微娘子大怒:“你竟拿人命来练手?”
兰雪毫无惧色:“古丽同我一样,体内都流着光明大神的血。能够为神的使命献身,这是她的光荣。如今她的灵魂已在圣火中陪伴大神,难道不强于在街头不知羞耻的乞讨?”
“疯子!”叶家微娘子摇头道,“我看她才是疯子……我还从没听过这样的疯话呢!平日看那红衣教赈灾济民扶贫帮困所行都是善事,怎会弄出这等疯子?”
“火给善人带来温暖和光明,也给恶人带来痛苦和灭亡。”兰雪平静地说。
接着她的唇角就淌出一丝乌血。
见惯毒药的叶家微娘子当然知道这是服毒自尽的模样,忙伸手点她穴道却已来不及了。
“我还没动针呢……不过是吓唬吓唬。”最后,她只能懊恼着看那张雪白的面孔变得惨白而僵硬。
圆海解释道,对红衣教徒或者兰雪这样的信徒,这算是为光明之神的殉难之举,死后灵魂是可以直接飞上七重天在光明之火中熊熊燃烧的,再光荣圆满不过。
“她们并不怕死。”
“却怕变丑。”叶家微娘子感叹着把针收好,“我就知道,这招总是百试百灵。”
她在尸体旁按照记忆中堂哥的模样垂眸合掌,静静地立了片刻,没有念往生咒,也没有吐唾沫。
“如若,”最后她只说了这两个字,并极为感叹地又重复了一遍,“如若……”
没人知道她想说如若什么。不过凤城从骊山回到长安后惊奇地发现,乐善好施的叶家微娘子不仅停止了对阿里曼济善堂的供养,还在长安城东南的小树林里搭了座粥棚,与同样乐善好施的红衣教唱起了对台戏。
“这算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么?”堂堂大唐华阳县主一边感慨,一边同七斤儿争夺一只羽毛凌乱神情惊恐的鸽子,“如若乖乖的,姨姨便说故事给七斤儿听。话说骊山上有座降圣阁,降圣阁西边有块饮鹿坪,饮鹿坪再向西有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