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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莲子不可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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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子不可得,
荷花生水中。
犹胜道傍柳,
无事荡春风。
凉月如眉挂幽潭。
清音借着月色,信步拣了一把枯枝,回到岩洞。
燃烧的火堆时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细小声响,那厮于这热闹中突然吭了一下,清音本在不慌不忙地添加枯枝,听见了便起身走近他查看,火光中,那厮眉宇间又新添了一层薄紫。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不得问其贵贱贫富,怨亲善友,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
习医以来,师父他不厌其烦地言传身教,清音不再犹豫,反手探向阴沉木医匣。
医匣分三层,首层为九宫格,收纳着各色药丸,掀起的盖子内侧露出阴沉木本来的木质,其色深绿,纹如织锦,悬挂着一排短仅一寸长至五寸的金针。抽掉首层,其下齐整地码放着数只明彻如冰的青瓷瓷瓶,清音挑出一只,又取来几枚寸长金针探入瓶中,沾上适量的浅碧色粉末后,除去那厮胸前衣衫,两指持针,单手将金针极为熟稔地自丹田起依次刺入肌肤。
那厮唇边血迹如愿减少,眉间薄紫却转成了如同清音半臂一般的胭脂色——潋滟清绝水,毒如其名,入脏腑愈深,则肤色愈艳。
清音不由惋惜,“迟了。”
翠寒谷之医术,历经三百年十八代踵事增华,已蔚然自成一派,有章可循,有据可依,这妮子却总喜欢于濒临绝境之处,兵行险招,出其不意,譬如眼下,仅仅考量了一瞬,便果断取来五寸长的一枚金针,摸着那厮发际,毫不迟疑地刺进头顶正中百会穴。剧痛之下,那厮猛然起身,微张口,却并未发出任何声响。清音等着他失力倒下,再从容拔下所有金针,又一一刺入水沟、印堂 、十二井、涌泉、神阙、内关等几处大穴。撤手时,那厮开始了剧烈地抽搐,十指狠狠抠入身下石缝中,转眼便在尖锐的岩石上割出大量鲜血来。清音一手搂住他,让他不致弄伤自己,另一手则按住他背心,将自己多年修行得来的一点微薄内力从心腧穴渡入他体内。怀里的人喘息时快时慢,终于有了不可遏制的痛楚呜咽,良久才安静下来。
清音抬手擦去额头汗水,而那厮因了方才转醒,仍是十分虚弱,却撑着地面拖动身子,然后,远离清音,靠着洞口蜷曲起来。
这妮子淡定看着,慢条斯理地拾起地上半臂,抖去尘土,也不做声。
洞外探入一只小桃,暗香疏影里,犹自生机勃勃。
花枝下,那厮双手无力垂地,十指惨白,指尖处血肉模糊。
更深处,清音席地而坐,珍珠白的襦裙与胭脂色的半臂相映于火光中,愈发娇艳而明朗。
良久,那厮的声音才再度响起,低弱而缓慢地问:“在下……当真……死不了?”
清音抬眉,察觉他口气里的古怪,静静端详他,并不急于作答。
“小姐……你……当真愿意……在下……这种败类……活下来?”那厮语罢,攒了力气缓缓仰头。
影影绰绰中,清音点头道:“当真。”
那厮便又问:“即使在下灭门绝户丧尽天良,也无不妥?”
清音仍点头,“生死当前,敌友亲疏,是非善恶,皆普同一等,此为翠寒谷立谷之本。”
那厮闻言居然一讪。
清音不恼,也不辩驳。
“那么……小姐你……可否……答应在下一件事?”
洞中火光渐暗,清音随手拨了一下火堆,又添了一小把枯枝,不疾不徐地回应道:“何事?”
那厮整个人斜倚着石壁,力气已所余无多,“你……既已救了我……便……再救一次……如何?”
腾月剑在成为腾月剑之前,江湖人雅称腾月公子,“公子”二字源于一女为其所歌“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而今那厮,难得一笑,彼时展颜,姿容既佳,神情亦好,尤胜于暗无天日里须臾间开出的十里桃林万堆艳色。
清音略恍神,待到醒悟,已然晚了。
那厮衣袖带风,向着自己胸口,全力劈下!
“住手!”
阻拦不及,清音只能勉强够上他褴褛衣袖,而那只血迹斑斑的手,随着一记闷响,已经重重落在他心口!
清音脸色大变,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她应该立刻从他衣袖上收回手来,能多快就多快地去点他腋下极泉穴,事实却是,她有些迟钝地注视着那厮倒向一旁的身子,稍一迟疑,才终于伸手接住他,指尖碰到他的瞬间,那厮猛然一震,大口吐出墨紫色的血来,溅了清音一身。
方才金针渡穴尚留了三分余毒未解,更加上此际一掌劈下的内伤,让清音愕然无语之余,对于自己失算造成的后果又相当地自责和头大。
而那厮倒在清音怀里口中血流无间,却偏偏神志清明地紧盯着她,带了几分刻意流露的邪气与得意。
清音蹙眉,单手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
那厮见了,唇角挑高得愈发嚣张,不过很快便弓下身子呛咳不休。
清音终于出声道:“找死吗?”
那厮却再也无法回答,单是呼吸衔接就已然十分艰难。
清音盯着那厮伶仃后背,不温不火地道:“想不想活,那是公子的担待,能不能活,则看清音的本事。既然能够救下公子一次,那么,再救一次两次,或若干次,又有何妨?”
说罢,这妮子自医匣首层取出一粒蓝色药丸,单手捏住那厮下巴,无视其长眉与双眸间的昭然厉色,手腕一用巧力,便迫使那厮张嘴,顺势将药丸堵了上去,又即刻撤手抵住他后背,替他化开药力,待到一碗茶凉过后,伸出手指闲闲拨开他额头给冷汗粘住的碎发,淡淡问道:“诶,活着,就这么不好吗?”
那厮自被清音放开就蜷做了一团,眼底映着熨烫火光,长睫下却是颓暗无边,十指散乱身前,血肉与白骨一目可见。
这一夜,混混沌沌,浮浮沉沉,过往如真似幻,始终不得解脱。
恍惚中,听到一记清脆的女声,“干卿底事?”
那厮竭力醒来,举目所及,身上是一件胭脂色的半臂,三尺开外是一小堆快要燃尽的枯枝与火焰,再远处是洞口被人拨开的草木,以及背对他的女子。那厮眨了眨眼,看清与这妮子对峙的来者,听那人此刻正振振有词道:“此等败类,死有余辜,小姐莫要被他那副皮囊障了眼着了道。”
清音闻言,话里带笑,还是那四个字,“干卿底事?”
那人若有所指地又道:“在下柳园少主柳晋,乃是一片好心提醒小姐。”
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就不过一丈,如今柳晋又倾身寸许,清音便后退一尺。
“小姐且慢。”柳晋再欺近一尺道,“危险。”
“危险?”清音不禁嫣然,加深了唇边的弧度,“却不知危险从何而来?”
柳晋打量这妮子笑颜,眼中一亮,继而有意吓唬她道:“腾月剑滥杀无辜,上至古稀老妪,下至碧玉少女,就连襁褓之中的孩童亦不放过,小姐莫非从未有所耳闻?”
“不曾。”清音摇头。
“不妙不妙。”柳晋愈发语重心长,“在下乃柳家仲子,痴长小姐几岁,小姐可否听柳二郎一句劝?与这魔头共处一室,传出去有损小姐名节不说,倘若这魔头再杀心一起,小姐连身家安危也堪忧!”
清音睃了一眼柳晋白衣下那副短剑,客气道:“不劳郎君费心,妾自有分寸。”
柳晋右手悄然后探,口中毫不停顿地继续发话,“在下瞧着小姐面生,不似我江湖中人,敢问小姐如何称呼,又师承何处?须知那腾月剑为武林正道所联手剿杀,本是死路一条,小姐切莫糊涂,那厮万万救不得。”
柳晋显然是冲着那厮而来,如今反倒挂心起她的师承,清音洞若观火,睃了一眼他右手,再往后退,却又被柳晋缠上。
“剿杀腾月剑,你柳二也配?”
清音闻声陡然回头,见那厮正缓缓起身,也不正眼去瞧柳晋,冷冷又补上一句,“不过是站在柳家老头儿后头充数罢了,还真当自己是个东西。”
话音一落,清音对那厮的恶毒,叹为观止。
“找死!”柳晋暴起,手中双剑应声就往那厮身上招呼。
清音面前一道胭脂色一闪而过,半臂飘落尚未及地面,那厮已错身至柳晋跟前,毫不躲避地,任其单剑钝声入胸,然后肩头一绞劈掌夺剑,带出几点热血洒在了他手背,那厮漠然置之,利器在手便持起短剑与空中那道寒光噌一声交接,弹开后复又紧紧缠斗于一处。
如此舍身饲虎般的打法,清音光是看着就觉得怵目惊心,而对自己这样心狠手辣的一个人,却在动手前对清音说了一个字,“走。”
因了这个字,清音追随那厮的目光就变得有些犹疑,犹疑中身形未动。
“出去。”玉色与缟白交织的光影里,传来那厮落落穆穆的嗓音。
柳晋大笑,“自身难保还操心那小娘子!告诉你,那小娘子精于医术,老子要定了!”话毕就猛地变招,短剑带着凌厉的杀气朝向那厮直端端地呼啸过去。
那厮却不招架,退至清音处,一把将杵在原地的她推往洞外。
几乎与此同时,柳晋的短剑也逼到了他胸前。
“滚!”
剑气太烈,心口骤然受压,那厮脚步开始凌乱,连带话音也变得急躁暴怒。
清音抖了抖,对那厮突如其来的火气不明觉厉。
“休想!”柳晋双臂奋然前送,剑刃闪烁着凛冽的银光,直刺他胸膛。
旧伤未愈,如今又半身是血,那厮仍拦在了清音面前。
唉。
清音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在那厮救了她第三次之后,上前拉了他一把,他本就是强撑着不倒,如今清音稍一用力,便站立不稳,任由清音半抱着急速后退,刚躲远了柳晋,短剑复又缠上。
这妮子想也不想,推开那厮,留了自己在原地。那厮大惊失色,任由自己撞上山石,却忍痛将短剑奋力掷出。柳晋一时顾忌,手下也难免有所停顿。
清音伺机弹指,红色药丸凌空飞出,跌落在尚有轻烟升腾的灰烬里,啪地爆开,溢出一股馥郁香气。
“拙劣!”柳晋冷笑闭气,脚略点地,欺身上来,一把扣住了清音右手手腕。
“住手!”
清音听见那厮狠声,眼角余光瞥见他全身破绽百出地浴血扑来。
柳晋正自得意,神色陡然大变,继而身形一软,毫无征兆地,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砰一声砸在岩洞地面上,脑后慢慢浸出一滩血色。
清音接住不要命的那厮,对着地上柳晋居高临下地白眼道:“柳少主自诩聪明,不是识得清音医术,又知晓那药丸拙劣?难道不曾想到,以清音之能,如此紧要关头会不留几个后招?迷魂香只是幌子,方才我袖中刺入少主手掌的迷魂针,才是正经。声东击西,兵者,诡道也,少主不懂吗?”
话毕顿觉手臂微痛,略一低头,见那厮倚着她已不是十分清醒,带伤的十指正下意识揪住她小臂。在清音觉得疼痛更甚之前,那厮为了不伤及她,居然生生将十指更深地蜷缩至自己掌心,看来尚未失控。只不过捱到后来,潋滟清绝水之毒完全发作,那厮终于极其克制地呜咽起来,一声一声,散开在春山静夜里,断断续续,似有似无。
清音将他搂得紧了些,点了几处大穴止血,又拾起地上胭脂色半臂,替他细细披好,动作极为温柔,语气却有些肃穆,教训道:“你这是找死,我用得上你救?翠寒谷既然能够教出一个管秋霜,开得了竹叶楼,买得了潋滟清绝水,而我宋清音身为唯一嫡系,治病救人也好,下药使毒也罢,那本事更是不在话下。”
那厮挣扎于生死之间,目光沉浮,吐字也是幽微不清。
宋清音却该死地听明白了,他提着最后一口气在讲:“救我……你才是……找死……”
这妮子大怒,顺手赏了他一记迷魂针。
剧痛中那厮头一歪,彻彻底底地不省人事。
清音这才柔软了脸上神情,一手揽着那厮,一手指着地上白衣郎君,忽然道:“大侠,快把他扔了。”
长河渐落晓星沉。
黄翌身披淡薄天色,背后纯钧幽然有光,大步流星地迈过来,问了句:“扔哪个?”
清音直翻白眼,“你说呢?”
大侠这才继续往前,踹了两脚地上柳晋,“勾引我家小姐,你柳二也配?”
清音附议。
大侠又瞄了眼清音怀中那厮,简短评价道:“伶俐。”
清音再次白眼。
大侠遂拖了柳晋出洞,去向成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