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风华》佤岚

29、第八章·啼笑

　　【天宝十载四月·长安城·安府】

　　氤姬带着十六个女子足足跳了大半个时辰，整个大厅都隐约间弥漫上了时浓时淡的雾气。

　　这些雾气仿佛在大厅里变作了河流，随着氤姬的舞动方向，时刻变转着扩散或聚拢的去势。

　　郭子仪从起初的惊艳中转醒过来，这才能够正常地同安禄山交谈、对酒。他实在想不出世间怎会有如此美貌而又神奇的女子。

　　在喝酒谈笑之间，他多次暗示安禄山，想要把话题引到当时安禄山的承诺上去。

　　他实在是想知道，安禄山凭着什么，敢说出当日那一席话。但是安禄山始终是以笑掩过，只是不断地和郭子仪碰杯对酌。

　　他的脸因为酒的缘故变得愈发红润起来，说起话来也有一些醉意，他借着雾气浓厚的时候，悄悄地对郭子仪道：“老弟，你，你别着急，老哥我，我给你准备的好戏，还，还在后头呢……”

　　说完，他又是大饮几杯，明显的醉意从他的脸庞上浮现出来。他那肥胖的脸庞充斥着血色，小眼睛微微眯起，又喝了几杯，然后拉过那娇俏的姬妾抚摸调戏起来。

　　郭子仪酒量还算不错，因今日带着目的和警惕之心，虽说一杯接着一杯不断，却是故意倒到衣襟上不少，此时倒还算清醒。

　　他看着安禄山在边上的□□动作，眉头皱皱，也只能吃着饭菜耐心等待安禄山所谓的好戏。

　　长年投身军伍和在边疆征战的他早就养成了一种察觉危机的意识，骤然的，他浑身汗毛竖起，只觉得那雾气中有一道身影突然扑过来，一道寒光一闪而过，向着身边正与姬妾耍欢的安禄山而去。

　　郭子仪飞速跳起，将身边的桌案向那身影掀去，他飞快的动作倒让那身影的动作有了一丝迟滞，像是在无奈之中转换了一下进攻的角度。

　　那即将遭受攻击的安禄山突然将坐在腿上的姬妾推了出去，庞大的身躯站立起来，三两下就挡住了那刺客的攻势。

　　他挥手将刺客的匕首打掉，然后用大手握住刺客的脖颈，一把将他举了起来。

　　这番变故使下方舞蹈的女子们惊惶地尖叫起来，那些乐伶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演奏之声也只能紧跟着戛然而止。

　　处在舞队之中的氤姬也停止了动作，那原本扩散在大厅之中的雾气开始缓缓地消散。

　　不过片刻，郭子仪就看清了身边的态势。那安禄山带着不屑的眼神，大手将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提在空中，冷冷地道：“第七十四次。安庆绪，你又失败了。”

　　郭子仪朝他看去，此时的安禄山，哪还有半分的醉酒之态。他那雄狮一样的眼神终于从那肥胖的身躯上那臃肿的眼睛中透射而出，令一直对他抱有小觑之心的郭子仪顿感一凛。

　　安禄山冷哼一声，将安庆绪整个人砸在地上。那安庆绪也不说话，只是拾起身边的匕首，艰难地站起身来，一步一拐地向大厅之外走去。

　　他走到正在大厅中间的氤姬身边时，低着头道了一句：“对不起。”然后接着以败者的姿势，缓慢地走出了大厅。

　　郭子仪冷眼看着这场奇怪的刺杀。他发现坐在下面的家臣们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丝毫没有想出手保护主子的意思，此时也任由那刺客安庆绪在眼皮底下走了出去，没有任何想要将他抓起来的意思，反而都大笑出声，继续饮酒谈笑起来。

　　他只觉得自己陷入了奇怪的迷雾中，这安府的人都是怎么回事？身为最重要的幕僚，甘愿去当一个管杂务的管家；好好的父子，反目成仇，说动手就动手；那一干家臣，也都对此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正在他思虑的时候，安禄山也是大笑起来，一屁股坐下，对郭子仪道：“老弟啊，让你看笑话了。我这宝贝儿子平日里就是看他老子不爽，总爱冷不丁地搞这一出，我手下的小子们也都看习惯了。我哪里想到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他也这么不长眼，倒是让老弟见笑了。”

　　郭子仪笑了笑，道：“哪里哪里，这些都是老哥的家事，我只当什么都没有看到就好。”
　　安禄山对他笑了笑，真像对待弟弟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道：“严庄，没看见郭大人为了保护我把桌子都掀了吗？要不是郭大人出手，我今天恐怕就要挂彩了，你还不快再把好酒好菜给郭大人上一份？”

　　那严庄听主子的吩咐，笑了笑，喝下杯中的酒，然后起身出去了。不一会儿，安府的下人们就抬了新的桌案过来，摆在郭子仪面前，然后将新烹制的菜和新温的酒重新摆好。

　　安禄山和郭子仪碰了一下酒杯，他道：“我这宝贝儿子什么都好，就是不听大人的话，你说我这当父亲的，也不好把他往死里打是不是。”

　　郭子仪迎合地点点头，道：“那是自然，令郎以后会明白老哥的苦心的。”

　　安禄山大笑起来，仿佛之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他对郭子仪道：“倒是老弟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怎么还没有找到心仪的姑娘？你快看看站在下面的美人儿，喜欢上哪个老哥就送你哪个，哪怕是那最宝贵的氤奴，你若是想要，我今天也把她捆了送到你府上。”

　　郭子仪听他这明显拉拢的话，心中一惊。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东西这么被他看中，但他那关于氤姬的提议，倒真让凡夫俗子的他着实心动了一下。

　　然而郭子仪不愧是久经阵仗，心中的涟漪略微翻腾了一下就平复了下去，他推辞道：“这倒不劳老哥费心了，我自然有自己喜欢的姑娘，也不好做夺人之美的事，但还是谢谢老哥的好意。”他举起酒杯，敬了安禄山一杯。

　　安禄山见他推辞，也不好再说，于是笑道：“那老哥便不给你物色，全凭你自己的意思了。虽说大男人三妻四妾花花心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既然老弟不喜欢，我也不强求你。说起来，这氤奴天下就这一个，要不是老弟你，我还真舍不得给呢……”说完，他又朗声地笑了起来。

　　他道：“说起来，老哥我今日邀你来一趟，也不光是请你品酒观舞，还是有些正事要和你谈谈，不知老弟现在有没有喝高兴，接下来方不方便跟我一叙？”

　　郭子仪心中凛然，心道：来了。

　　他放下酒杯，说道：“当然。”

　　（以上为一章内容）

　　第九大章正文：

　　【释缘传（上）】

　　开元十八年冬，嵩山少林寺。

　　贾青平和贾氏夫妇怀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抵着风雪向山上行去，那嵩山的雪一刮起来就硬得像是石头，拍得人脸上生疼。嵩山上的树似乎丢尽了枯叶和脸面，早已经□□着身躯在原地颤栗。

　　夫妇二人一路向山上行去，被风雪遮蔽了大部分视线，地上铺设的青石阶变得光滑又难以琢磨，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并向山下滚落而去，因此两人走得特别慢、特别小心。

　　他们戴着宽大的斗笠，但奈何风从四处袭来，脸上还是不经意就出现了通红皴裂的痕迹。

　　贾氏依偎在丈夫身后，并用袖子挡去吹往襁褓的风。她带着柔和的目光看了看孩子，见他在熟睡中细微地皱了皱眉头，便向他的脸庞上哈了几口热气，这才使他小小的眉头舒展开来。

　　天灰蒙蒙，灰到仿佛下一刻就会沉入黑暗里。高空的云层堆积在一起，指使着烈风吹起寒冷的雪片。风雪大作，那一整座山就只剩了两个蹒跚前行的身影。

　　这一天，少林寺方丈空明禅师的两个弟子释心和释道正巧轮到值勤，奉命检查少林寺各处的门窗。

　　两人大冷天也只披着颇显单薄的衣服，走动时风雪时常灌入衣袖内，惹得两人浑身阵阵颤抖。

　　他们路过正门，正思忖着早些值完勤回房洗个热水澡，却突然听到有人在寺外敲门。两人对视一眼，赶忙低头穿过风雪，将大门打开。

　　却见门外站着一个面露焦急的高大男子，他一只手扶着一个女人，那女人似乎已经冻晕了过去，手中却仍然紧紧抱着一个襁褓。

　　两人赶忙上前，将贾青平和贾氏扶进寺内。

　　释心看了一眼山下灰蒙蒙的世界，关上了大门。

　　空明禅师本坐在殿内给一众少林弟子讲经，却见释心心急火燎地进来，对着自己耳语了几句。

　　空明禅师脸色不变，站起来向诸人告罪，然后随着释心到了后面的禅房里。

　　他一踏进那间房，突然就脸色一变。他挥手示意释心别进来，然后上前走到正躺在床上昏迷的贾氏面前。

　　贾青平见空明禅师进来，忙着要跪下，他道：“师父，救救我们，也救救这个孩子。”

　　空明禅师伸手将他的动作止住，只是冷着声音道：“释明，你既已选择还俗离去，就不应该再踏入少林寺一步。”

　　贾青平面露绝望，带着不知是懊悔还是沮丧的神情低下了头，咬着牙道：“师父，弟子知道当年不该受不住诱惑轻易还俗，不该辜负你的一片期望，这么些年，我时常跪着向佛祖认罪，只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但是没想到……没想到灾祸还是降临到我头上……”

　　空明禅师胡子已经花白，乱糟糟地垂下来，他的嘴唇难以抑制地颤抖着，半晌才道：“你还俗之事我并不怨你，但你为什么……要把灾祸带到少林寺来？”

　　他慢慢走过去，看着放在贾氏身旁襁褓中的婴儿。

　　贾青平趁这时跪了下来，他伏在地上，声色哀清，乞求道：“师父，佛说普度众生，我这孩子是无辜的，你一定得救他！”

　　“救？拿什么救？拿我这偌大的少林寺，跟这灾祸一起陪葬吗？释明啊释明，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额有罪纹之人，将会带来多大的灾难！”

　　贾青平面露绝望，伏在地上说不出话了。这时，贾氏微微转醒过来，看见空明禅师，立刻起身，抱着孩子与丈夫一同跪下。

　　她带着哭腔哀求道：“大师，救救这个孩子吧，不管有什么罪，我们夫妻二人都愿意承担，但是这个孩子，他是无辜的啊……”

　　空明禅师心有不忍，但他不能为了救一个孩子而让整个少林寺陷入灾祸之中。他转身走出禅房，只道：“明日一早风雪停了，你们就速速下山去吧。”

　　他听见身后传来贾氏的痛哭声，但他没有回头，径直地走了。

　　夜色降临时，风雪仍然大作，整座少林寺仿佛被卷入了一个灰白色的漩涡。那些风雪在四周旋转起来，呼啸的声音如浪般此起彼伏。地上的雪越积越厚，此时竟已没过禅房外的台阶。

　　释心端着两碗斋饭，来到贾青平夫妇歇息的禅房外。他轻轻敲了敲门，对里面道：“释明师兄，请用些斋饭。”

　　过来开门的是贾氏，她带着歉意对释心合手施礼，轻声道：“我夫君两天没有合眼，刚刚才睡下。多谢释心大师，请回吧。”她接过斋饭，也不容释心多说几句，就关上了房门。

　　释心正想说什么，却只能将话吞进肚内，抱着袖子去了大殿，对静坐着的空明禅师道：“师父，斋饭送到了，但是释明师兄似乎不想见我。”

　　空明禅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等到释心退出大殿、合上大门，闭着眼睛坐在释迦牟尼像前的空明禅师才睁开眼睛。

　　他望着佛祖面前燃着的两对蜡烛，喃喃地道：“佛祖，弟子究竟该怎么办？”说话间，却见一阵来自虚空里的风拂过，两对蜡烛都熄灭了。

　　翌日清晨，风雪已停，一阵痛哭声从贾青平夫妇的禅房内传来。

　　住在附近的释心和释道早已起床，听到哭声之后立刻赶到那间禅房，推门却见贾氏伏在贾青平身上嚎啕大哭着。

　　贾氏见有人进门，立刻哭喊道：“两位大师，救救我夫君，他没气息了……救救他……”

　　释心听了她的话，立刻走上前来，伸手过去，果然没能探得一丝一毫的鼻息。他转头对释道喊道：“快去请师父过来……记住，只请师父一个人！”

　　释道应声之后立刻转身跑了，不过片刻，空明禅师就急匆匆地跟着释道出现在禅房之外。

　　空明禅师走进屋内，看见贾青平面色铁青地横躺在床上，而释心和贾氏都跪在床前，问道：“怎么回事？释心？”

　　释心面色古怪，起身道：“师父，看释明师兄的面色，他……似乎是被毒死了。”

　　“毒死了？”

　　“是，并且……是因为吃了昨晚的斋饭而死的……”

　　释道惊呼出声：“释心，难道是你下的毒？”他知道昨晚师父指派释心做碗斋饭端给贾青平夫妇，因此想法不禁脱口而出。

　　空明法师双手合十，喝道：“切莫妄言，释心怎么可能会下毒。”他走到贾青平身前，问释心：“昨日你做斋饭时，有没有离开过？”

　　释心见师父发问，皱起眉头来仔细回想了一下，然后恍然道：“昨日我正做着饭，突然听见窗外有奇怪的响动，立刻停手追了出去，但是一看什么人都没有，这才回去继续做饭……莫非，有人趁着那不过片刻的时间，在饭菜里下了毒？”

　　他这么说着，突然问贾氏：“可是为什么你没事？”

　　那贾氏伏在丈夫的尸体上痛哭个不停，好容易才止住了一点，道：“昨日我夫君赌气不见你，让我拿了饭菜就赶你走。你走了之后，我夫君才起来用斋。但是我当时心绪不佳，觉得胸闷气堵没有食欲，就没有动筷。夫君用了斋之后就催我歇息，以便今日早些赶下山去，可是哪想到……”说完，她又大哭起来。

　　空明禅师走上前来，端详了一下贾青平铁青的面色，然后叹了口气。他正要说什么，却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异响，他脸色一变，正想回身，却听那贾氏发出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

　　释道和释心见有人袭击，一个护住空明禅师，一个追了出去。留在屋内的释道向贾氏看去，却见她的背上后心处插着一把飞刀，从中溢出的血液流了一地。

　　空明禅师眼神沉凝，蹲下身去，却见前一刻还好好的贾氏瞬间就毙命了。他站起身来，难得地从超脱的神情中露出了愤怒之色。

　　过了片刻，去追凶手的释心回来了，神色沮丧，低着头道：“那人轻功在我之上，出去连人影都没见着。”

　　释道问空明禅师：“师父，这……这究竟是为什么？”

　　空明禅师叹了口气，走上去将床上的孩子抱起。

　　这孩子不知道自己的父母都被人害死，正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房梁，此刻见一个白胡子老人将自己抱起，不知为何笑了起来。

　　空明禅师道：“有人想要我将这孩子留在少林寺，为此不惜夺去两条无辜的性命。”

　　他怜惜地看着这不过数月的婴儿，将襁褓的布面轻轻掀开，却见他右眉之上果真如传闻所言，有一处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罪纹”——一只漆黑如墨、栩栩如生的黑凤凰。

　　【释缘传（中）】

　　我叫释缘。这是我师父给我取的法号，他说我是个无名之人，因为我的爹娘还没来得及给我取个名字，就已经死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爹娘，从记事起就已经身在少林寺里。我的师父是少林寺的方丈，法号空明，因为精通禅理，所以总是被称作空明禅师。

　　他的年纪很大了，胡子花白，我不知道他有多少岁，我只知道他就像我的爷爷，有的时候又像我的爹爹。

　　在我三岁的时候，师父在众人面前给我举行剃度仪式，在我的头上烫下了十二点戒斑。

　　他们说这是佛教戒律中最高的“菩萨戒”，意味着终生都要舍身供养、断除我执，寻常的僧人都不敢这么做。

　　师父后来告诉我，给我点上“菩萨戒”，是为了让佛祖保佑我，以求化解我的灾祸。

　　对了，我天生就跟别人不一样，我的右边眉毛之上，有一个奇怪的胎记，有的时候去挑水，我能清楚地从水里看见那只漆黑的凤凰。

　　那几个总是欺负我的小和尚，比如释觉，比如释清，都说我是天生的怪物，说那只凤凰是会带来灾祸的“罪纹”。

　　有的时候他们说话很难听，居然说我是个没爹没娘的种，气得我不顾一切冲上去和他们打架，最后害我被师父责骂和打手心。

　　我从来没觉得有这“罪纹”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因为每当我看见水面中的自己，都会被那只似乎真的活着的凤凰吸引过去。

　　有一次我恍惚间，还看见这只凤凰扇动了翅膀，跟有生命似的，就像要从我的额头飞出去一样。

　　师父总是嘱托我事事小心，生怕我出事，但我长到七岁，除了容易被人盯着看，容易被同龄的小和尚们欺负，就跟寻常的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可是直到七岁的一天，我的想法变了。

　　农历九月十九那天是观世音菩萨的生日。

　　少林寺大开寺门，从中原各地前来朝拜上香的人络绎不绝，整座嵩山变得格外热闹。

　　从早上起，香客的数量就是平时的数倍，有的时候想上支高香，还得排一个时辰的队。

　　少林寺为了庆贺，决定为前来上香的香客们提供斋饭，这可忙坏了我们这些负责挑水砍柴、烧锅洗碗的小和尚们。

　　一大早，释心师兄就领着包括我在内的几十个人去半山腰的河里挑水，来来回回也不知道挑了几趟，好容易挑完了水，还得帮着洗从外面端来的空碗空盘。

　　那些空碗空盘堆得跟个小山似的，大半天好容易洗完了，又有一堆要洗的东西的被人抬进来。

　　我们这些小和尚当时就不乐意了，释觉跟释清挑头说要歇一会儿，问还有谁愿意跟着他们溜出去的。

　　当时很多人都应和他俩，但是我跟他们不对头，就自顾自地坐着洗盘子。

　　释觉和释清拱着鼻子看我，还说：“看你一个人能洗多少，大家别管他，我们走！”说完，一群贪玩的小和尚哄笑着跑了出去。

　　我又气又恨，又有委屈，只因我从小就被大和尚们嫌弃，受他们影响，跟我同龄的小和尚们也总是带着异样的眼光看我，所以我从小就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也没有人愿意跟我玩。

　　释心和释道师兄都对我很好，但是他们年纪都大了，做事情想东西都不再是小孩子的模式，因此我们也很难玩到一起去。我的鼻子酸了酸。

　　我很孤独。

　　偌大的后厨，就只剩我一个人在洗碗，我将下巴垫在膝盖上，坐着刷完了一个又一个盘子，那些出去玩耍的小和尚们一直没有回来。

　　就在我刷完了一小堆盘子，伸了个懒腰打算休息一下时，我突然看见少林寺的另一边火光冲天。

　　我丢下抹布跑了出去，离那边越来越近的时候才逐渐听见人群的嘈杂声。

　　我看见少林寺的后山整个被点着了，火烧得很高，不时还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那些香客们围堵在一处，议论纷纷，有些惧怕火势蔓延的人将行李一挎，蜂拥着走了。

　　我有些担忧地望着烧成一片火海的后山，四处张望，发现所有的师兄弟们都不在寺内，似乎是去救火了，好像只有自己迷迷糊糊洗着碗盘，连这么大的事情都没有发现。

　　我终究按捺不住，提了一桶水向后山那边跑去。

　　等到我靠近后山，却见少林寺内大部分的人都在，他们一群群人围住了什么，一个个都面色哀痛的样子。

　　我凑过去看，却被一个大和尚一把提了起来，他喊道：“你们看，这孽种居然不在里面！”

　　我被他提着衣领，整个人悬在空中喘不上气来，觉得十分难受，因此对他拳打脚踢的，喊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可是当我的眼神转向人群之中的地面时，我却看见了最恐怖的事情。

　　全死了。

　　那些溜出去玩的小和尚们全死了。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跑到后山上玩，也不知道后山为什么突然起火。

　　可是我知道他们都死了。

　　我挣脱了大和尚的手，跑到一堆焦尸面前。

　　他们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皮肤被烧得跟炭一样，有些尸体还僵硬在奇怪的姿态上。

　　我看着这些从小欺负自己到现在的小和尚们都死了，没由来地就伤心地哭了。

　　我跑过去，对着他们喊：“释觉，释清，你们醒醒。”我站在那些焦尸面前，哭得特别绝望，但是不管我怎么哭，他们也活不过来了。

　　我听见周围的人都在议论纷纷的，有人猜测是我放的火，也有人说是我的罪纹惹来的灾祸。

　　我听了这些话，就越发伤心了，因为我活下来的原因，竟然是被这些小和尚们抛弃在厨房里洗碗，而没能和他们一同跑到将要着火的后山上去玩耍。

　　就在这时，释心师兄急匆匆地跑过来，还一边大喊着：“不好啦！藏经阁和浮屠塔被恶贼抢了，守阁的师叔们都被杀了，赶过去救人的方丈也被人打伤了！”

　　所有人都被释心的喊声给惊呆了，人们脸上都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他们不知为何还不挪动步子，而都带着奇怪的神情，带着仇视的眼光盯着我。

　　我从他们的眼神中读出了仇恨、愤怒，还有很多七岁小孩还不懂的情绪。

　　我真的怀疑，当时要不是释心师兄护着我，我会被这些人活活地撕成两半。

　　我听见他们都在说：灾祸来了。是我带来的灾祸吗？我做了什么？我听师父的话，乖乖地在屋子里洗碗，没有溜出去玩。

　　我什么也没做，可是现在后山着火，小和尚们都死了，藏经阁和浮屠塔被抢，守阁长老们身死，作为方丈的师父也被人打伤，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等到释心师兄背着我赶到师父面前时，我看到师父躺在血泊中，周围尽是少林弟子和长老们的尸体。

　　师父听见动静转过头来，我却看见他的两只眼睛都变成了空洞洞的血涡。他虚弱着声音，不时咳出血来，但是他却笑了，对着我道：“释……释缘呐，师父……师父又……保护了……你一次……”

　　我从释心师兄背上跳下来，趴在师父的身上，哭得稀里哗啦的。

　　后来，那些抢走藏经阁里诸多经书以及历代老祖化身的舍利子的恶徒，要求少林寺用我去换回物件，师父力排众议，拼着不做少林寺方丈也要保下我。

　　他说：“那些死物历经千百年，不管在谁手上都不会消失。我这徒弟可是一条鲜活的生命，离了少林寺，肯定会被人利用而为祸苍生……你们，你们这是在助纣为虐！”

　　师父向恶贼们回话说，我已经在后山的大火中被烧死，然后毅然决然退去方丈一职，带着我和释心释道两位师兄住进了少林寺最偏的一座禅院里。

　　两位师兄本来是最有希望当上长老的人，但是因为我和师父的关系，他们落选了。

　　释心师兄心灰意冷，还俗离山，释道师兄某一天被人发现死在后厨的井中。师父因为那次受伤，如今双目失明，武功尽失，几根手筋也被割断，变成了一个废人。

　　似乎就和他们说的一样，我给身边人带来的全是灾祸。

　　我是不详。

　　【释缘传（下）】

　　释心师兄走了之后，释道师兄也死了。

　　安葬仪式上，所有的少林弟子们围坐着唱经，为死者超度。我想进去观摩，但是被人赶了出来，因此我只能偷偷躲在窗外流眼泪。

　　下葬的时候我远远地跟了很久，直到他们要返程了，我才偷偷溜回来。

　　释心师兄临走前嘱托释道师兄照顾好师父，现在释道师兄去了，师父身边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师父以前是少林寺方丈，风光无限，所有少林弟子都对他恭恭敬敬的，每天的讲经修业也都要他老人家主持，没有谁见了他能不行礼作揖的。

　　可是现在他去了方丈一职，被赶到少林寺最偏僻的一座无人光顾的偏殿里，就再也没有弟子会跑过来询问禅理、求解疑惑，连每日的吃食都无人再供应。

　　起初我还年纪小，只能偷偷摸摸去厨房里拿，后来我学会了种菜和烧饭，就开始自己给师父做吃的。

　　师父年纪大了，旧伤又不时复发，我还粗略地学了一点药理，经常去外面给师父采些调理气血的草药，然后熬好喂给他喝。

　　师父并没有因为这场大灾而心灰意冷，他仍旧和以前一样，正襟危坐着侍奉佛祖。

　　他的手筋被挑断了几根，念珠时只能一颗一颗特别缓慢地拨，但他坚持每天都念完和以前一样分量的经，有时念到深夜还没有念完，他却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这叫我每次看了都特别心酸。

　　师父常常对我说：“释缘呐，这世间没什么事情是放不下的，无论人情冷暖给你造成多大的伤痛，也不要去怨恨。不要让心里留着恨。”

　　我问他：“那么，师父你不恨我吗？都是我的错，害得你……”

　　师父温和地笑了，他道：“我怎么会恨你呢。《楞严经》里道‘非因缘非自然，法尔如是’，说的就是要随着自己的性德去做人做事，要遵循自然的法，遵循自己内心的‘法’。在师父的心里，你就是我的‘法’，因此我愿意用我残余老朽的生命，去渡你的一生。”

　　一年又一年，我长大了。

　　我在少林寺度过了十几个春夏秋冬。
　　偌大的少林，我和师父两人只拥有那么一小块角落，因此每年的阳光雨露落叶风雪，都似乎尤为集中地降临在我们的世界里。

　　一年一年的，雪覆盖了这里，又化成雨水流逝，落叶铺天盖地掉下来，转年又成了盛开的花。

　　释心师兄走前种下的一棵柿子树已经长得很高，结了很多年果实，这棵树伴随成长的和老去的一切，成了这方小世界里不可少的一部分。

　　师父越来越老了。起初他精神仍然矍铄，哪怕眼睛看不见了，还是能够用身体去感受外界的细微变化。

　　但是后来，他渐渐开始糊涂，有的时候念经念到一半，会突然忘了进度，因此只能从头来过，又有的时候，他会坐着打瞌睡，手中的念珠也滑下来落在一旁。

　　我看见师父的变化，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儿，但是我什么也做不了。就像很多年前，我挽救不了释觉和释清等人的生命一样，现在的我，也没办法阻止他渐渐老去。我也不知道多久之后师父就会坐化而去，我害怕那一天的到来。

　　但是我终究没等到这一天，因为天宝九载的除夕，师父将我赶下山了。

　　我拄着一根木棍出了少林，下了嵩山，来到少林之外的这方大世界。我突然意识到，以往的十几年，我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离开少林，会离开师父的身边。

　　我的头上点着佛教最严的“菩萨戒”，但是我终究没能终身侍奉在佛祖身旁。

　　离开的时候，师父又对我说了那四个字：法尔如是。我时时刻刻念着它，也时时刻刻追随着本心的性德，想要在这世间找出一个答案来。

　　我想知道，为什么我非得是灾祸和不详。我想知道，是我选择了灾祸，还是灾祸选择了我。

　　我想知道，我这一生究竟得历经多少苦难，才能渡到彼岸。

　　师父下山前嘱托我：这世道就要乱了，你且下山去，救得一二人，再救你己身。

　　起初我以为师父是叮嘱我要慈悲为怀，多做善事，遇见世间不平，一定要去匡扶正义。可是下山游历了半载，我突然觉得师父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这偌大江湖，每日每夜时时刻刻，在我看不见的各个角落，都有恃强凌弱、恩怨情仇之事发生，仅仅凭我一个人，是无法匡扶这个江湖的正义的。

　　前一天我从山贼手里救下的妇女，转天就被人卖到了青楼，前一刻我救下了饿惨的乞丐，后一刻他就被嚣张跋扈、飞驰而过的马车给轧死。

　　我并非普度众生的佛祖，救不了这世间的苦难大众，甚至连几个人都救不了。这江湖的正义，不应该也不可能会被我匡扶。

　　师父的意思，是要我专心去救一个人。就像他用了二十年，抚养我长大，教我武功，让我通晓事理，以他的慈悲化去我心中的不平和仇恨。

　　我只需要救一个人就够了。

　　我也愿用我残存的生命，去渡某一个人的一生。

　　我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走遍了大江南北，看尽了众生相，也参透了师父所说的“法尔如是”。

　　所谓的“非因缘非自然，法尔如是。”实际上就是人心的一种自在。这种自在不由人定，它并非修行得来，它本就是存在于人身上的。

　　然而在众生相里，人人都有“求”的事物，有求取功名利禄的，有求取倾城美色的，有求取长生不死的，有了“求”，也就有了“苦”。

　　佛言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憎恶会、求不得，人有了苦，就失去了自在。

　　人若不求，而随着“真诚、清净、平等、正觉、慈悲”十字性德去看待爱恨情仇离愁别绪，这世间才会有安宁。这就是这世界本来的样子。

　　不求不苦。不求不琐碎。不求不难堪。

　　天宝十年，我来到长安。

　　大唐王朝建立至今已逾百年，在玄宗朝时已入鼎盛韶华，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但是我总觉得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了。

　　我走在长安的街道上，看见一拨又一拨留着大胡子的胡人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他们推推搡搡地，随意拿取摊贩们的货物，不时还调戏街市两旁的妇女。

　　我看见人们咬牙切齿怒目而视，但是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话，一个个都惧怕得很。

　　后来来了一队巡逻的官兵，但是他们见了这些胡人，一个个都点头哈腰地问好，跟个吐着舌头装狗的奴才一样。

　　我走进一家客栈，想讨点水喝，在喝水的时候听见邻桌两个当地人在悄声说着宫廷里的混事，我才知道有个胡人安禄山在玄宗面前得了势，那些跟着他来到长安的胡人，也都水涨船高成了官场里的贵人。

　　我冷冷地看着长安城里那些在太平长安中发生的不安之事，从胡狼的眼中看见了贪婪的寒光。

　　历经一载，我还未找到那个需要我去渡的人。我时时刻刻观察着身边人，看着他们的眼睛，但是从来没有人能让我产生想要去渡的想法，直到那个风雪之夜。

　　我还逗留在长安的时候，听人说了很多宫里的事情。有人说起，那大明宫的梨园弟子中出了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舞得一手好剑，被当今圣上看中，召进宫去就被临幸。

　　按说这女子本该享尽一生的荣华富贵，却偏偏命不好，得了个什么短命的病，宫中的御医说那种病症有可能会传染，惊得圣上赶紧将她打入冷宫，现在又传来消息，说要将那女子发配到边疆去，任其自生自灭……

　　我不知为何被这些人的话给吸引了。我仿佛在意识中看见了一个翩翩起舞的姑娘，从小时候一直转着圈，转啊转啊的，突然一瞬间出落得异常美丽动人。

　　我鬼使神差地上前，细细地询问清楚发配的目的地，然后在风雪之夜出了城，站在囚车必经的路上等候。

　　风雪很大，没过多久我就冻僵了，但我还是立在风雪里，立得笔直。

　　因为我突然觉得，我找到那个人了。

　　我看见两匹马拉着的囚车从城里行来，朝着我站的方向，在黑暗里离我越来越近了。马车上的火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借着火光，我看见囚车里正卧着一个身着绸裙的姑娘。她似乎是冻僵了，整个人蜷曲着躺在囚笼里，缩成了一团。

　　我突然想起了她的名字……那些人说，她好像是叫……怜人？

　　我举起手中的木棍，一步一步向那两个官兵走去。

　　我救下了怜人，可是她也差点在风雪之中死掉。

　　我将她带到长安城外的一间城隍庙里，向庙里的师父要了一些姜汤，然后不停地用热水暖她的手脚，好容易才将她的命给吊住。

　　我冒着风雪去了附近的村子，要到了一些暖人的药物，赶回城隍庙的时候，我的眉毛上都冻满了冰霜。我不知道这些临时凑到的药能不能救她，但我还是决定试一试。

　　她虽然得了重病，但终究还是没有立刻离世而去。我在她的床前守候了两天，她才微微地醒来。

　　怜人醒了。她睁开眼睛愣了很久，才把自己的魂灵给招回到躯壳里。这时她才转过头来看见我。但是我没想到的是，第一次看见我的她居然嫣然一笑，对我道：“是你啊。”

　　她很虚弱，满头都是冷汗，鬓发贴在额角，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发青。但是我从她的脸上还有她的眼中看见了一切美丽的事物。

　　她就是我要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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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入V章节，往后努力更新~
愿明华陪伴你们度过漫长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