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青山老》俗人皮相

1、三宝舅舅

　　第一章

　　薛逢电话来的时候，薛冬青刚从建设局出来。

　　新项目出了问题，一个工人从十楼摔下来，当场死亡。

　　老板儿子刘必胜早看他不顺眼，平时没少给他爹上眼药，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个事儿就觉得抓住他小辫子了，第一时间就打电话通知他——

　　“薛冬青，你小子玩儿完了！叫你小子逞能，哈哈哈，哥哥要你知道瀚海谁才是老大！”

　　薛冬青觉得他这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脾气像是脑子缺根筋，悠悠回了句“你爹”就挂断，又接了新进来的电话。

　　新招的秘书估计和他磁场不搭，俩人说话八句有七句对不上。

　　薛冬青吃过几次亏，尽量不打断她，只听她说完才问了句:“有没有叫112？”

　　对面的秘书像是没料到他会这么问，直接被噎住，又特意加重语气:“薛总，人已经没气了。”

　　薛冬青淡淡嗯了声。

　　“医生说的？”

　　“不是……”

　　何秘书哽住，有些不解他为什么执着于这个问题。

　　“还没来得及叫医生，是工队的两个工人过去看了，说是脑袋全是血，那啥……脑浆都出来了。过去摸的时候已经没气了。”更何况人是从十楼掉下来的，想活也活不了。

　　“他说没气就没气了？谁说都没用，我要医生来看，想从我手上骗钱没那么容易。”

　　薛冬青语气淡淡的，是他惯常的口气，听着还带了几分和缓的笑意，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秘书却觉得他有点胡搅蛮缠，心里又是哀怨，又是害怕。

　　工地上那群人这会儿本来就处于警备阶段，要是再听说要叫医生来验，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儿。

　　但是，老板一声令下，活儿还是得做，谁受罪就不一定了。

　　讷讷应下，转头找人帮忙打急救电话去了。

　　这头，薛冬青心里默默骂了声娘，吐槽老板给他招的这秘书还不如他儿子，想着下次再打赌不如让那孙子给他当两个月秘书试试，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错。

　　正想着呢，电话又响了。

　　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他那外甥的名字，轻轻哟一声倒是乐了，慢吞吞接起来。

　　电话一通，对面就是一句“三宝舅舅！”

　　从小到大，薛冬青最不赖听这称呼，更何况从小辈嘴里出来，当场就忍不住了。

　　“嘿——”

　　不过他这声嘿还没溜完就被薛逢急声打断，憋着声音凄惨地喊:

　　“三宝舅舅，救命！”

　　这声音听着活像是又要被人揍了。

　　薛冬青以为这小兔崽子又跑出去通宵上网被他妈发现了，习以为常地劝导几句。

　　“听舅舅话，乖乖让你妈骂两句，放心，她肯定舍不得打你。要是真拦不住，就说明天还有考试，你要好好休息，让她打轻点儿，等你考完再让她补一顿出气。多大人了，这么点子事儿还找舅舅出主意，丢不丢人啊你！”

　　薛逢听他说完半天不吭气，一直到薛冬青不耐烦要挂了才开口，“舅舅，你能不能到学校来一趟？”

　　学校是肯定要去的，他姐姐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

　　但燃眉之急也要先解决了，刘必胜那孙子别的没本事，给他找事儿却是一等一的好手。

　　薛冬青到工地时就看了出好戏，他也不打断，就点了支烟燃着静静地看。

　　下午三点多，深秋的太阳还带着几分温度，杂乱的施工场东边围了一圈人。

　　不远处，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还在高声嚷嚷叫屈。

　　“何秘书，出了事你得给我们个说法吧，咱们都是一个村出来的老乡。我老乡人没了，你们不说好好安葬他，还找医生来把人尸体剁了。你们城里人是看不起我们乡下人吗，人死了都让安生！到时候人家家里人来了，看着多糟心多难受啊……”

　　四十多岁的汉子说着说着眼泪都来了，一身职业装还穿着高跟鞋的何秘书被人吼的心慌慌，感觉随时都能被吓得倒下去，又壮胆似的吼回去。

　　“什么剁了尸体？！那是解尸，在查死因！谁知道是怎么死的，要是他犯了病从楼上摔下来的怪谁，我们老板才不当冤大头……”

　　她声音尖细，语气也急，听着有些咄咄逼人。

　　身后几个跟着的员工也应声附和，还有两个添醋加油的。

　　周围围着的工人听她说完睚眦欲裂地往前一步，红着眼睛像是要杀人。

　　何秘书终于意识到不妥，脸惨白得厉害。四下里找人帮忙，一转头发现身后的薛冬青，顿时双眼一亮，高声唤他——

　　“薛经理！”

　　薛冬青低头掐了烟，皱着眉头看她脚上的高跟鞋，想着刚刚听到的话，心里很不舒服。

　　这何秘书比她那没脑子的表哥还可怕，净给人找事儿。

　　薛冬青走上前去，看了一眼围成一圈的工人。

　　他模样隽秀，唇薄薄挑着，看起来气质温和，不笑却自带三分笑意，看起来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还没开口，刚才大声喊话的工人就先告起状来:

　　“你是经理是吧？你们这儿就这么对工人吗？人都死了还要找什么医生来看……”

　　估计是个头，他一开口旁边就有人搭腔跟着说起来:“就是，这个女人还骂人有病！她是你们员工吧，你们公司有这样的员工都不管的吗？是不是欺负我们没文化没本事？”

　　薛冬青听他们说完才一一回答:“是，我们员工没管好是我的问题，但是找医生来是我提出来的。我的本意是，大家都不是专业人士，这种情况下如果还有生还的机会，我们也不想放过机会，哪怕下半生残了我们公司也会负责。”

　　“至于我的秘书，她一个女孩子，才出来工作没多久，又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多少有些害怕，人一紧张一害怕说错话也是正常的，大家互相谅解一下。”

　　何秘书藏在他身后，听到他的话又多看了他两眼。

　　哪怕只看得到他的后脑勺，也能想到他现在一定是那副微微挑着眼尾，面上含笑的模样。

　　明明是一副多情相，却总容易迷惑人。

　　果然，对面的工人有几个松动了，表情也没有之前那么愤怒，为首的却不甘心:“那我老乡怎么办？他现在已经死了，还要被人剁了，他家里还有七十老母四岁小儿啊！谁管啊！谁养啊！”

　　薛冬青跟那些曲意逢迎勾心斗角的人交道打多了，这种实诚人太久没遇着，一时间还觉得挺不是滋味。

　　他身后的的何秘书凑上前。

　　“都说了不是剁了，是…………”

　　又是一声震吓！

　　“闭嘴！”

　　何秘书被他一吓，忙闭了嘴装鹌鹑。

　　薛冬青却被她气着了，有这么个拖后腿的秘书还能做什么事儿！

　　估计是感受到他的怒气，这之后何秘书都没再多嘴过，薛冬青安抚了众人两句，也懒得再多说。

　　反正说再多都不如给人点儿实际的，说再多都是浪费口舌。

　　走前他停了停，叫住准备溜走的何秘书，“去旁边找两家饭店，点几个荤菜，打包几十份送到工地来。”

　　何秘书一愣，见他脸色不好看，也不敢反驳，只好点头应了，转头就准备叫人就点餐。

　　却见他下巴轻抬，对着那几个刚刚冒头的工人，“你亲自去，再送回来！那几个人记着多送点。多长点脑子，你那脑袋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看的。”

　　他想着轻嗤了一声，剩下的估计也轮不到他管了。

　　路上堵在高架上，到致勤中学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多了。

　　这时候，广播里播着校园之声，该是学生们放学吃饭的时候了。

　　自从薛逢上了高三以后，他妈薛冬月就让他住校了，薛冬青也是很久没遇到过他了。

　　这会儿，薛冬青找门卫问了路，越过一群抢着吃饭的半大孩子径直往教学楼去。

　　薛逢平时虽然喜欢犯浑，但都是些小打小闹，再有什么不得了的想法都让他妈给扼杀在摇篮里了，要是真算起来请家长这还是第一次。

　　所以，第一次还是不要给他妈了。

　　薛冬青一气爬上四楼，左右看了两眼门牌，找着了薛逢班主任办公室。

　　一进门，倒是把他吓住了。

　　不算宽阔的屋子里，摆了十几张桌子，上面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

　　入眼就是低头站着的薛逢，一米八的大个子，微微塌着肩，看着真受挫了。

　　薛冬青余光往旁边移了移，瞅见旁边也站着个学生，却不见家长，心里有了谱儿。

　　他看得分明，那孩子脸上两处青紫，俩人肯定是打架了，心里默默无语，说了多少次，打架不能打脸。

　　想着，就凑上前去，伸手递过去。

　　“哎，老师您好，我是薛逢的舅舅，我也姓薛。”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学生家长，班主任立马站起来，伸出手回握，客气道:“薛先生你好，真是耽误你了！我姓黄。”

　　薛冬青很上道地又递了支烟过去。

　　“诶，黄老师您好。多亏您教导，自打您教他，薛逢这孩子比以前听话多了，连邻居都夸他懂事了。不过男孩子年纪大了总有些小秘密，跟他妈不适合说，我又忙，没想到会麻烦您，真是不好意思。”

　　他态度温和，又是夸赞又是道歉，人民教师黄老师忙摆手，客气回复:“哪里哪里！薛逢这孩子挺聪明的，我就是怕有什么别的事害了他。毕竟还有八个月就要高考了，大家都希望孩子有个好结果。”

　　薛冬青弯着眼睛点头，“是，你说的是。就是不知道，他这会犯得什么事儿？您这不说，我做学生家长的心里也害怕不是？”

　　班主任叹了口气，指着薛逢，又指了指旁边缩着脖子的男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俩孩子下课的时候打架，结果把别的同学打伤了。”

　　“啊？”薛冬青惊讶一声，看了眼薛逢，又问，“那孩子没事吧？”

　　班主任摇摇头，“还好还好。虽然只是额头碰了，但对方是个女孩子，你们做家长的看看怎么解决合适。毕竟高三了，我也希望这些孩子有矛盾早点解决，免得以后出了什么事儿才觉得麻烦……”

　　薛冬青态度谦和，又会说话，跟对方打了一通包票保证薛逢以后不再乱闯祸才算完。他和薛逢从办公室出来，俩人就往厕所去。

　　薛冬青叼了根烟，烟盒又给薛逢，抬了抬下巴。

　　薛逢抽了支烟出来，又帮他点上。薛冬青看他乌青的眼眶，还肿着的嘴角，忍不住笑出声:“怎么回事？”

　　薛逢许久没抽过烟，猛一吸呛住了连着咳嗽了好几声才停下。

　　薛冬青隔着朝他吐了个烟圈，轻嘲一声，“没用。”

　　薛逢又开始咳了。

　　薛冬青踢了自己侄子一脚，冷笑道:“我说你行了啊，装模作样的。你舅舅我陪着你在厕所里抽烟，多丢人啊，想当年我读书的时候也没这么窝囊过。”

　　薛逢低垂着眼睑，半晌轻声开口:“他侮辱人。”

　　“嗤，”薛冬青又踢了一脚，“纯情少男，骂你一句会死啊！”

　　薛逢摇头，半晌低声回了一句:“我不会……但是人家女孩子会。”

　　薛冬青哦了声，心里轻轻啧了下，看来这怜香惜玉的脾气是会遗传的。

　　俩人从厕所出来，转身准备下楼去吃饭，走过楼梯拐角，走在前面的薛逢突然停下来，轻声叫了句“谢瑜”。

　　薛冬青抬眼。

　　那女孩是上楼，他们是下楼，这么看过去，简直就是居高临下的好视角。

　　女孩个子不算矮，微微低着头，却仍能看到额头青紫的一块，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一眼，薛冬青看清楚她的相貌。

　　还算清秀的一张脸，下巴处还有个痘，鼻子倒是英挺。

　　薛冬青有些失望，又暗暗腹诽薛逢看中这么个姑娘，肯定不是看中她相貌。

　　薛逢又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对面的女孩轻轻点头，礼尚往来一般回了句“没关系”。

　　薛冬青有些想笑，这种一本正经的道歉模式果然只有在校园里才能碰到。

　　女孩并不停留，说完就继续上楼，路过薛冬青的时候，她转头看了他一眼，还轻轻笑了一下。

　　薛冬青这才发现，其实她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亮亮的，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