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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

  •   Ep.04

      在机场,我换了一个新手机,里面只有几个我认识的编辑的电话号码。我想要和过去的一切斩断关系。背负它们让我太累了,我想我是快要走不动了。我意料到了Jesse和Mia在一起,但我没意料到我会那么痛苦,我也遇见到了母亲得知我辞职的暴怒,但我也没预见到我的冲动和崩溃。

      我上了飞机,在它起飞之前吞下一颗安眠药。在几千米的高空沉睡数小时之后,睁眼时我已经到了全新的国度。

      我一到达巴西我就明白了为什么我的父亲当时会选择前往南美,虽然他把南美七八个国家统统绕了一圈之后选择定居的国家是阿根廷。

      这里喧嚣而混乱,嘈杂到足以掩盖住内心任何会让人隐隐作痛的声音。

      我在巴西的里约热内卢租了房子,开始专心写作。

      也许是因为置身一个和所有人都没有关联的陌生境地,我反而有一种闭塞的安全感,开始放肆大胆地写我爱的犹太男孩,那是我多年前就一直想做却没能做到的事。

      Jesse开始成为我很多个故事主角的原型,我不厌其烦地创作着。

      我的编辑一开始为我的高产而兴奋不已,但他很快就发现了主角的单一性。

      他在电话里引导我,劝说我可以尝试一下不同的视角,南美有很多能激发人灵感的地方。

      我深以为然。却并没有做到。两个月后,我用一堆残章塞满了他的邮箱。

      那些残章故事的主角各异,而我都没办法写完。

      他再一次打电话给我,声音很无奈。

      “还是写你想写的东西吧,Esther,我之前不该那么建议你的,我很抱歉。”

      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令他失望的是我,而他却在向我道歉。

      然后我跟他说,也许我需要一个新的笔名。

      我不想让任何人发现那些犹太男孩的故事都是我写的。

      他说好。

      接完电话,我一个人趴在窗台上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汽车无序地停靠在街边,把原本就空间有限的马路挤得更窄,小商小贩在不厌其烦地向每一个看上去像游客的人推销花花绿绿的纪念品,小吃店里冒出热腾腾的香气,每时每刻都有人进进出出。

      我住的地方很繁华也很喧嚣,旁观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群让我感觉很放松。

      我突然想起来,那些我十几岁时写的故事还放在Jesse那里。其实说不定他早就处理掉了。

      十几岁的我太喜欢写悲剧了,那时候的我认为悲剧有一种拆骨见心的虚妄,这种感觉在平淡的现实生活里不常有。而现在我才刚刚意识到,完满的结局对我来说才最具有神秘主义色彩。

      因为我没有亲历过。

      我住的地方楼下有一家很小的杂货店,我去买过东西,付钱的时候才发现,杂货店老板家的大女儿也有一双和天空一样颜色的蓝眼睛。

      她让我想到了Jesse。

      我不由自主地想去靠近她,所以经常去那家很小的店铺里兜兜转转,随便买一些东西。

      那个看上去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居然读懂了我对她隐秘的渴望。某一次结账的时候,她偷偷地告诉我,如果我给她一些钱,她能陪我一晚。

      我的葡萄牙语并不算好,她的话也确实在挑战我的认知,反应了一阵之后我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我自暴自弃地点了点头,说你今晚就可以来。

      当晚她如约而至。借用我的浴室洗了澡以后,我们就开始了。

      她那百合花一样美好的嘴唇贴向我,告诉我说她叫Margarida,是珍珠的意思。

      我说我叫Esther。

      她说我的名字很特别,还问我Esther的含义是什么。

      我告诉她,Esther是犹太的一位女王,她用智慧和勇气拯救了她的子民。

      而我。我连自己都无法拯救。

      后来我们一起躺在床上,她开始跟我聊天。

      她说我一看就是外乡人。

      我点点头,告诉她我来自美国。

      她哇了一声,说美国很好,比这里好多了,还问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想了想,告诉她我享受漂泊。

      Margarida摇摇头。她说我看上去很孤独,这般漂泊一定是为了一个人。

      我按捺住心头突然浮现的影子,看着她漂亮的蓝色眼睛说,确实是因为一个人。

      她像一个四十岁的女人一样唉声叹气。说我一定很爱那个人。

      不。我不爱他,从来不。我的潜意识无法让我对陌生人承认我依旧爱他的事实,所以我对她撒了谎。

      她见我抬高了音量,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而我没有任何想要用语言伤害她的意思。

      沉默了很久之后我才继续开口。

      “Margarida,我的爱肮脏、混乱、丑陋,放肆……他是那么好的人,我不能把这样的东西泼到他身上。”

      她很吃力地听着我磕磕巴巴的葡萄牙语,嘟囔了一句。这不就是爱嘛。

      我沉默不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上猩红色的油漆。绝望的海水淹没过了我的头顶。

      第二天我从这块地区搬去里约热内卢的另一个角落,再也没有见过Margarida。

      在巴西住了半年之后,我终于打算去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见我的父亲。

      他也是一名作家。基因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明明他在我三四岁的时候就离开了我,我却无法抑制地越来越像他,从长相到内在,都是。而一路抚养我长大的母亲殚精竭虑,用她偏执而扭曲的爱几乎毁掉了我,却也没能把我从他遗传给我的生长轨迹上掰回来。

      我没有提前跟他联系,没有以任何形式去告诉他,他那失联多年的女儿要去见他,只是装成了一名普通的读者,坐在座谈会的角落里,最后拿了一本书过去请他签名。

      我在他签名的时候摘下了自己的鸭舌帽和眼镜。

      他抬起头,本来大概是想跟我说谢谢,看到了我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

      他很惊讶,看上去有些慌乱,沉默了几秒钟之后,他小心翼翼地用英语开口,问我能不能等他一会儿。

      我知道他认出了我。对他轻轻地点点头。

      两个小时以后,我们去了签售会附近的地方喝了咖啡。他还点了一些食物当午饭,我没有什么胃口。

      他迟疑了一阵子,问我,我的母亲还好不好。

      大概是在南美住了太久,他的英语已经带了葡萄牙语的味道。

      我摇摇头。说我离开了她。

      我们最后都离开了她。

      他说,他以为母亲很爱我,会好好地把我留在她身边。

      我心中一块熟悉的地方又一次痛了起来。我说,她一路抚养我长大,她肯定很爱我,但是她也爱你,她一直深深地爱着你,她爱你爱到在你走以后恨不得用刀子把我身上所有像你的地方全部剥离干净。

      他叹了一口气,说他当年本来想带我一起走的,但他不会照顾孩子。

      他其实没有我所想象的那么放荡,我一眼就发现了,他的逃离本身也并不快乐,他只是懦弱,我也一样懦弱,所以我们才都会在抛开一切之后逃离。我早就不那么怨恨他,人怎么会用尽全力去恨一个都没怎么在自己生活里留下过什么印记的人。

      我轻描淡写地说,无论怎样,这些都过去了,没什么。

      他讶异于我的大度。

      其实我想的是,如果我当年就跟他一起生活在南美,也许我会长成一名出色的作家,比现在也快乐许多。其实我的父亲真的是个不错的人,有很多我在母亲身上没见到的优点,其中一部分我在Jesse的父母身上见到过,我觊觎Jesse,也羡慕他的家庭。

      我不禁猜想,如果当时他勇敢地把我带走,也许真的会成为一名好父亲。可是我就不会遇到Jesse,那样的生活也许很美好也很自由,但我不舍得。

      苦难摧毁了我,也塑造了我。它让我拥有了比自由和快乐更重要的东西。

      他看我手上没有戒指,问我有没有固定的交往对象。

      我说我没有,从来没有,也不敢有。

      大概是我之前的镇定和轻松因为这样的对话而渐渐散尽,他换了个话题,问我是不是也在写作,我的气质像一名作家。

      我说是的,然后告诉了他我到了南美之后的笔名。

      他居然听说过。

      我们谈论了一些和写作有关的话题之后,见面告一段落。他坚持说要给我买点东西,我猜是他对缺席我的成长始终充满愧意,而我什么都不缺。

      所以我提议他帮我订回程的机票。

      他那天送我去了机场。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你可以打电话给我。”他犹犹豫豫地开口。

      我没有看他,盯着车窗上我们的倒影。我们有着线条类似的鼻梁和下颌,长长的浓眉下都是淡绿色的眼睛,眼神冷得透亮。

      我是真的很像他。

      “我知道的,谢谢你。”

      但我想我不会打他的电话,我的生活乏善可陈,也不存在需要请教他的地方。

      随后我们很平淡地道别,我回到了巴西。

      某一天晚上,我梦到了Jesse,具体的梦境我在睁眼时已经想不起来。我只知道自己梦到了他。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在巴西住了快一年。我以为我已经不对他太过执着——尽管我还是没有再度爱上任何人,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

      醒来时我依旧很难过,脑袋里嗡嗡作响,仿佛深陷沼泽。因为我猜我这辈子大概都没办法再见到我爱的男孩。而这一切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不值得他喜欢。但我又那么喜欢他。这种不对等是我痛苦的根源。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打开电脑开始搜寻他的消息。他很抗拒当一位名人,但他反感的名声其实让我能够有机会知道他的近况。

      我一看才知道,他和Mia分手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Mia也离开了他。

      他们之前的街拍我都看过,他看上去那么快乐,Mia也是,他们很般配,和我预料的一模一样。

      我承认我嫉妒Anna和Mia,我渴望成为她们,但我知道自己做不到她们的万分之一好,所以我剥夺了自己的资格,在我输掉一切或者毁掉Jesse之前。

      而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上天赐予他的人明明那么美好,却都没有陪他走到最后。

      我点开一篇他最近的采访稿。他在里面提到了他狼狈不堪的高中生活。

      Jesse在采访里说,他喜欢和他在中学时代对视的人。

      我心绪纵横,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我以为自己会失去他的夜晚。

      那一晚我看过他的眼睛,他也一样。

      他的眼睛永远有我最喜欢的颜色,以至于我现在闭上眼睛都能在脑海里细细地描绘。我猜他说的人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我,但我没有勇气去问他,我也没有办法去问,我自己把他的联系方式全部都丢掉了。

      我踏上南美之后就以为自己可以挥刀斩断过去。但我错了。人只能放下过去,却没有办法和自己的过去真正告别。而我,我只是逃遁。

      闭上眼,前尘往事如返潮的海浪一样向我涌来。

      我爱他。我真的很爱他。他是我的第二颗心脏。我那么爱他。

      我忍不住跪在地板上,把脸埋进掌心,失声痛哭。

      第二天早晨,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他们说自己是纽约的一家剧团,因为我之前留的联系方式全部无效,所以辗转了很多次才找到我。

      我对这个剧团的名字有点耳熟,但我想不起来我在哪里听到过。

      然后他们告诉我,他们想要演《第二颗心脏》,并且想请我去加入他们的创作团队,可以给我一个主创人员的头衔。

      我本来想拒绝他们,因为我不想回到美国,但我爱惜自己写出的每一部作品,也怕不同人的理解会产生偏差,所以我还是答应了下来,说我会尽快赶到纽约。

      第二天我把房租结算干净,收拾了行李去了机场。然后我把回纽约的机票和护照一起递给了check-in柜台的工作人员。那天很闷热,仿佛机场的玻璃都要热化了,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一丝丝不耐,而我没有。

      我只是迷惘,不知道话剧结束以后我会不会回到巴西,还是去一些别的地方,比如欧洲,或者东亚。

      飞机起飞时我透过窗户最后看了一眼里约热内卢,天空很蓝,让我想起了脑海里一双熟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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