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之龙战于野》云镜

11、第十一章

　　“好。”
　　慕容离轻轻点头，一丝笑意从嘴角流淌出来。顿了片刻，他声音略放低些，又道：“……很好。”
　　可是在执明看来，他过得并不好。
　　气色比先前在天权的时候差了些，身形消瘦，就连头发都不如往日那般乌黑发亮。举目四望，这么破这么狭窄的院落，哪里像是能让人过得安然如意的地方？
　　还有那个善恶难分的遖宿小王爷，凶巴巴的，给阿离端的茶水丝毫清香也无，可知是劣茶！还有那个不由分说就动手的护卫，连累阿离受伤……哼！早晚有你们好看！
　　执明一会儿笑一会儿翻脸，古里古怪，到让毓骁和方夜很快猜出了他的身份——除了天权王，还有哪国的王上这般痴癫？
　　莫澜幽幽叹气，躲在一旁把庭中树枝上仅存的枯叶给扯下来，以此来宣泄心中的怨念。
　　一个神秘的少年，还有一个毓骁，分走了阿离大半注意力，再来一个蛮不讲理的执明，他哪儿还能轮得上跟阿离说说话？！

　　执明的确蛮不讲理。
　　慕容离吃饭，他要一起吃，慕容离训练护卫，他要抒发高见，慕容离去看望幽禁在跨院里的少年，他也要跟着去，丝毫不知避讳。
　　毓骁没有他这般厚脸皮。
　　他从来都是趁慕容离空闲的时候找他聊天，当然执明总也在就是了。
　　毓骁对执明还算客气，只当他不存在。执明却不能忍受他在慕容离跟前晃，总要说几句带刺的话。他吊儿郎当的，说起讽刺人的话一句比一句毒辣，毓骁年少心性忍不得，每每被气红了脸。
　　“你们遖宿人也不知怎么想的，自己家不够好吗？粮食不够吃吗？明明都是够的，还要用百姓的命来换对你们来说毫无用处的田地。依本王看，你哥哥就是个笨蛋！”
　　“不许你侮辱我兄长！”
　　“这会儿你倒护着他了。既然兄弟情深，何不赶快回遖宿与他团聚？在这儿吃不好睡不好，多不划算！”
　　“不用你管！”
　　“哟呵，还发火了！阿离你看看他，蛮夷之地出身，当真粗鲁无礼！”
　　毓骁向来以读书人自居，竟被胸无点墨的执明说成粗鲁之辈，恼得恨不能拔剑伤人。他心中对毓埥有愧疚，又要照拂慕容离颜面，带着一肚子闷气回房闷坐去了。
　　执明把毓骁气跑，如愿霸占慕容离身边的位置，然后以“凶狠”的眼神把莫澜和方夜一并恐吓离去，笑嘻嘻地拽住慕容离的衣袖，只管打扰他看书。
　　“终于清净了。”执明喜道，“这个毓骁太黏人了，总缠着你不放。阿离你也不怕他别有用心。”
　　慕容离神色清冷，闻言似有不悦，瞟了执明一眼：“他是赤诚天性，纯善之辈。”
　　执明脸上的得意之色慢慢褪去。他没想到慕容离竟袒护毓骁，而且给了对方如此高的评价！
　　他还要说话，慕容离却开口道：“天权不可一日无主，王上还是早些回去吧。”
　　执明不大高兴，执拗地揽住慕容离肩膀，逼他面对自己。大约觉得此举太过放浪，执明迟疑少时放开手，改为夺走慕容离手中的兵书，令他不得不抬眼看过来。
　　“你既然还叫我王上，那便是说……阿离，阿离你惦记着天权，对不对？不如，不如随我回天权吧？”
　　慕容离却很快垂下了眼帘，冷冷道：“多谢提醒。瑶光复国有望，我也不该再以天权子民自居。天权王，你与遖宿王爷都是我的客人，他很快就要走，你也该走了。”
　　“你……叫我什么？”执明眨了眨眼，有些难以置信。
　　慕容离从榻上站起来，拂拂衣袖，冲执明拱手一礼，道：“当初收留之恩，慕容黎没齿难忘。复国之后定涌泉相报，只是如今在下还有要事……天权王，三日之期已到，您真的该回去了。”
　　执明死死盯着他，半晌没说话。蓦地，他站起来，想要冲慕容离发火，却压下暴怒的情绪，转而弯腰一把将软塌上的茶杯茶壶扫落。瓷器砰砰锵锵在地上摔成了几百片，还剩一半的茶水洒出来，浸湿了执明的鞋底。他咬牙切齿，瞪着慕容离，却见慕容离眼睛也不眨一下，毫不在意的模样，顿时生出几分委屈。
　　“三日了，你终于肯对我多说几句，却是要赶我走——你还说什么……好，好得很！原来你是打算向天权报恩的！你当我这一片赤诚——我算什么赤诚？在阿离的眼中，定觉得我跟那些纨绔子弟没什么不同吧！阿离厌恶他们，是不是也……”
　　他苦笑着，慢慢摇头，随后抬脚踩过一地碎瓷片，扬长而去。
　　没多时，莫澜在院子里喊着王上，喊着不走，很快没了声音。
　　方夜从外头快步走进来，略带几分得意地向慕容离禀报：“他们既然已知少主您的安危，也该早日回去才是。那位莫郡侯不肯走还大声嚷嚷，属下就把他打晕，让护卫把他送到马车上去……”他说到一半，瞧出慕容离神情不大自然，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犹带清香的残茶流到慕容离脚边。他脚上那双白色缎面鹿皮长靴的靴底沾上了茶渍，方夜试图伸手把他拉开，却没敢动。倒是慕容离自己缓缓后退两步，远离了那一地碎片污水。
　　转过身去，他把长箫拿到胸前，紧紧攥在手掌里。慕容离一双眼里的清冷，终于如潮水般退去。他想笑，却笑不出来了。
　　胸口那里不大妥帖，慕容离不明白这是为何。
　　他以为这颗心已经足够冷足够狠，可是它居然还会为一言一语所刺痛……

　　执明当天就离去了。他来的时候没带什么，走的时候只多了一个莫澜。可他们这座小宅子，却留下了许多由执明买来的东西，大到家具，小到酒盅，林林总总几百样儿。
　　这座宅子，慕容离他们也是住不久的，可执明来到这儿两天，还是把它塞得满满当当。他觉得好的，全都买来安放在慕容离的身边。
　　不管慕容离要不要。
　　毓骁知道慕容离为执明的离去而不大高兴，可他也很清楚慕容离为什么非要执明离去不可。他应该因为慕容离如此在乎执明而难过，可想到执明就这么离开了，他心里总有些许愉悦。
　　当夜，慕容离卧房里的烛火一直亮着。三更已过，慕容离还没有休息。他披散着长发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也是比旁人要好看的。
　　毓骁因为担忧而特意来到慕容离所住的院落，被他映在窗纸上的侧颜所吸引，傻傻站着看了许久，直到慕容离离开窗前，然后打开房门走出来。
　　慕容离知道毓骁早就过来了。
　　毓骁瞧见他穿着整齐，显然还不打算入睡，面容上就多了几分忧虑。
　　“你该去睡了。”
　　“阿离才是那个应该早早卧床休息的人。”
　　“……我有许多事要想。”
　　“想那个执明？”毓骁忍不住抱怨，“他根本不懂你！”
　　瞥见慕容离眸中的冷漠，毓骁顿时身子僵住。他一时冲动脱口而出，却不料这句话正是慕容离不愿意听到的。毓骁偷窥慕容离脸色，惴惴不安。
　　但慕容离并没有反驳。
　　他只是无奈道：“是啊……他不懂。他终究不如我们，毕竟我们的祖上曾是宗亲，论起辈分来，你还得叫我一声叔叔呢。”趁着毓骁愕然无言，慕容离又道，“毓埥没跟你说过这件事吗？看来，他挺不情愿唤我一声叔叔的。”
　　慕容离拍拍毓骁肩膀，冲他笑了笑，明明看起来比毓骁还要小，却非要以长辈的姿态来教训毓骁：“我只当你知晓我们的辈分，却偏要叫我的名字，是瞧不惯我这点儿年纪……原来误会一场。这声叔叔不叫也罢，想来我也听不惯。毓骁，你记着，冲这点儿血缘，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伤你们兄弟性命，但其他的，你莫要管，听你哥哥的便可。”
　　慕容离转身回房，他屋里头的烛光很快熄灭了。
　　毓骁呆呆地站在庭院中，直到方夜现身冲他拱手施礼，才受惊失措，急忙忙往院外走。他走得飞快，简直像是在逃亡。快到他自己的院子的时候，毓骁停下脚步，扶着池边的一棵柳树，蓦地笑了一声，然后怅然叹息。
　　那点儿星火般的心思，明明暗暗，终于彻底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