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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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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呀,一旦老了,就会变得软弱。”
元昭皇后如是说。
年轻人是冉冉升起的朝阳,不懂夕阳的余晖,更不明白天子和这个字眼究竟有什么关系。
她的皇兄,是风雨飘摇的战场中走出的杀神,是血腥的夺嫡争斗中唯一的胜利者,是被无数人山呼万岁的不世君主,也是解救年幼的她于水火之中、为逗她开心能毫无形象地让她坐在肩膀上的大英雄。
赵姮能接受英雄会死,可是英雄怎么会老?怎么会,输给了他自己的懦弱与恐惧呢?
就好像……突然地变成了一个凡人。
赵姮不忍再看前方的背影,视线如飘荡的蛛丝,被风吹到身侧的徐公公身上。
徐公公打小就伺候人,对主子们的注视十分敏感:“怎么了,殿下?”
“徐公公跟了陛下多少年?”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徐公公小心揣摩着回答:“自皇子府时期,奴婢就在陛下身边伺候着,差不多有四十年了。”
“四十年?”若是十岁左右被指派到皇子身边,徐公公与天子应是同辈人,“难怪我有记忆起,徐公公一直伴驾在旁。”
能聊到过去,这是好事啊,说明长公主的内心已经开始软化了!
徐公公抿了抿嘴,将那点喜悦藏起,特意提起了她的童年:“您那时年纪小,想必已经记不得了。殿下三岁的时候,还是奴婢陪着陛下一起,去宫里将您接出来的呢。”
“是不记得了。”
却听周围人叨念过许多遍。
元昭皇后身边的白夫人说:“抱回来的时候,猫大点的崽子,连话也不会说!哪里像是金尊玉贵的公主,简直是路边捡回来的小乞儿!”
天子更是怒不可遏:“我自请出征,只想远离帝京的纷纷扰扰。他们偏不肯放过我,不仅在粮草和后援上动手脚,还想要斩草除根,把手伸向我的母妃和幼子!
“他们害死了我与梓潼的麟儿,更害死了我的母妃,让我的妹妹早早出世、受尽欺凌地长大……每每想起此事,我就恨毒了这群人,哪怕他们已在阴曹地府,也想把他们的尸首从坟里拖出来,再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在王府里长大的那两年,赵姮总跟在皇兄前后脚转悠,元昭皇后还拿这笑话她:“天天就跟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哥哥,一见不着人,就以为自己被抛弃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瞧着可怜巴巴的。”
元昭皇后后来与她剖白:“我那时虽也心疼你,照顾你更多是当成一种责任。你或许感觉到了,在我身边便十分乖巧,只有对着你皇兄才会撒娇耍赖,好像知道什么人是可以肆意妄为的,什么人又不可以太过任性。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相处久了谁还没个情分?更何况王府里只有你一个孩子,天天放在跟前看着,比起姑嫂,更像是在养女儿。
“后来你对着兄长撒娇,而不对我撒娇的时候,我还有点不是滋味,觉得被你冷落了。舍舍伽都不知道,你第一次拽住我的衣角,像小动物一样试探着说想要什么时,我心里有多高兴。”
往事种种,皆如烟霭。
徐公公指着宫道两旁,仍在细数着回忆:“奴婢记得,殿下七岁的时候,爬到树上下不来了,任谁来都不肯松手,一直等到陛下下朝亲自来接,才从那棵树上跳下来。”
“……”这种黑历史,倒也不必记得如此清楚。
“还有十一岁的时候,殿下说什么也要跑到这附近来蹴鞠,非说这里风景最好……可人来人往的道上,哪有御花园的姹紫嫣红好看?结果不知怎的,不小心砸到路过的孟学士头上。”
“哪有那么不小心,”赵姮从未在玩乐上输过,蹴鞠亦是百发百中,“孟先生布置的课业太多,我写得烦躁罢了。”
……所以惦记着帮先生休几天假,自己也少上几天课。
“好在是竹篾扎的球,不算太重。”徐公公跟着她笑,“可把孟老先生吓了一跳。”
“那也是皇兄第一次罚我,说我不敬师长。”
可算是松口了!
徐公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为长公主下意识间的亲昵而高兴。自从回了宫,这位小殿下一口一个“陛下”,别提多生分了,他在旁边听着都别扭!
他打蛇随棍上,顺势提出来:“殿下既然回来了,便不会再走了吧?”
赵姮看了他一眼,尽在不言中,显然是觉得他管得太宽,不想回答他。
但只要没恼,便是好的,徐公公也没打算现在就得个准信,而是在为下一句话作铺垫:“就算要走,也在京中多留些日子吧?中秋宴快到了,又恰好是殿下的生辰,总不至于急在这一时半会,连半个月都等不及。”
“你这么一提,”赵姮幽幽地看着他,“我又开始觉得,你主子是不是在算计什么。”
徐公公赔笑:“怎么会呢?不过是睹物思人。长公主殿下生在这个时节,还是阖家团圆的欢喜日子,陛下难免伤怀,时不时的就会想起您。”
这一回,赵姮依旧没说好,没说不好,但以徐公公对主子们心意的揣摩,算是一种默认。
“殿下回来得匆忙,可有通知公主府的旧人?”
赵姮日夜兼程地赶回来,连侍女都没带,哪有知会的功夫?况且公主府一向不被她放在心上,只是个还算合意的住宅,发生过一团糟心事后更是扔在脑后再没管过。
徐公公人在京城,怕是比她本人更清楚公主府的情况。
真要有心收拾,不必她过问,这群人精自会打理地舒舒服服、妥妥帖帖,问出口,那就是拿来拉踩的。
果不其然。
下一秒,徐公公便道:“若那边没来得及,不如留宿宫中吧。殿下旧时居住的南明宫,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侍候的宫人也是原来的建制,尤其殿下的寝宫,每日都有人扫洒熏香,不曾有一刻懈怠过。”
“每日?那岂不是浪费?”
“能等到殿下,便算不得浪费。”
徐公公笑得真心实意,赵姮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就这样安排吧。”
本就不长的道路,须臾就走到了头。
天子酸溜溜地看着两人:“舍舍伽与人聊了些什么?孤也想听听。”
徐公公笑弯了眼睛,想与陛下报喜,却不好抢了长公主的话头。谁知长公主挑了一下眼,随心所欲地造起谣来:“在说陛下的染发膏,颜色调得太重了,反而没有本来的发色自然。”
“徐六!”
天子对贴身伺候的老人横眉以对,这种丢脸的事也敢往外抖落?
“陛下,奴婢冤枉啊!”徐公公心思急转,矢口否认道,“陛下是真龙天子,得天眷顾,本就是一头乌发,何曾用过什么染发膏?无稽之谈,奴婢如何会与长公主殿下提起?”
这种玩意,赵姮还是从齐国公的孙女朱鸾那里听来的。齐国公年轻时有美姿容的名声,年纪大了以后也不肯服老,时刻维持着自己的风仪,还不欲人知晓。
赵姮那会儿大开眼界:原来男子装扮起来,不比女子少费心机。
方才见到天子,她只觉得有些怪异,但没细想;和徐公公聊了几句,看到鬓角的根根银发,又想到徐公公与他是同龄人,赵姮才发觉问题出在哪里,故意戳穿他的装模作样。
好笑的是,明明是她起的头,主仆俩却自顾自地演着对手戏,谁也不敢与她对峙。
一个是心虚,既知赵姮不会给他面子,何必凑过去让人打脸;另一个是知道自己主子心虚,宁可背着锅讨饶,也不敢讲始作俑者的混世魔王再给搅合进来。
赵姮“哼”了一声,轻松愉悦地迈上台阶,先他们一步进了屋。
总不能只让她看他们排好的戏码,却不让她点自己爱看的吧?世上哪有这般轻松的事,他们既然爱演,便演个够呗。
只是她也知道,他们是在陪她玩。
不是每一个人,被她戳穿了完美的假象,都能从容地接住滑稽的丑角,粉墨登场,只为逗她一笑的。更何况这人立于万万人之上,向来只有别人捧他的份。
所以……
赵姮看着流水般的宴席,心想:算了。
便是再多的怨怼,六年的时光,也已全都摊薄了。
一头撞进骗人的罗网里,她不能说是甘心,但没什么可后悔的。
难道真要等到一封急诏,乍见满城缟素,然后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哭灵,这趟归程才算得上不虚此行吗?天子已是知天命的年纪,若无遮掩,鬓发应该也如徐公公那样花白了,又有几个六年,经得起如此别离?
她不是没有芥蒂,只是不想再计较了。
两人不知还在外面掰扯什么,半天都没进来,赵姮便一个人坐在桌旁,看着熟悉的菜色一盘又一盘的摆上来。
她与天子不愧为兄妹,在膳食上的喜好几乎一模一样,喜荤不喜素,喜浓油赤酱,不喜清粥小菜。
但这样的口味,于她没有妨碍,于久病之人却太过重口、不利养生。
等天子料理完徐公公,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偌大一张圆桌,被弄得像是太极分两仪,一边是美味佳肴,一边是清汤寡水,硬生生地摆成了鸳鸯桌。
“我听闻大病初愈之人,肠胃耐不住油腻,还是少食荤腥为妙。”
赵姮戏谑道:“陛下,您以为呢?”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