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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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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史之上,有荆轲刺秦王。
他既无名,也不是刺客。而大内的影侍们在风中飘荡的黑衣却依然在他四周划开无数冷冷的线。
皇城的黄瓷翠顶是他脚下的一方石,夕色正浓,云霞如金红绸缎,厚厚地匀开。望亭台楼阁,廊腰缦回,千盏青铜的香炉袅袅散开幽冷的烟,皆湮没在一片红里,无酒亦醉人。他侧脸别过一道雪银的剑光,长长的白袖于寒风中挥出,像是挥去袖上沾湿的夕阳。
纵身一落,含笑看着三千粉黛凋谢的花容,茜纱乱舞,宫灯的火仿佛黑夜中迷失的木舟灼灼颤动。
漆黑长发被身后紧随的十把利剑削去了一丝,他仍不慌不忙地飘过奔走四散的红裙青衫,袖起,烛灭,暗红的廊道尽头香雾缭绕,珠帘微响,房檐上冰凉的梵铃铮铮依风回荡。
他有趣地任凭那惨白脸色的老太监仓惶地扑倒在那金色的大殿门前,一声呐喊:“刺客,有刺客──”
突然,一卷凌乱的奏折应声从殿堂的青烟中抛出,冷冽地砸到老奴脚旁:
“滚!再破安静二字,无论何人,立刻推出午门斩首──”
十道怔定的寒光掠过剑的丛林,一如那老奴的脸蜡白如纸。他倒轻轻一笑,眉毛半挑,脚步几乎如蜻蜓点水落菡萏般,轻盈无声,瞬间飞入。
身后十对脚步下一刻也无声无息地跟进,同样不惊起一丝尘埃。好功夫,不愧是大内高手。
黄昏是那殿中唯一的颜色,金墙明瓦,烛光熠熠。夺目的金黄似乎要剥落雕龙飞凤的重重台阶,将窗外隐约流淌入室的厚重橘红铺成潮水。那个身着明黄龙袍的青年眸子微垂地坐在阶顶的椅子上,一手轻支下颌,凝神思量着长桌上展开的一幅金线织锦。一双黛眉似有天山之势,两盏黑眸蕴含万海之深,就是那层叠的黄袍,也随意一搁台前,已有千钧的风姿震慑而下。他始终不语,只看着锦,丝毫不为阶下的刀光剑影所动。
他随手抄起殿堂上一壶美酒,就着那壶一仰头,甘美的浆液抛开一弧曲线入口。偶尔那剑会将酒割断,但下一刻他又会在凌空飞跃时接住那摇曳的酒壶,长发一甩,倾身再饮。
一切无声。无论刀起,剑落,袖舞,宛如一梦。
他忽地挥出两指,白色的袍在一片黑衣聚拢的云中魂灵般迅速一次穿梭,那些僵硬的身躯便刹那间定在原处,动弹不得。九剑尚握在手,第十剑一个恍惚,不慎从那定住的手里掉落。他本想卧在红毯之上不去理会,可一望那沉默的青年,他眼睛一转,脚尖在剑尖点地的前一瞬间把它稳住,轻轻一挑,接在手心。
依然,无声。
他用剑挑着酒壶,躺在地上昂头畅饮。无视四周十双怒目无奈的瞪眼。
良久,当他以为自己已醉,一个沉沉的声音从高台上飘零:
“云在山间,峰断归雁,碧滩九曲,关过平川。”
他慵懒的眼眸缓缓斜挑上去,只见那冷峻的青年安静地俯视他,五指间慢慢地转动一只白色的棋子。他笑笑,继续喝酒。然后他听到青年隐隐压来泰山之势的短短几字,竟如此沉稳:“迷雾险峰,如何?”
“择己精锐,静观其变。” 他淡淡笑着,持酒落喉。
“以寡敌多,又如何?”
“出奇制胜,丢卒保车。” 他仍笑。
青年悄然从座椅上站起,手中的棋子在一抛一落中映着昏黄的夕阳,微微发光。他俊秀的眉宇望不见一缕心思,深邃的眸子里藏有墨色的一种酝酿,却无人得知,无人能晓:“若局势大变,兵败如山,四面楚歌,江山于脚下已似风雨飘摇,又该如何?”
他看着那青年惫赖地大笑:
“悔棋──”
明黄龙袍上的脸扬起一丝仿佛幻觉似的轻轻笑意,青年的手突然猛地一拨,台上的金线织锦带着纷乱的黑白棋子凌散跌坠。那些细小的棋子清脆落地的响声在他懒洋洋醉卧的缭绕青丝旁散了一片,一颗,一颗地,煞是动听。
* * *
那一盘棋,竟是黄金。
他想,终于能如愿上那西蜀聚芳楼,一品“碧透天”。
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冬临正如雪落,皑皑缠绵,苍茫的白色微光纷扬曼舞,织天连地,将他整个环绕埋没。胸前的那抹墨竹便分外清冷刺目。
纯白,纯白,还是纯白。他想起千树梨花盛放时,落下的是白色的一片坟茔。
他的骨像是没了魂,懒散地在几尺深雪的大地上毫无方向,游走飘荡。逍遥两字刻进骨,谁又知道他的心,于此俗世,想放声高歌,又想埋头痛哭。
他靠着一株枯了的梅树。凝神望天,抬头慕雪,垂首叹地。
好个冰天雪地呵。不是西蜀传奇,北漠浩瀚,中原灵秀,帝都繁华。
只有雪,只有白。
那白中却又隐约有了一点淡红,是早开的梅么?他把朦胧的眸子睁开,倏然一愣,原来眼前的微红并非一朵飘零的梅花,竟是面前走过来眨着双眸细细打量他的一个孩子的唇。
那孩子身上披着白色的狐裘,大氅上沾满细密的雪珠,晶莹剔透,盈光闪动。他松散的发簪在风中缓缓落出几绺黑发,柔软地搁上肩膀,双眸略微一动已溢出多少出尘俊秀,令人想用手指拨弄两下他的眉,将尘世间所有的奢华累赘都抚去,只留那淡淡的笑意,便足以倾倒众生。
他冲着那孩子出神的表情呲牙一笑,露出细碎的白牙。
“你是谁啊?” 纯净无瑕的眼睛将他上下看一遍,仿佛挺吃惊。但更多的是好奇。
仰倒在雪地上,他懒洋洋地抚着白袖,心里却有千回百转,尘埃落定。呵呵,该怎样回答,一个逍遥人,一个一代浪子,一个无名无赖,还是悔棋的刺客?
“我叫情。” 他忽然笑吟吟地冷不防翻身,指尖闪到那孩子额前,轻轻一弹,把他弹倒在雪堆中。之后,得意地看着对方被纷乱的白雪呛得连连打滚,大笑。
孩子似乎很生气,眉头一皱,踉跄地爬起来,一扯狐裘说:“你是坏蛋!比荷官还坏!我要叫簪瑛来打倒你!”
“呵呵,打倒我?好极,她会爬树么?” 他歪歪地支着腰,一脸神秘地眯眼看他。
“呃……”孩子好像考虑许久,也回想不出簪瑛是否会爬树。但他一拍胸膛,逞强道,“她,她会!”
“像这样?”话语未落,素白的长袍已在飞雪中飘起,他回身纵步,疾速一点,踏着枯梅翩翩腾空。刹那,聆听风从耳畔低语徘徊,雪打在襟上,冷湿,他的心忽然一片空灵澄清。仿佛一瞬间去了完全苍白的世界,不再有俗世忧欢,梦境扰人。
再睁眼,自己早已稳稳立足树枝间,白衣飘动,唇边噙笑。那孩子却惊得说不出话来。
“好……好厉害!你好厉害!” 孩子好像遇上什么喜事般,又蹦又跳地在雪地下拍掌,他微微地笑,甚为满足。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轻功,但看这小孩似乎很快乐,他也觉得自己像是成就了绝世武功。
突然,他双眸一沉,笑意瞬间消失。目光斜斜地瞥向身后茫茫雪地,他沉默片刻,纵身飞下,白袍如两翼蝴蝶将那孩子笼住。
“小孩,你莫要顽皮,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你家人在团团找你吧?” 他摸摸孩子的发,浅笑说。
那灵秀的脸颊疑惑了半晌,终于屈服于他天衣无缝的笑容,讪讪离去。白裘在晴雪的大地上划出淡淡的痕迹,有如素娥闲暇时挥毫的妙笔。
他目送孩子的背影消失,垂眸一笑。拾起一片梅花,他轻呵,梅瓣顿时如灰飞烟灭的尘土,飘落他的指尖。于是梅落的那刻,几个轻悄的脚步便也在他的背后落下来了。
“……圣火教教主的养子,唐情。” 一个声音说,“你死期已至──”
他回首,唇边冷冷地笑。
* * *
生死一线,就像佛与修罗只在一念之间。
他手捧霜雪,目如冰。
片片纯白渐次从他的指间溃散,飘到那四下飞扬的黑发上结出透明的珍珠。剑气将雪的轨迹都打乱,大地仿佛变得疮痍,凛凛杀意在雪中画地为牢,层层把他囚困。疾光纵横,万剑穿刺,北风俯贴住地面狂啸着游走,让铮铮铁响也好像成了雪花,撒了一地。
他的眼微微闭起,任鬓发支离破碎地散到脸旁,无数次金属的气味擦过脖颈。他一丝不乱。
白衣在烈风里啪啪响动,和锋芒交错,肃杀咆哮,暗空飞雪混杂到一起。他在雪地,悬空,枯枝之间闲闲飘移的身子像一片竹叶,优雅雍容。
突然,他的双指瞬间夹住一人的剑刃。众人顿时定住,警惕地后退三步,但他斜斜的视线随意地望向那个脸色惨白,急于将剑抽出却丝毫不能撼动一分的人,说:“好了。我已经知道了。”
十几个目光的交织,搀杂其中的困惑最终还分毫未减。可,无一人敢动。
他微笑着,指尖把那剑轻轻一弹。连剑带人霎时震飞几丈远,银色的利刃竟就寸寸断开,化成一堆粉末。
“你们根本不是对手──” 他轻描淡写。
修罗,究竟是脚踏红莲,目光狰狞的神明,还是身畔飘雪,唇含笑意的少年?
他放手将一捧白雪挥去,锐利的风早已将涌上的众生撕裂出一道巨大的血口,皑皑之地,殷红点点。纯白之上终是落了炽热的红,渗入雪的纹路中,一丝一缕淡化开,但依然夺目耀眼。
可怜的骸骨,让这洁净的白雪葬了你们,是否埋得住腐朽的心。
他挥挥袖,踏过血红漫步而去。忽地,身子一冷,宛如千万的冰棱把他钉到了地面。他怔然一晃,十指僵硬,胸口就有一口极深的井,任他怎样将骨血填进去也填不满,好像要将自己整个抽干。双膝由脚踝猛地窜上一股剧痛,撕碎每寸可以支撑他体重的骨头,硬是把他扯到雪中,激起一片白珠。
“啊……”他深深闭合双目,万念皆空,只求那阵晕眩快点过去。是么,又恶化了。
俯贴在地的耳朵分明听见了一个挣扎爬起的声音,声音在冷笑,用接近疯狂的方式。他余光扫去,见那个幸存者举着剑,踉跄着一步步朝他晃来。那剑的反光好生刺眼呵,他的眼睛怎么一片苍白。
“唐情,受死!” 一个影子,模糊不已,在剧烈抖动。他不知抖的是影子或是自己的眼。
他缓缓抓紧了衣襟,将那道干涸在胸前的黑色膏体与雪水揉到一起,埋在嘴唇边。那墨竹渐次融化渗开,把浓浓的苦涩一点一点送进他的喉咙。
那瞬间,听见剑光割破空气的声音。他忽然回身一闪,身体从地面腾起,白袖夺剑只在刹那之间,便也贯穿那具呆住的躯壳。那人抽搐两下,倒进一片血泊中。
他却仿佛想起了什么,蓦然丢开一切,拖着微微残痛的身子在茫茫白地里发疯似地向遥远的地平线奔走。
* * *
他狼狈不堪地站在门口,一身白衣风尘未褪,黑发散乱地从肩的两头绺绺披下来。
胸襟上的痕迹已经模糊不清了,隐约还能看出一片竹叶的形状,但已残。
楼阁依然,人已朽。
案几上玄色的几千只蜡烛还在烧着,将成灰的黑暗堆积起来,密密麻麻洒落地板。烛火脆弱地挣扎在窗外暴风雪的气流里时簌簌地动,那些血红的厉鬼的眼,此时落了几行浊红的泪。他怔怔地踏入楼板吱呀作响的阁子深处,香雾呛人,沉厚窒息。玄色的幕帐下,十二个静静守候的人为他让开一条道,注视中凝聚着那幽暗房间中所有的黯然,却一字未提。
他走到那张床前,正像他以前无数次地走近一样。但他没有坐上床头,歪斜地笑,也没有把房梁上的淤灰震得漫天飞扬,得意忘形。他只是站着,看着那个老头。
老头脸上的皱纹仿佛在这短短数月里度过了一百个春秋,已经不是凹陷,而是被枯萎的血肉吸收到骨头里去了,一道一道,用刀锋也无法雕刻出的蜿蜒与疮痍。他的眼珠子已经在干涩的黄中夹杂血丝,通红地缓缓转动,许久才对准他的脸。老头的喉节处瘦得仅剩一层皮,在看见唐情站在那里后,开始剧烈地抽动。
他知道,那老头原本是想像以前那样,嘿嘿地对他古怪地笑。但是,声音已将近枯竭。
“……唐……情……” 一种非常难听的,极度嘶哑的呼喊。那老头似乎没察觉,依然持续着叫嚷,眼角弯着,仿佛在笑。“你……回来……看我了?”
“……来看你死了没有。”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比那老头的更沙哑难听。
“这次要死啦……这次。” 老头的胸口一震一震的,好像压制着咳嗽在说话。他的嘴巴费尽最后的力气向上弯着,捏造出明显的一抹笑容,眼睛因费力而睁得更大,“……我知道你一直嫌老夫禁梏了你,现在……你自由了,你……自由了,逍遥去吧,情儿。”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扭曲的,沟壑遍布的脸,双拳瑟瑟发抖。
“今后,圣火教就由你接管……” 老头的目光朝这那十二个垂首不语的人扫过,最后眼神有点疲惫而紊乱地回到他身上,用力喘了几口气后,眸子睁得很亮,竭尽全力盯进他开始迷乱开始逃避的瞳孔中。老头呼吸时带动了整个胸腔的剧烈抽搐,他颤抖的嗓音断续喊着,“情儿……情儿……老夫的命正因那病而衰竭,老夫走了,你也不要倔强,那膏药一定随时带在身上……以后可没有人……”
说到这里,老头猛地瑟抖两下,突然平静下来,喃喃一句:“……你走的这几个月,老夫还真的,真的有点,想你了……”
一切都安静下来。仿佛就连楼外凄厉的风声也消逝了,烛火安详地灼灼闪动,将昏黄橘红的光线烙印在那静止不动的脸庞上。眼睛看住黑暗的天花板上的垂幕,嘴微张,但抽搐的躯壳已经平定,僵直地卧在床上。屋里恍惚掠过一丝沉如千钧的空气,将那十二个声线低沉的人一起压倒跪地,俯身齐道:
“圣火教维岳五旗旗手、七堂堂主──参见新任教主大人!”
他没有说话,长久地立在那里,然后伸出一边手,蘸了一道黑色的软膏,轻轻在那个老头的胸膛心口处抹开一叶墨色的竹。
“养父……不,爹,我也是的。” 他颤抖的嘴唇有两行比那药苦涩千倍的液体,缓缓淌入,“有点想你……”
* * *
“情儿,老夫给你起这个名字,是要时刻提醒你莫为情义所困。”
爹,我也想抛开所有的情字,才能真正逍遥天下,做个浪子。但,真正能做到的人,又有几个?
爹,教了我这个字的,其实不是别人,是您。
爹,请原谅我总是任性,违背您的教诲。但今生,就让我再任性一次。
因为我总是──情不自禁。
<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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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焱:(鞠躬)这个故事……其实是由唐大教主那句“凤大夫,久违了”的话联想出来的。如果他们以前就相遇过,那么会发生啥呢?随便就连几个主要人物都一同写了,在此感谢苏放,丰御武,云霄,皇上,和小凤友情演出……
众人:(一涌而上)为啥只是友情演出!!!!?????
小焱:(-_-|||……)因为这篇东东里唐情是主角……
众人:(歇斯底里)人家都要当猪脚啦~~~~
小焱:(怒)再喊,再喊就踢你们!(转念一想)呃……第一,皇帝不能踢啊;第二,苏放虽然现在是世子,但是指不定以后是皇帝,也不能踢;小凤就算成不了皇帝也一样是猪脚,就更不能踢了!!(回头一瞪)
丰、云:(愣)啥?
小焱:(一指)对,米错,就是你们俩啦~~~~(一脚一个)好……爽快了,睡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