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岁寒》壁上尘

1、第 1 章

　　在飞机降落引发的巨大轰鸣声中，乔笥不由地微微颦起眉头。
　　比起几十小时前，满眼全是地中海式的湛蓝天空与明晃晃的热烈阳光，抵达地的天气显然是恶劣了很多。

　　四月的谷雨季节。
　　天色阴暗低沉，厚重的云层笼罩着整个C城的上空。打开遮阳板，从右侧狭小的玻璃舷窗远远望去，整个庞大城市建筑群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模糊，平日坚固锐利的轮廓被铅灰色的雾霭掩去，一切浮华喧嚣像是毫无声息地昏睡去了一般，安静得简直教人有些觉得错愕。在她的记忆中，这个城市每一条纵横交错星罗密布的大街小巷上，分明无时不刻地流畅不安分而又浮躁的因子，瞬息万千，变幻莫测。

　　可眼下，刚迟疑地踏出机舱门，整个人却仿佛是跌入了江南旧梦中的一汪迷离的烟水中，每一幅景象都像被细雨微微润过，全然陌生地，带着潮湿的气息团团将她笼罩，一个回不过神的恍惚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了。

　　分明是刚刚才到，人却已经有了想立即离开的冲动。

　　她的行李很简单。
　　一个普通的黑色行李箱，零零散散地装了些日常用品和衣物，再者，就是那一份匆忙中准备的祝贺礼物。从接到家里打来的那通电话到仓促回国，短短不过一个星期的时间，连机票都是对方预订好的，显然早就胸有成竹算好了她的归期。同租住在公寓的室友是个来自台湾留学生，有着宝岛女孩特有的细腻瓷肌，以及极易让人酥软的娃娃音，送她到机场时连连不舍发问，“乔，你什么时候回来？”

　　乔笥心底也没有拿定主意，离开时转身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呆在Madrid的一年光阴，幸亏身边有这位充满善意的女孩可以做伴。
　　除了招牌的几乎能让巧克力融化般的灿烂笑容，还有一手甜品做得尤为好。那道仙芋丸子据说还是台湾祖母亲授的地道手艺。质感入口幼滑、香糯滑润，味道令人难以忘怀。在异国他乡许多个失眠的夜晚，她几乎全靠这些甜腻腻的食物，缓缓温热毫无知觉的冷意，一点点熬过了漫长而深不见底的，如泼墨一般的漆黑的沉夜。

　　随人流走出接机口，一眼便瞧见人群中那张熟悉的面孔。
　　对方在发现她之后，满脸欣慰之余也似不露痕迹般地松了口气。乔笥自然心底了然其中原因，遂礼貌地朝来人笑了笑。

　　李叔是公司的股东兼父亲多年好友，托他前来，可见真是脱不开身。

　　当车子驶离昌州机场，左拐上了车流汹涌的高速，这个城市的旧时面貌才一点一点渐渐变得真切起来。仔细算算离开这里时间并不算长，却莫名让人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连原本以为已经调整好的情绪，此刻也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她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到底不如想象中争气。

　　“丫头，不先回家梳洗？”

　　“不了，直接去。”

　　她哪里还有力气梳妆打扮。
　　经过一段漫长的飞行时间，此刻最想做的事情不过是能舒舒服服地冲个热水澡，然后躺在松软的大床上踏踏实实睡个好觉。可母亲曾在那通电话里头再三严厉警告，若是今天错过自己唯一妹妹的订婚典礼，就将那只寄养在家里的果冻丢到外头流浪。

　　果冻是她读大二那年捡回来的。
　　在街边小巷发现它的时候饿得皮包骨头，被强势大狗挤到一边连残羹都抢不到，温润的大眼睛却仿若两颗乌黑的宝石，安静似一潭清澈见底的清水。全家上上下下都知道，她莫名宠爱那只不算名贵品种的小犬，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不但洗澡喂食亲力亲为，就连向来洁癖到不能容忍一根头发丝的卧房，也任由其随意出入。

　　乔家在C城几代经商，算得上世家。
　　而今乔远青接手并扩大的峵飞公司主要涉猎机械工程业务，经营有方，如今市值已经达数亿。他向来是个儒商，又同城内诸多名流交往甚好，今天小女儿举办订婚宴席的大好日子，前来表示祝贺的人的自然不少了。

　　到达时天色已近黄昏，夜幕降临，星港路上各式低调名车云集，景象很是一番热闹。

　　这处会馆，据说近年来在本城内尤为奢华而隐秘。
　　整栋小楼是近似仿造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门口只有一个简单的黑底烫金的地址牌，大厅的墙壁装饰着中古世纪般的复古雕花灯具，身着礼服的钢琴师手下轻轻流畅出优雅蓝调质感的欧美爵士乐，中央是一部年代久远的黑铁镌花老式电梯。由彬彬有礼的侍者在前边引路，穿过挂满深暗色调油画的高大长廊，会发现在本城寸土寸金的中心地段，后院竟然是一处极大的绿茵草坪。

　　白色的保加利亚玫瑰花瓣铺成一条长长走道。
　　银色珊瑚和水晶树布置而成的廊上，珍珠色的纱幔被风轻轻拂动。主场长桌上铺满了空运而来的鲜花和中西式冷点酒类，纯素薄纱绣花的欧式餐巾，金箔色的蜡烛摇曳出暖色烛光，堪堪透过玻璃台，散发出柔和温馨的光。高大围墙的外面，满满地种植了一排茂密葱郁的法国梧桐，令外人难窥其貌。

　　刚入场，就被人从后面狠狠地拍了一下。
　　下手利索狠毒，想也知道是自己那位行事雷厉风行的母亲江锦绣，她无可奈何地转过身，“乔夫人，若要教训人不如回家再说。”

　　身着一套chanel春季新款的中年美妇，妆容精致却怨气冲冲。

　　“养大你有什么用？还不是跟那个叫路四的人跑去国外，整整两年时间连父母都顾不上。”

　　“路易斯，他是一个好人。”

　　“是么，我倒是不知道，一个好人会教堂堂大家闺秀离家出走？”

　　“锦绣，乔笥这才刚下飞机，你就让她歇停会儿。”
　　高大沉稳的乔远青，笑呵呵地走过来一把揽住妻子，“无端端置什么气，额头都起细纹了。”他这句话显然成功地转移了江锦绣的注意力，忙不迭用手平了平额头，顺势拿眼光瞪了瞪乔笥，又想是一时没法，索性转过身应酬来客去了。

　　自然，顺带也教本想落荒而逃的乔笥慢下了脚步，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爸爸……”

　　她已然瞧见父亲两鬓间不少轻霜痕迹，不由心中微悸。

　　年轻时的乔远青仪表出众，家境优渥。
　　可教人跌破眼镜的，当年却是找了一个门第学识都再普通不过江锦绣。若只是这样倒也就罢了，明明谈不上不是极美的人，竟然还是一个二婚。据说，乔远青娶妻过门的时候，家族里的人太过反对，亲自到场祝贺的几乎没有几个。可一点都不妨碍那场盛大的婚礼轰动了整个C城。各大媒体周刊津津乐道地给了好几天头条版面，有滋有味地将他们的爱情故事渲染成了一个情节跌宕起伏的八点挡连续剧。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个人人称羡的父亲。
　　犹记得大学那年不小心摔伤了脚，乔大家长急忙抛下公司重要例会赶了过来，彼时惹得一班豆蔻年华的女学生花痴不已。且事后，还纷纷煞有介事地四处宣扬，弄得全校皆知她父亲就是被某重量级财经周刊，评为本城最具魅力的财富男子。向来毒舌的闺蜜洛琪也曾不止一次地惋惜，她当真是没有遗传到父亲优良基因的一丝半毫，不然何至于找个男朋友，都得费尽脑汁自己想办法去追。

　　“从小到大就没有出过远门，两年前留封书信说走就走，也不想想父母在家该有多担心。”
　　乔远青满脸心疼道：“好在总算赶上了乔音的订婚宴，不然，她可要埋怨你这个做姐姐的。晚上先回家里休息，城内那间公寓这么久都没住，找个人去打扫一下才好。”

　　“奶奶没有来？”　乔笥环视四处。

　　“倒是去请了。只是现在还住在疗养所里不愿回来。不过她素来疼爱乔音，想必等到正式举办婚礼那日会到场，你也快去见见他们，”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总归是要见面的。”

　　不远处绿茵草地，那对天造地设般的新人看上去极其赏心悦目。
　　今天的女主角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齐膝小礼服，丝光般柔和顺滑的细腻缎料，搭配素色的细高跟鞋，微微挽起蓬松卷发露出纤细好看的颈间，细小的宝石坠链，恰到好处地闪着温润的碎光，星星点点如夏日萤火，低调却不失隆重。娇小的身材站在高大俊朗的未婚夫身旁，真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略略迟疑顿足，在心底不多不少地踌躇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心底酝酿好祝词，乔音在那头已经瞧见了她，忙不迭惊喜地小碎步跑了过来。身旁那位体贴的未婚夫大约担心佳人磕碰了，眉宇间隐约看上去有些紧张的样子。

　　声音倒是如一贯甜蜜。

　　“姐姐你可算是到了，要不是这些天忙得人仰马翻的，我都打算让裴宁亲自飞过去接你回来。老实说是不是那位西班牙的男朋友缠住你不愿放人？”

　　“怎么会？他不过是普通朋友。”

　　乔音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面似芙蓉肤色胜雪，越发显得整个人十分俏皮可爱， “他那时明明来过电话，说要搬去与你同住。”

　　“我们确实同住一个公寓楼。不过他是和女友一起搬来。”乔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误会了。”

　　“这个路易斯，做事真教人糊涂。”
　　乔音嘟起嘴，忽又似想什么般得意地笑了起来，“裴宁，看吧，我就说姐姐长得这么漂亮，怎么会轻易被一个西班牙小商人给拐跑了？这回你可是输了。”

　　C城早春天气向来温差极大，近晚间时分到底有些教人凉了。
　　英俊挺拔的男人面带宠溺般地微微弯下身，体贴地帮身侧佳人围上了一条精巧的丝绒披肩，拢了拢合适的位置之后，顺便还拈起一朵落在新娘黑色发间的白色花瓣。乔音则踮起脚尖用双环住他的肩，熟稔亲昵地在他脸侧飞快地亲吻了一下，然后才似想起有人在旁观一般，瞬间红了脸。

　　乔笥扬扬起眉，心领神会地别过了脸去。

　　路易斯给乔家打电话的那次，她其实也在场。
　　彼时刚刚抵达Madrid，从小到大从来也没有做过这么出格的事，唯恐家里的父亲担心，一下飞机整个人就失魂落魄了，于是，当时硬着头皮让路易斯帮忙往家里挂了一次电话。却不料，当时乔家的其他人都出去了，独独乔音一个人接听了那个电话。

　　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如此，那，就这样吧。

　　夜晚雾气渐重，城市的喧嚣隐隐透过层叠明灭的浮光。各种顶级法国香料和红葡萄酒的醇果混杂在一起，是从小到大熟悉而深入骨髓的奢靡芬芳。乐队用拨弦乐器伴奏着属于中世纪悠扬的小夜曲，缠绵婉转，悠扬悦耳，仿似盛夏梦境中情人在开满鲜花的窗前轻喃低语。她平静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此刻微寒的空气，几乎用尽生平最最优雅的姿态和语调，不慌不忙地举起酒杯，面色如水。

　　“祝你们幸福！”

　　茂密的蔷薇丛边香气浓郁，熏人欲醉。
　　乔笥寻的位置正好隐在花荫深处，白色的罗马木椅上还散落着些浅薄绯红花瓣，仿似画布上几笔随意的淡色素描。可惜，饶是风景独好，耳根却是不清静的。前面走廊理石凉台边，一群身着华服却明显处于更年期的贵妇们正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绕着些家长里短的是非，音量不大不小，恰巧可以传入耳中。

　　“听说乔家小女儿的那个订婚对象，是情妇在外偷偷养大的私生子。”

　　“乔家竟然也同意？”

　　“你哪里晓得，斐乔这两家早就盼着能联手合作，一直苦于没有机会而已。如今斐家对这半道冒出来的儿子可是满意的很，况且，还是一位C大毕业的高材生。”

　　“C大？那不是跟乔家长女同校。”

　　“那乔家长女说来勉强也算是个淑女，就是脾气古怪了些。传闻读书时还主动追求过一个同系的男孩，人家为了躲她都差点闹了休学。”

　　“这个叫裴宁的年轻人倒是有眼光，乔家的小女儿性子可温顺多了。”

　　不知谁在暗处轻轻动静了一下。
　　低低的窃窃之音，顿时就像一把干涩的琴弦被人突然拉断般，戛然而止。那群原本谈兴正浓的贵妇们，大约没有想到此处偏僻居然也有其他人在，面面相觑不尴不尬地沉默数秒钟后，皆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散开了。

　　乔笥难免好奇，抬起头循声望去。
　　年轻男子狭长英挺的眉目好似着笔极佳的水墨画，一身妥帖的黑色西服套装加英伦式衬衣，越发衬出温润如玉的气质，显得风度极佳。毋庸置疑，这是一个站在人群中便会觉得十分出挑的人物，可惜生生浪费了一副好相貌，单单开口便让人觉得此人有些轻佻了。

　　“乔小姐，可还记得我？”

　　“不好意思，没什么印象。”她微微收敛神色，表情淡淡。

　　对方非笑似笑地瞅着她，“乔小姐这么直白，可不像外界传闻中的那般淑女。”

　　好吧，既然说到这个。

　　她冷冷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始反击，“方才景先生所为，似乎也全然无绅士风度。如果我是你，就会当作什么都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