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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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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她看着镜子里的少女,依旧是一副十五岁的模样。未长开的脸蛋,未长开的身体,一切都是未长开的模样,一副鲜花含苞的姿态。但是她自己呢,却不大清楚自己的年岁要如何计算,是十五十六还是三十四十。
“焚生小姐。”电话铃响起,年轻的男人的声音恭敬地称呼她。“如无意外,我们将在二十分钟之后到达。”
是了,她还要准备今天的赏花会。赏的是从南端的冲绳空运回来的樱花。每年,冲绳樱花的开放都会预示着这一年樱花季的到来,而这个时候也都举办一些赏花会。不过,这都是有钱人家的活动,主要还是为了各种社交而举办的,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风雅。对于焚生这种请来的家庭教师来说,他们实际上是没有资格参加的。而至于今年为什么获得请帖,也只是听每次负责接她的司机说,这一次要连带着所有教过迹部少爷的老师一起宴请算是谢师了。
虽不明白这些有钱人到底是想干嘛,不过有花赏、有饭吃还负责接送,何乐而不为呢。她不过是去撑场面的路人甲乙丙而已。
所以,到了会场,主人出于礼貌同她打了招呼之后便请她自便,转身去接待真正的贵客了。她就随处走走,看看这早早开放的樱花。觉得,比东京春天开放的樱花颜色更为鲜艳,花瓣数也不大相同(不过这跟樱花的品种也有关系)。然后又走到个静处,听听那舒缓的配乐,想着是不是换成琵琶或者三味线之类会更显风雅。再走到窗口,看着窗外下的淅淅沥沥的小雨,叼着新出炉的糕点出神,愣愣地看着这绵绵不断的雨。
她又回过身看看周围的环境。在这金碧辉煌的厅堂里,人们自动自觉分为小团体,脸上挂着笑,相互恭维。那边是财阀们在讨论着进来的生意与经济,这边是世代贵族的继承人聚在一起拿那些暴发户取笑,另一边是世人称颂的后现代主义艺术家与最近大红大紫的演员在谈得火热……这聚会里人们各自寻找自己的位置,相互交流看法、打听情报、寻求机会、打击敌手,然而彼此却又无法完全相离,有着藕断丝连的剪都剪不断、拆都拆不开的关系。是该说他们情比金坚呢,还是说他们是虚情假意呢。
她感到与周围格格不入。她皱着眉头看这热闹非凡的聚会,她皱着眉头看这了无趣味的聚会,她到底当初为什么会答应参加这个聚会。
榊太郎的周围围了一圈人。营销者,二流公司的投资者,银行家,濒临破产的公司老总,他们表面恭谨,而实际上却像一头朝着安睡静美的婴儿猛扑过去的饿虎。榊太郎礼貌谦逊而冷淡地应付着他们,他已习惯一边在心中弹奏一支曲子,一边巧妙地用他们无法理解他的想法的方式去应付这些惦念他的财富的人,然后离开敌人的包围圈。
环顾四周寻找撤退路线的时候,他看见她。
那个女人站在窗边,穿着不似那些贵妇那般鲜艳夺目的米白色裙装。然而她的容貌年轻,皮肤洁白,脸庞是一个漂亮的弯月的弧形,红唇皓齿,双目乌黑亮丽。一眼之后,榊太郎就已经喜欢上她了。虽然他已经过了一见钟情的年纪,但他至少喜欢上了这个女人的漂亮,她的容貌是他喜欢的那一型。因此他预备上前搭话,心想至少他今晚不会过得太糟糕。
正待榊太郎摆脱这群饿虎的时候,他便见着那位近日来风头正劲,被媒体誉为现日本第一的年轻网球选手宫本正一朝着她走去。
据说早年宫本正一也曾是迹部家的家庭教师,后被认为既有天赋而被送去做专门培训而最终成为优秀的网球选手。这一直被人们津津乐道,人人称赞迹部的伯乐之才。因此,宫本在听说迹部家又聘请新的家庭教师之后,便对她颇为好奇。那个被称赞实力堪比职业选手的女人,是否有一天也会同他一样呢。
看到焚生本人,实在是比传言中要年轻许多。那个据说是年近三十的女人,她看起来也不过才将近二十。这种容貌上的差距令宫本正一在预备上前搭话时有微微的迟疑,怀疑自己是否应该向她搭话。
“您就是迹部先生赞不绝口的那位家庭教师了吧。”宫本正一来到焚生身边,面带微笑。
“过奖。”她微微欠身,以示谢意。
“不知小姐几时有空,肯赏脸到舍下坐一坐。”宫本正一预备同她谈论网球,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再能切磋一下。他相信迹部先生的眼光,因为那种相人的能力在他的身上就已经体现过了。
而焚生听过之后,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态,表示不知如何回答。
旁边却有好事者,大声嚷嚷起来:“迹部家前任和现任的家庭教师都在这里,不如来切磋一下,比比高低。”那言辞中的轻视和取乐不言而喻,却有不少人赞成,纷纷要求两人来一场比赛。
焚生并未立即表态,但她那脸上的那种冷酷的神情却已经隐约可见。她最终发现,她还是没法呆在这种看似富丽堂皇而实际波涛暗涌的地方。而且她最终还是无法原谅这种瞧不起人的有意而为之的羞辱。
有同样想法的宫本正一则以对方是女人而拒绝了。
然而却依然有人要求观看两人的比赛,认为这不过是余兴节目,犯不上如此认真。
就在两方坚持的时候,有人在两人耳边耳语一番,令两人同意。各自去准备比赛。那就像是早早准备好的事情一样。一会儿两人就换好衣服出来,步入球场。
按照寻常的比赛,握手。宫本正一准备将发球权交予对方。
他相信迹部先生的眼光,然而对手是一名女性,他并不准备用全力。毕竟对手并不是一名职业的网球选手。然而他却看到她跃跃欲试的双眼,放着与刚刚迥然不同的兴奋的眼光,就像黑曜石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一般。
“不必放水。”他听见她的声音,充满自信的声音。他不明白她的自信究竟是从哪里来,然而确实让他觉得——很有趣。在体育上,男子所拥有的先天优势,以及长期在比赛中所磨砺出来的技能、实战经验都要远远地多余一个女家庭教师所能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他想她应该不会如此懵懂无知,然而她依旧自信非凡。
这很有趣。
他想,他大概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要求他们来一场比赛。一如当年迹部先生将他推出去一样,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展现在所有人面前的机会,或者说是一个展现在可以帮助你的人的面前的机会。而他刚刚好是那个人。
他微微眯眼,看着正准备发球的女人。她的姿势不带一丝僵硬,流畅而自然。在她击球的那一瞬间,宫本正一觉得,对面的这个女人根本就是一个接受过良好的专业训练的人。
他快速跑上前去接球,然而对方却好似一早料到他回球的位置,等在那里,轻松回球。
球落空,一跳一跳地滚到边线去。
宫本正一没有接到这一个球。
他觉得自己没有想象中的惊讶。从一开始他就笃定这个女人会让他吃惊,而的确在一开始她就展露了她的才能。但是这才是开始而已。这样着急地把自己推销出去会令自己贬值的啊。他想着,预备在下一球给她点教训,也算是作为感谢当年迹部先生帮助他的谢礼。
然而,又是一个然而。这一局里他一直被压着打。几乎没有留给他任何的机会。每一个精准的发球,每一个精准的回击,每一个精准的算计。没有破绽。这一次,他的确是惊讶了。这样的情况极为少见,何况对方是一名注重理论教学的家庭教师,应无多少实战经验。
这一次轮到他的发球局了。宫本正一站在底线。在考虑要如何发球。他看着手里黄色的小球,觉得靠身为男性的优势来赢得这场比赛实在是不公平。于是,把球往地上拍了拍,然后握住。往前看,确定方向。宫本正一看到站在底线的女人,那双黑曜石般的双眼正直直的盯着他,那跃跃欲试的眼神,那清澈透亮的眼神,像剑一般穿透他。
“不必放水。”他想起她刚刚对他说的话。
而他亦准备如此。
比赛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式发展。从最开始所有人心中以为的取乐到现在认真关注比赛局势,那个女人所发挥出的才能、观察力、判断力让这些宾客之中的资深球迷赞叹不已,迹部真是找到了个不得了的家庭教师啊。
榊太郎亦站在人群之中围观,这场超乎想象的精彩比赛令人觉得今天的这一趟算是走对了。
已有人开始悄悄打听那女人的来历和联系方式。然而除了知道她的电话和在市区某个小区租了个房子住之外,榊太郎竖着耳朵听到的消息也只有“她是某个网球培训中心的老师推荐过来的人”而已。
“啊呀。”随着一声遗憾的叹息,榊太郎把注意力又移回赛场内。刚刚,宫本正一预备放小球,然而却不小心出了界。而那声遗憾的叹气正是宫本的球迷发出来的声音。
“4—4。”临时请的嘉宾来当裁判,一本正经地公布分数。
到了第八局,两人的比分却呈现胶着的状态。她的实力超乎宫本的想象,而他不准备再继续纠缠下去了。目的应该已经达到,如果比赛太久反而有人要说他的实力下降了。这场比赛应该落下帷幕了。
比分很快攀升到4—5,且到了赛末点。领先的是宫本。但是他并不觉得轻松。自第八局之后,他能够明显感到来自对方的压迫减轻,但他却不认为这是一个好的预兆。就像是猫捉老鼠一般,她用的是欲擒故纵的手段,有什么还跟在后面。他看得见她的乌黑的双瞳战意正旺,那丝毫不后退的眼神告知他,她依旧留有后手。
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阵势让他严阵以待。
但是——“噗通”一声。她没有预兆地晕倒了。
所有人都一怔。包括他也是。
她明明游刃有余,也无任何不适的症状,然而她却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失去意识。
比赛,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