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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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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都,三界黄泉,万魂生源。
渡过忘川,饮一口孟婆汤,便是再多不甘、再多离舍,转眼成云烟。
神也罢,妖也罢,断根碎丹,坠界应劫。
天道威严如斯,无从避。
判官笔下红泥落印,桩桩件件清晰明了。
诸多诡辩和谎言抵不过一本功过簿,求的就是“公平”二字。
公为心,平为定,心安便是归处。
幽都城有主,主曰冥王,姓阎,世世代代都姓阎。
幽都城有内外两域。
内域高耸,具拔峰拨云之势,是冥王和官吏们才能进入的地方。
外域广袤,矮齐齐的简屋栉比鳞次,挤着芸芸众生。
这众生不生仙根,不练内丹,只是些普通魂魄化成的幽都人。
密密麻麻,如蚍蜉蝼蚁,少一些多一些,谁也不会在意。
姜复客醒来的时候,月晷指向了卯时一刻。
他连忙爬起,匆匆梳洗更衣,随手将昨日剩饭倒进了永年的食盆里,便落锁出了门。
三两步走到巷口,一脚踏进一片滑过的白光,姜复客抬头看了看刚刚升起的月亮。
清冷的辉落进眸中,皎洁明亮,却是阵阵的冷。
幽都城本就寒意森然,白天被月亮照着,除了干净就是冷。
好在幽都人都不怎么怕冷,极喜欢这种透着清贵气的亮色。
听说白天照着人间的是太阳。
金灿灿、火辣辣,可以把整个人间点燃。
如果能去天庭,在近处看一眼太阳的模样,就好了。
姜复客心里明白,这不过是痴心妄想,不觉缩了缩脖子,将衣领拉高,向着巷口外的饼铺走去。
在姜复客的记忆中,这家饼铺开了好几代。
因为滋味佳价格低廉,在外域中几乎家喻户晓。
这代的老板是个姓简的寡妇。
简是夫姓,自己的姓她早就忘了。
寡妇有个二八年华的女儿,闺名丝络,缠缠绵绵,剪不断理还乱。
“简婶早,简妹妹早。”
姜复客面脸堆笑打了声招呼,换来屋内两人的一眼。
简老板娘看了他一眼,从土灶上盛出一碗粥,两块饼。
简丝络看了他一眼,将粥碗和饼送到了他面前。
“谢谢。”姜复客刚把饼送到唇边,就见简丝络坐到了他旁边的条凳上,显然是有话要说。
姜复客在心里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饼。
其实简丝络不介意他边吃边说,但姜复客本人却不喜欢。
他总会在细微的地方固执地坚持某些做法,比如嘴里有食物的时候坚决不说话,比如上完茅房一定要洗手,比如沐浴完必须把头发梳整齐扎上发带,再比如……
简丝络曾经嘲笑过他装腔作势,做一天工才能过一天日子的人,活得像个达官贵人般臭讲究。
姜复客只是笑笑,没有反驳什么。
有些习惯不是他想改就能改得过来,虽然他已经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
“你今天出来得这么早,给永年吃什么?”
姜复客知道简丝络不怎么瞧得上自己,却爱煞了他养的猫,一只通体墨黑,四爪雪白的大懒猫。
“嗯……昨儿的剩饭。”
姜复客说得略显迟疑。
果然,简丝络听了之后立刻柳眉倒竖。
“怎么还是剩饭!前几日永年偷跑出去,你好容易寻回来时说过什么,这么快就忘了?”
姜复客缩了缩脖子。
他当然记得。
记得那天以为永年离家出走,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到晚上终于在城墙边找到呼呼大睡的永年,他失而复得把永年搂在胸前,不停说着今后会好好待它,每天给它做新鲜食物、不逼着它洗澡……
只是那天后,他剁了鸡肉、煮了鲜鱼、拌了猪肝……永年总是闻一下,然后抬起头高傲地离开,仿佛多待一会都会亵渎到它。
到最后,所有猫食都进了他的肚子—精贵东西,实在舍不得丢。
被连续打击了好几天,他便有了放弃的念头。
加上今天起晚了些,没时间再去折腾。
如果迟到,纪工头又该罚他月钱了。
上次为了找永年,矿工一日被扣了半月工钱。
再迟到的话,下个月他和永年就只能靠喝忘川水过活。
简丝络被母亲叫去给别的客人送饼。
姜复客顿时觉得身轻如燕,赶紧把饼往嘴里塞,再顺下几口粥,一抹嘴离开了饼铺。
来到码头,已有不少身穿皂衣的艄公在斗门厅外排队。
姜复客一下子溜到队尾,依着次序慢慢前移。
好容易等他进入斗门厅,差不多是卯时三刻,离开工还有一刻钟。
点名的工头坐在高凳上,用眼角余光扫了扫他,随后漫不经心地哼了声,把一个穿着红绳的坠子丢到桌边。
姜复客抬高手取过坠子,道声“谢谢纪头”,兴冲冲出了门。
一群脖子上挂上红绳的艄公挤在忘川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姜复客虽是其中一员,却不喜欢和人搭讪,就在一旁静静看着。
听说人间有种鸟叫老鸹,长了一身的黑羽毛,成群结队时喜欢叽叽喳喳,不知和这群艄公像不像?
正胡思乱想着,一个半张脸爬满皱纹的艄公施施然走了过来。
见到他,姜复客心里咯噔一下。
“复客,上次拜托你的事如何了?”
这人不光长得老相,说话也老气横秋,但姜复客却不敢得罪他,因为他也姓纪,叫纪方,是工头纪现的堂弟。
“纪叔。令千金是万里挑一的大家闺秀,不论家世、相貌、人品都是一顶一的好,贺子归说您的话让他受宠若惊了。只是他眼下还不想成亲,不敢耽误了令千金花样年华,还请您见谅。”
纪方的独生女到了适嫁的年岁,正在物色婆家。
在十来天前他让姜复客探探贺子归的口风,满以为能听到好消息,哪知竟会是直白的拒绝。
想他纪家好歹还有人在内域为官,要找女婿也该是门当户对。
而贺子归父母双亡,家里只有破屋一间,独靠月俸度日。
要不是女儿看上了贺子归这个小白脸,他绝不会自降身份,与小小的无常论婚嫁。
他本计划着等贺子归答应后逼其入赘纪家,现在看来倒还是他自作多情了!
心中愤愤不平,纪方骂了声“不识抬举”,狠狠甩袖而去。
姜复客深深吐了口气,不觉苦笑起来。
回答纪方的话他斟酌了许久,但看来效果不太理想。
他第一次向贺子归提起结亲,对方只说了“不要”两字,第二次提起时回答倒是多了个字,“没兴趣。”
这种回答他可不敢照直说。
纪家之所以能在码头上耀武扬威,就是仗着家里有人在判官府听差,而且据说还是个能递得上话的要职。
贺子归家里虽然穷,但论相貌和武艺做个接鬼魂入幽都的无常实在可惜,完全可以去幽都近卫军混一混,可不能因为琐事断了前程。
姜复客愁苦地想着,该如何才能让纪方不记仇。
“船来了。”
一声高喝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近百艘小舟从船坞里漂出,停泊到了码头边。
艄公按照顺序一一登船,撑篙划橹向忘川河对岸行去。
忘川河上没有风,河水文静得如同深府高院内的温婉小姐。
拥有多年经验的姜复客却知道,在这柔顺的表相之下掩盖着无数湍急的暗流和漩涡。
倘若掉以轻心,忘川河便会露出暗藏的獠牙,将小觑者整个撕碎吞噬。
小舟首尾相连来到对岸。
一队队的新亡魂被黑白无常押解着等在岸边,一眼看去黑压压一片,几乎望不到头。
船停下,亡魂鱼贯登船,等无常们确认无误,艄公立刻拨桨开船。
这期间,谁也不许说话,只是用眼神互相交流。
姜复客踮起脚看了看,然后飞快划到一队面前。
站在队首的白无常背宽腰窄,肤色润白,飞鬓眉下的双眸黑白分明,炯炯有神,丝毫看不出工作了一整夜的倦色。
见到姜复客掌船靠岸,贺子归眼神微变,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峻。
要不是熟人,根本看不出他的眼神在微笑。
姜复客拴住船头,按规矩站到船边,看着一个个新鬼眼神麻木地上船。
这些鬼魂已经经历了七日回魂夜,按理说不会再对前世有什么迷恋,但也架不住会执念较重,不愿安顺进入幽都接受判官裁决。
忘川河,便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一旦渡河完成,踏上幽都落魂台,等待他们的便是一碗无色无味的孟婆汤。
汤水落肚,涤荡魂魄,变得干净,变得无知。
所以渡河时无常和艄公们都不许开口,为的就是集中注意力防范突发情况。
一船能装下二十个亡魂,加上押解的无常和艄公,一共有二十三位。
和贺子归搭档的黑无常姓姬名华枝,比贺子归和姜复客都要年长些,是位个性洒脱的女子,就住在他和贺子归的隔壁。
贺子归上船后便站在了固定位置——姜复客身旁,姬华枝眼神从他们的脸上滑过,随后自动站到了船尾,和他们遥相呼应。
确认完亡魂数量,姜复客摇撸起程,一叶扁舟晃悠悠离开了岸边。
回程总比来时要慢很多,姜复客摇了好半天,船只是刚到河心。
前后都有船按着差不多的速度往对岸赶。
正这时头顶传来一阵悠扬的丝竹管弦声,浮于上越九天,飘乎悬心动耳,让聆听着不觉含宫咀徵,戚戚不能自拔。
其他船上有不少亡魂,甚至艄公都抬起头来寻找声源处。
贺子归却是面色凝重地握紧了剑柄,站在船尾的姬华枝也是满脸警惕,原本垂着的双手按住了挂在腰间的短刀,双眼死死盯住了自己船上的亡魂。
好在这声音很快就从天上滑过,不消片刻便没了动静。
河面上又恢复成寂静的模样。
姜复客皱着眉,用力划船,将这一船亡魂安全送到了落魂台。
等他和黑白无常准备再次启程去接第二批亡魂时,内域冥王宫主殿上亮起了一盏华光。
斑斓的色彩为整片幽都染上了一抹美艳又不失庄严的亮色。
华光昭告着一件重要的事——天庭有使臣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