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包记》左达承鸣

25、杯酒令

　　祁镇喝干了一整壶茶，才算把昨日一整天发生的两件事说清楚。
　　“太监？”

　　“对，”想起昨夜那个梦，他不太敢直视袁彬的眼睛，心里发虚，低低咳嗽了一声，“我认得那个人，是前几天为我掌灯引路的太监，他长得比较有特点，容易辨认。”

　　袁彬蹙着眉思索片刻，道，“你之前说初入坤宁宫时，孙太后正在殿中杖责一名老太监，可是他？”

　　“不是，我记得那人眉心有个红痣，”祁镇道，“事后我问过曹吉祥，他说那名老太监是个厉害角色，有名有姓的，叫王振。年轻时候没少搅弄风云，后来我老爹挂了，他被孙太后揍得够呛。”

　　袁彬微微颔首，这名字他倒听过，王振此人，心思建树异于旁人，为人老谋深算，专权于掌，先皇驾崩之前，颇有一段时间宠信宦官，后来孙皇后每每敲打提点，方才有所收敛。

　　“宫中不乏怪人，”袁彬倚着梁柱，将重心换到另一条腿，“你若实在怕，今夜我在窗外守夜便是。”

　　“不用不用，今天我就解禁了，怎么没看见庆喜儿？他上哪儿了？”

　　“出门当值，午后方归。”

　　“哦，你一会儿陪我去一趟大理寺。”

　　袁彬身上的气场瞬间冷冽下来，“作甚？”

　　“徐周氏的案子还没破，我得去瞧瞧人醒了没有，好弄清楚来龙去脉。”

　　“来龙去脉与你何干？”

　　“诶，这话就不对了，”祁镇摇头晃脑，一本正经地掩盖自己想出宫的企图，“我……朕身为一国之君，当然应当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喽，”旋一把搂住袁彬的胳膊，“陪我去一趟呗，袁爱卿~~~~~”

　　袁彬额头上青筋蹦了蹦，刚要上脚踹，小皇帝灵活跳开，知道他这是同意了。

　　“彬哥儿，我收了个小弟。”

　　袁彬前方带路，眼皮也不愿意撩一下，嫌弃地伸出一根指头给他攥着。

　　祁镇再接再厉，紧走两步跟上他，“你认识的，就是殿试那天跟你交过手的王仕，我瞧他骨骼清奇，以后肯定能成就一番……”

　　“住口。”袁彬反手用手掌盖住他头脸。

　　掌心贴着柔嫩的唇，祁镇蓦地记起昨夜梦中，那双手抚摸过全身，烈火一般炙热的触感，不由猛地朝后退了半步。

　　“嗯？”

　　回头瞧他一眼，小皇帝竟是脸色爆红，堪比二月迎春，袁彬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勾起个好看的弧度，令他整张脸都显得生动起来。

　　“你笑起来贼好看，”祁镇两眼冒星，“别总板着脸么。”

　　“跟上。”

　　“哦，好。”

　　这厢袁彬与祁镇出了宫门，那厢大理寺中气氛正是焦灼，徐周氏与徐老夫人再度上堂，当面对质。

　　“徐周氏，”堂上惊堂木一声脆响，“本官问你。”

　　徐周氏经过两日调养，面上已有了血色，脸上的血污洗净，显出娇俏眉目，俯身在地，“大人请问。”

　　“在嫁入徐府之前，你与徐文莱可曾相识？”

　　徐周氏一愣，低声道，“不曾。”

　　“撒谎。”段九龄剑眉一立，厉声质问道，“本官昨夜派人连夜调查，徐文莱数月前离乡进货，曾到过河间，你还敢说与他不曾相识？！”

　　“对对！”徐老夫人抢道，“您这么一说，老妪也想起来了，文莱之前到热河进货，曾遇土贼劫物，被迫改道至河间。”

　　“你与徐文莱本就相识，却隐瞒真相，徐文莱家教森严，尤其续弦的二娘对他的婚事更是横加阻拦。他知道以你的身份，必进不得徐家大门，便不能将你带回京城，让你暂留在河间，等待消息。”

　　徐周氏面色发白，指节攥得血色全无，段九龄继续说，“他与你商议，待他一回到京城，便想办法把你接过去，可是你等了一个月又一个月，徐文莱还是音信全无，你发现自己怀孕了。”

　　“我……”

　　段九龄步步紧逼，“你发现自己怀孕之后，知道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便一路乞讨，从河间来到京城，伪装卖身葬父情形，多方打听，才知徐文莱病重，徐老夫人正在京中大肆寻找道士，心想机会来了，便找人伪做老道，混入徐府，说出唯有四月四冲喜嫁娘这话来，是不是！”

　　“我……我……”徐周氏嘴唇咬得青白。

　　“你进了徐府，嫁了徐文莱，却还不甘心，想要徐家万贯家财，于是，你给徐老夫人的安神汤里下了毒药！”

　　“不！不是的！”

　　段九龄步步紧逼，“你百密一疏，没有料到那带毒药的安魂汤没有被徐老夫人喝下，反而害死了你的丈夫，对不对！”

　　“文莱不是我害死的！”徐周氏激动大吼，衙内上前压制，三四个壮年男子竟有些按捺不住一个身怀六甲的弱女子，她指尖如刀，在徐老夫人和段九龄之间一划，“狗官！分明是这个老不休猪油蒙了心，勾结权臣，想将徐家家产拱手相赠！”眼中怒火迸溅，“我于心不忍，最终没能给她下毒，可是文莱却还是被那碗安神汤毒死了！分明是她！她与人勾结，害死继子，却要嫁祸与我！”

　　徐老夫人被徐周氏威势所摄，吓得说不出话来，连连委地朝后蹭去，后者奋力一挣，竟将三名衙内震得溃退，碗口粗的虎威棒咔嚓一声，从中折断！

　　“大胆！”段九龄一声断喝，怒视堂上女子。

　　徐周氏眼中寒光一凛，钩指成爪，双掌抖开，竟从袖中滑出一把寸余小匕，右脚点地一蹬，飞身跃起，电光火石之间，直取段九龄面门！

　　仓啷啷绣春刀出鞘，自空中与匕首相碰，发出叮当一声脆响，将那女子击飞出去，直撞向堂中椯柱，紧接着，女子朝后仰头，身体与地面水平，袖中手里箭噌然离弦——

　　说时迟那时快，袁彬飞身上前，终究不及箭速，箭头噗地钉入徐老夫人后心，从前胸窜出，鲜血迸溅，徐老夫人一身素衣顷刻被血染红，当即倒地，死不瞑目。

　　“诶你这人怎么……”祁镇刚埋进大理寺门槛便见这血腥一幕，徐周氏后脚蹬柱，猛地跃起，袁彬自空中一个转身，左手折，右手格，反手一带，急速将绣春刀收回，刀锋划开女子腹部，徐周氏发出痛苦的尖叫，朝后摔去。

　　堂上血水漫地，俨然修罗地狱，徐周氏勉力支撑坐起，双手捂住腹部刀口，令内脏暂时无法流出。

　　“她没有杀徐文莱。”祁镇说。

　　徐周氏猛地仰起头，定定注视他良久，突然发笑，她的笑声尖利，却莫名苦楚得令人几乎落泪。

　　“我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她缓缓说，“我八岁那年，他随父到河间收货，那年河道阻塞发大水，他在寨子里一住三个月……”

　　漫天星辉里，柔和的光芒铺满遍野，俊朗的少年牵着她的小手，她眯起双眼，仿佛依稀能看见那时的月光。

　　“他说过……等我长大，他就娶我……我等啊等，等啊等，一年又一年，他再也没有回来。直到几个月前，他到热河收货，遇见我的弟兄们……”

　　“你！”祁镇诧道，“你是山贼？！”

　　“山贼又如何？”她低声苦笑，那笑容绝望而无奈，“你说的没错，以我的身份，不配嫁进徐府。但在山寨里，我与文莱拜过天地，求了诸天神佛，求他们成全，可是神佛无眼，只让亲者痛，仇者快！”

　　“他说等他回到京城，就装做邪病令二娘请道士，我便可佯成卖身葬父，让寨中军师化身道士过府……一切都顺利，可是都怪这狠毒的老妇！”徐周氏戟指徐老夫人僵硬的尸首，“我无意之间听见她与高官勾结，想杀死文莱，再嫁祸于我，将徐家万贯家财拱手相赠。”腹部伤口因激动而撕裂，她浑身痉挛，“我不要钱……但我要我的丈夫……我想先下手为强，但还是晚了一步……”

　　“什么高官？”段九龄问道，“与何人勾结？”

　　徐周氏猛吸一口气，目眦尽裂，指尖扎进腹部刀口，锋利的指甲划破子宫，生生探入大半个手掌，竟从中掏出不足巴掌大未成形的胎儿！

　　“孩子啊……”她匍匐在地，额角青筋绽裂，身体因剧痛而不住抽搐，苍白嘴唇却带着温柔的笑意，“娘为爹爹报仇了……”

　　“可是我还没有查出她背后之人……我不甘心……”

　　瞳孔涣散，眼中尽是不甘与无奈，她用另一只手伸向虚无的半空，时光停留，仿佛牵着心上人的手掌，被温暖的体温包裹指引，走向另一个世界。

　　徐周氏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