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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日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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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篱笆院子清幽静谧,午后的阳光透过树枝,映在地面、映在草间、映在那个纤细少女的脸上,美的像是一幅画。
我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已经好多天了。
除却脚下垫的砖头有些不稳,其他都还好。
而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临时堆在一起的砖头被我踩踏多日失了牢固,我想我还能看下去,就这么继续看着,再看三天,三天之后我就要离开,就像我静静的来。
“是谁?”少女有些慌乱,始终微阖的眼帘陡的睁大,想要撑身坐起,却终是无功而返。
“是我。”半晌之后,我终于咽下嗓中的那声闷哼,捂着被一地碎砖砸伤的脚踝,缓缓站起身来。
“你是谁?”
“我……我是玖玖,是这家的外孙女。”我忍着尖锐的疼痛,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变得自然,接着把脚下的砖头重新摞在一起,又杵在了墙头。
“你在干嘛?”少女侧头,原本睁大的眼睛微微眯起。
我扒在墙头悄悄的看你,看着你每天一早被家人抱出来放在躺椅上,看着他们下地回来再给你抱进去,看着你像画一样静静的倚在那里有时哼歌有时浅眠,看着你偶尔费力的翻身调整相对舒服的姿势……我看了你好多天,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一点。
这些,我怎么敢说。
“我……我只是想摘几个枣子。”我看着墙边高耸的枣树,嗫嚅着说道。
“你受伤了?”
“你……你怎么知道?”我看着已经肿起来的脚踝,有些惊讶。
“声音啊!你明显是在忍痛。”
“这也听得出来,没有多痛的。”
“你家有人吗?快去找些药酒擦擦吧。”她朝着我的方向问道。
“不……不用了,家里没人,我也不知道药酒在哪儿,没多严重,不用理的。”
“那你过来吧!我家里有。”
“……”我按下立刻就想奔过去的冲动,结结巴巴的推辞道:“不,不用了,真的不用管,谢谢你!”
她却莞尔一笑,微微内陷的眼帘弯成一个月牙儿,“那你摘到枣子了吗?能不能给我尝尝?”
“……好,好啊!”我一时忘了疼痛,踮起脚尖飞快的揪下几个枣子跑了过去,直到站在她身前的那一刻,方才感觉钻心的疼。
“嘶……给你!”我轻轻吸了一口冷气,把枣子递给她,发现她并没有伸手去接,才忙不迭的拉过她的手碰到枣子。
这么热的天,她的手怎么这么凉呢?
“很疼吧!”她笑了笑,把枣子放在旁边的小木桌上,努力撑起上身道:“你等我一下,我去拿药酒。”
“你……你怎么去?”我想要按下她,却紧张到伸不出手。
“就这样去啊!很快的!”她似乎是攒了攒力气,刚把右腿搬下躺椅,我便不知哪来的勇气,飞快的又帮她把腿给搬了回去,道:“不不不,不用的,你告诉我你家药酒在哪里,我我我,我去拿就好了。”
“那好吧,你应该比我快,就在屋里的桌子上,泡着蝎子的那瓶。”
“好、好的。”我站起身,怔怔看着从她腿上离开后仍在颤抖的双手。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我的手指掌心就像有很多星星点点的线香花火在血液里噼啪作响,而这种痒麻现在已经蔓延到了心窝。
怎么会有这么软的腿?这还是腿吗?就像是没有骨头,也没有阻力,我突然想起我床上的那只粉红豹,那软软的棉花细腿,怎么摆弄怎么是。
这种腿怎么能走路?如果不能走路的话,那她是要爬过去……还是要拖过去?
简直不敢想象。
拿了药酒出来,我有些不知所措,因为这里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坐。
似乎是感受到我的想法,她伸手拎起裤脚将右腿往里移了移,拍拍空出的位置道:“坐在这吧,你伤在哪里?自己能擦吗?”
“能、能。”我局促的坐下,背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
药酒的清凉微微缓解了脚踝的剧痛,我一下一下揉着,刚要说点什么,却在看到她眼睛的瞬间失去了声音。
黑白分明,很美的眼睛。
可那双乌黑的瞳仁上却仿佛氲了一层薄雾,无端端被阻去灵动,虽是大大圆圆,嵌在塌陷的眼窝里倒像是无以为家。
但她又是笑着的,眉眼弯弯,连同那部分塌陷一起形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给这张苍白清瘦的脸上平添一丝生气。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小玉,我叫刘小玉。”
“很好听的名字。”
“你的才好听,久久,长长久久,又好听,又吉利!”
“是……是王字旁的玖,也是玉的意思,黑色的玉。”
“王字旁?黑色的玉?这我没听过了,我不认识字,也没见过颜色!”她说完竟是一笑,十分的洒脱。
“你……从小就看不见?”
“是啊!”她拍了拍自己的双腿:“眼睛和腿,生下来就是这样了。我从来不知道看得见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踩在地面是什么感觉。”
我知道,我听说过,姥姥对我讲过她的事情。
老话说,七活八死,这个在娘胎里待了8个月就急着降生的女孩,当时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由于没有发育完全,眼睛是瞎的,腿也是瘫的,医生断定她活不过一年,可现在也好端端的坐在这里,笑靥如花。
我猛地站起身将药酒送回屋中,出来后说道:“谢谢你的药酒,我该走了。”
“这么快就走吗?你是不是伤到脚了?能走吗?”她的语速微快,脸偏到似乎是用耳朵看着我。
“能的……你家人该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我……我常在院里乘凉,有时能听到这边的动静。”
“是这样啊。阿玖,那你明天还来吗?”
我停住了脚步,心中好生欢喜。
“来,我明天再多摘些枣子。”
“好啊阿玖,谢谢你的枣子!”
我没再说话,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几乎是落荒而逃。
第二日,在她家人走了之后,我用衣服兜了一大捧枣子来到她的面前。
她的精神似乎比昨日好了很多,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血色,人倚在那里也像是多了几分力气。
“阿……阿玉,我来了。”我把怀中的枣子一股脑倒在木桌上,又抓起几个放入她的手中。
手还是,那么的凉。
“真甜!我知道那里有颗枣树,小时候爸爸总是打给我吃,一竿子下去,噼里啪啦的掉一地,我能吃上好久!”
我望着那一树枣子,问:“现在不打了吗?”
“现在我都这么大了,地里的活也越来越多,他和我妈两个人都忙不过来,我又帮不上忙,也就不再吵着要了。”
“我昨天让姥姥醉了一大坛,醉好给你送过来,这样就算过了季节,你冬天也可以吃到了。”
“真的!太好了!”小玉啃着枣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我:“对了,阿玖,你多大了?”
“17,你呢?”
“这么巧?我也17,但你好像很高吧?听起来就感觉你很高。”
我下意识的望向她的腿,有些沉默。
她有多高呢?我看不出,她自己怕是也不知道。
“阿玉,想不想知道你到我哪里?”
她侧了侧头,有些迟疑,但还是肯定的点头道:“想的,可是,要怎么知道?”
“来,搂住我的脖子。”我托起她的双手放在肩上,待她搂紧后扶着她的腰缓缓站起。
“啊……”虽然是完全倚靠着我的力量,但突然以从未有过的体态站起,她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呼吸也变得极为困难,我一惊,急忙想要帮她坐下,可脚一用力,踝骨上的剧痛却猝不及防的袭来——一下子,我们双双跌倒在躺椅上……
“怎么样?有没有摔到哪里?”我迅速弹起查看她的身体,她惊慌之下无意识震颤的眼球慌不择路,挥舞的双手却刚好落在了我的唇上……
“阿玖,我能摸摸你的脸吗?”
“你到底有没有摔到哪里?”我懊恼的要死,真是想的简单!只是想让她感受一下站起来的感觉,只是想看看她有多高,却忘了自己几斤几两,忘了自己也是一个连台自行车都搬不动的高一女生——她再轻,又怎么轻的过一辆自行车?
可我虽然用力的问着,却并没有拂开她微凉的指尖,我被她的动作和这句话,乱了心神。
“我经常会摔倒的,不会有事。”尽管没有征得我的同意,她的手指还是开始在我脸上游移。
眉心,眼角,脸颊……她的视线不知落在我身后的哪个位置,但她的指尖每到一处,我的心就跟着一颤,直到她露出一口贝齿笑出声音,我才缓过神来。
“阿玖,你竟然是短头发!”
“……”
“阿玖,你长得很好看吧?”
“我……不好看。”没你好看,真的。
“其实啊,我摸完也想不出你的样子,有时我就琢磨,这人好看和不好看,到底都是什么样子呢?想不出,怎么想也想不出。”
我心里一酸,将她的手贴在脸颊上道:“春天小鸟在叫,有淡淡的花香飘来,这是长得好看的人。冬天寒风刺骨,冷的你瑟瑟发抖,这是长的不好看的人。”
好半天,她大大圆圆的眼睛才停止晃动,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很确定的说道:“那你一定是长的好看的那个!”
我也笑出了声,环顾了一圈院子,轻按她的鼻尖道:“你说谎,现在没有鸟叫,你家的院子里也没有花香。”
“但是有蛐蛐叫啊!还有青草香,反正你就是好看的那个,蛐蛐都说你长的好看。”
“哪只蛐蛐说的,我怎么不信!”
“那只!就那边那只!”她伸手指向我身后的某处,信誓旦旦。
我回头听了一会儿,发现那边果然是有蛐蛐在叫,顿时来了兴致,道:“好啊!欺负蛐蛐不能说人话是吧?我这就把它捉来问问!你等着我!”
我快步到墙角那一片长满青草的石缝,可不知是不是惊扰了那只蛐蛐,我静静的听了半天,它都没有再叫一声。
“你会捉蛐蛐吗?它们跳的可快了!”躺椅上的小玉倾着身子朝我这边轻喊。
不要说话!我竖起食指立在唇边,又猛地想起她看不见,只得作罢。
簇簇……
叫了叫了!终于又叫了!我欣喜的看向小玉,却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自己挪下躺椅,正逶迤在地上侧耳分辨着我的方向。
“你干嘛!”我顾不得其他,连忙跑回去将她拖回躺椅,心中怦怦直跳。
“捉蛐蛐呀!我听的很准的,小时候也总是会爬过来捉。”
“那你捉到过吗?”我有些不信。
“当然!你别看我看不见,但我连不会叫的蚂蚱都能捉住,有一次就捉了一小罐子呢!”
她说这话时眼里的薄雾似乎透出点点光彩,我叹了口气,对她说道:“那好吧,我们一起。但你答应我,不可以爬,刘小玉,你记住,哪怕你是坐着一点一点把自己挪过去,都不可以再爬!”
“……”不知是不是从没有人跟她说过类似的话,她竟然是失语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的点了下头。
“走,我背你过去。”
“你背的动吗?你脚上还有伤呢!”
“没事,我慢一点。”
回到那边的石缝处,我把她放在草丛边,又开始寻找那只蛐蛐的下落。
终于,簇簇声再次响起,我也清楚的看到了那只棕黑色的小东西,可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只白皙细嫩的小手已经稳稳的扣在上面……
“……”
小玉回过头,一边循着我的方向,一边歪头感受着掌心里的动静,她根本忘了我说的话,此时正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趴在草丛中,上半身在捉着蛐蛐,两条不听话的腿却扭打在一起,看似亲密无间,实则各自为营。只是无论怎样,这两条腿都似乎与那生机勃勃的上半身没有半点关系。
“阿玖,快,在里面在里面,我逮到了!窗台底下有小罐子,你去找个带盖的过来!”
“阿玖?你怎么了?”听我半天没动静,她有些茫然。
“哦,好。”我收回心绪,快步跑去窗台那里。
我终于知道昨天回去后在内裤上看到的那些凉凉的、无色透明让我惊恐至极的“鼻涕”是什么了。
那是从我身体里流出来的,就像现在这样,还温热着。
第三日,也就是我能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天,我做了一件对她来说极为疯狂的事。
我带她出了院子。
她这17年,从没有出过院子。
脚伤导致我无法将她背的更远,但到前面那条小溪是足够的。那溪流里面有光滑的鹅卵石、有鱼有虾,还有会下粉色蛋蛋的溪螺。
我想要带她去看看。
我把她放在溪边,帮她脱掉鞋子挽起裤腿,她的脚苍白细瘦,脚趾蜷缩在一处,在离了鞋子的那一瞬间,脚尖和脚底几乎要碰到一起。
不知是溪水晶莹了脚丫,还是脚丫剔透了溪水,当我把这两只不足盈盈一握的小脚放进水里时,它们竟似展开层层光晕,让我不忍直视,又挪不开眼。
不敢多看,我也挽了裤脚下水,这溪水极清,虾也极多,不用特意去找,双手一合就是一只。
我引她捉住虾尾,她就把虾拎到耳畔,好像是要仔细端详一番。
我用指尖替她擦去被小虾崩在眼角的水珠,还顺便偷偷吻了一下,不知她有没有察觉。
那虾儿小小的,用打火机轻轻一撩便通体火红,顿时飘出香味。
她嗔笑我残忍想要打我,却在汩汩的溪流声中辨不清我的位置,摸不到我的方向,也无法站起来追讨。
那茫然可爱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深深住进我的脑海。
我对她说,等我,等我寒假再来时给你带一辆轮椅,让你不用再困在床和躺椅上,你可以推着它来找我追我打我,我也可以带你去更远更美的地方,听鸟叫、闻花香……
那一年,我妈将姥姥家奉为神地,说我从那回来后就懂事好多,变成了乖乖女,放学就回家!
其实我只是戒了烟戒了逃课戒了那一大帮朋友和一切需要花钱的地方。
乖乖女只是顺便,我是要做大事的!
我在网上看中了一台轻便型轮椅,小巧玲珑,淡淡的粉蓝很衬小玉白皙的肤色,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她坐在上面的情形——那一定是眉眼弯弯,连习惯性对着我的红耳朵都美成一朵花儿。
那台轮椅四千多,我算过的,如果戒掉现在所有的零用钱,寒假之前,将将可以攒够。
于是,我隔三差五就会登上网页去看那台轮椅,祈祷它不要在我还没有攒够钱的时候就被卖掉。
可是,当我终于攒够了钱、终于挨到了放假、终于托运着那台轮椅风风火火赶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她家曾经清幽静谧的小院已是杂草从生,唯有那把在寒风中更显萧瑟的躺椅在寂寥的昭示着它曾经有过主人。
姥姥说,在我当时走后不久,她家就出了大事。
她爸在地里干活不小心触了电,当场就没了,她妈心脏也不好,连哭带上火,还没等她爸出殡呢就也跟着去了。小玉这孩子命苦,胎带来那么个身子,还没了爹妈,丧事办完就被她亲戚接走了,好像是回了湖北老家吧……
哦,对了。姥姥又说,你嘱咐的那坛子醉枣我给她带上了,她临走时还念叨着,说你一放寒假就来找她呢。哎!谁想到能出这样的事。
我不知是怎么出的姥姥家院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又站到了那个躺椅旁边。
这把躺椅,见证了我们那三天里最多的快乐时光。
小玉,只是三天,我便魂牵梦绕,你呢?
你对阿玖,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
你走时,有没有过一丝不舍?
对这个院子,或者阿玖。
那是遥远的湖北,没有地址、没有电话,没有任何的联系方式……
原来,与一个人失去联系,只需要这么简单。
簇……簇簇……
什么在叫?是蛐蛐吗?
这寒冬腊月的,怎么会有蛐蛐?还就在那片石缝?
我靠近再听,果然是幻觉。
呵呵,小玉,你看我都病入膏肓了,怎么办?
忽的,那石缝的草丛下有些许反光闪过,我捡起一看,是一个小罐子,带盖的那种。
总不可能是蛐蛐吧。
我把它打开,手指有些颤抖。
不是蛐蛐。是几只丑丑的纸鹤,几个几乎辨不出形状的星星,和一张写着歪歪扭扭两个大字的白纸。
玖玖。
鼻腔骤然一酸,我几乎要站不稳了。
不认识字,从没看到过这世界的小玉竟然学着写了我的名字,王字旁、黑色的玉。
真丑!纸鹤也丑,星星更丑!
可是小玉,你学了很久吧?你也在想着我对不对?
我真高兴。
“阿玖啊!回来接电话!”姥姥的声音自墙外传来。
“哦,怎么会有电话找我。”我慢吞吞的走回家,接起电话。
“……小……小玉?”我舌头打结、眼眶酸痛、手脚不知何处安放。
“阿玖,是我。我估算着你放假的日子,想来你今天能到,就打个电话试试。”
“这……”我回头看向姥姥,老人家笑的一脸慈祥,慢慢的说道:“她在稳定之前没有联系方式,但咱家有呀!”
“……”我……我想我可能是个傻子,还有,这老太太怎么这么坏。
缓过神来,我紧握电话大声说道:“刘小玉,轮椅我给你留着,你记住,不管你在哪,都一定要等我,等我再长大一点,等我过去接你!”
~完~
2020.11.5赠凌酒
眼泪养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