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长风不竞

41、今阳城（一）

　　慕扬天一行人走后，梅仙瑶与温崇明又在平安客栈住了三日，前两日卿少北还不大高兴，第三日就又跟温饶与赤奕一起玩了起来。

　　在楚苏身边待久了，温书钺似乎也好了许多，虽然还是有些惧怕生人，但梅仙瑶有一次去找楚苏，偶然间看见温书钺正在他的手心里写字，楚苏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她听完会低着头露出一点笑容。

　　至于写的到底是什么，梅仙瑶没有听墙角的习惯，自然没注意，不过他觉得多半是情话，于是晚上捉着温崇明也写了一回。

　　不过不知道是他的书法太草还是二人太没有默契，一连三个字温崇明都没猜出来。

　　阳神依旧未到，梅仙瑶试着用神识去寻人，但他如今一副凡胎□□，神识太弱，才触及九天就已到了极限，连对方的衣角都还没寻到。

　　而这几日中，外来至朝安的百姓越来越多，梅仙瑶偶尔在楼上推窗向外望，只看见到处都是人，衣衫褴褛，双目无神，甚至有些满身都是血污，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挤在人群的夹缝里，仿佛薄薄的一片纸，并无归处。

　　今阳城距离朝安不过数十里，朝安阴云避日，遥看今阳城上空，却是一片黑压压的鬼气。

　　古有修仙者云：“人间供奉仙城，仙城荫护人间，是以平安百年，繁衍不息。”

　　温崇明抱在梅仙瑶身后，仔细地问他每一个避难者的模样，末了抬手抚下被劲风吹乱的一缕长发，轻轻叹了一口气。

　　梅仙瑶关了窗子，不想再去看满街的凄凉，只对他道：“生死自有天定。”

　　他想起百年前，自己曾在九天见过祁真一面。

　　梅仙瑶本人是渡了爱恨别离的劫方才飞升，看见那张脸的一瞬间，前世种种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变换，最后只化成一句话：“凭什么他祁真亦能升仙？”

　　温氏宗门才子众多，飞升的不是遇何难事都能说好的晏无殊，不是一身清正的温崇明，不是踏遍人间大地的温书钺，凭什么……是那个算计同门的祁真？

　　那时他与温崇明当真是生离死别，人与妖是殊途，人与神亦是殊途，见不得，碰不得，求不得，只留心中执念，像一把锋利的刻刀，一笔一笔刻在心上，滴血的满是温朗这二字。

　　他将手边的九天云气凝作刀状，拼上残害仙官要打入地狱受刑的死罪也想杀了祁真。

　　而祁真茫然地看着他，像是一时间想不明白这里为何会有个神仙与自己长得一样，他一身黑衣上开着红色的绣花，若是除去作下的恶，倒真是好看。

　　但梅仙瑶的刀最终没能刺进他的胸口里。

　　拦住他的是这一代年轻的天帝，阳神的舅舅，单字为茗，以前叫做茗君，后来被称为茗天帝。

　　“他抛却了为恶的一魂一魄，方才飞升，”茗天帝单手碾碎了刀刃，轻松得仿佛捏皱一张宣纸，他身披霞光，垂眸看着温崇明，一脸的冷漠，“我看在你师父的面上，饶你一次，但你记得，万物生死自有天定，用不着你来分辨善恶。”

　　梅仙瑶嗤笑一声，收手道：“你又懂什么？”

　　前御天帝魂魄消散之时，九天众神皆叹息茗君资质不够，因他生在九天，长在九天，未经过转世轮回，不懂人间八苦。

　　既然作恶者的生死有天定，那无辜者的命，自然也由着天去便是了，梅仙瑶想。

　　但温崇明显然不这么想。

　　他用指尖轻轻画在梅仙瑶的胸口处，与他道：“师兄从未给我讲过我们分别后的事。”

　　梅仙瑶问他：“你想听什么？我现在就讲给你。”

　　“等我们从今阳城回来，”温崇明说，“师兄再给我讲。”

　　说完，他放下手，正色道：“今阳城有难，我温氏修仙者，自该相助，师兄可有异议？”

　　梅仙瑶垂下眼睛，道：“没有。”

　　“那师兄随我去今阳，”温崇明又问他，“如何？”

　　梅仙瑶应了一声“好”。

　　没想到晚饭时温崇明把这事一提，卿少北居然推开碗筷，“扑通”一声跪下了。

　　温崇明让楚苏带着温书钺与卿少北留在此处，原本是想着今阳必有一场恶战，他们两个小辈技艺不精，去了反而危险，而温书钺能不能自保尚不好说，不如留在这，或许这些日子里阳神便来了。

　　梅仙瑶正忙着给温崇明挑鸡翅里的骨头，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看看局促地跪在桌边窄窄一块地方的卿少北，连忙往后挪了挪脚，问他：“怎么了？”

　　卿少北看了看楚苏，又看了看温崇明，跪着道：“我想回家。”

　　梅仙瑶把去了骨头的肉放进温崇明碗里，不等他说话便先问了句：“怎么忽然想家了？”

　　卿少北年纪小，虽然贪玩了些，但之前在花月天喝粥也喝得开心，不像是那种吃不得一点苦，娇惯长大的孩子，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起回家来了？

　　“宗主，师祖，带我去今阳吧，我保证不惹事，”卿少北道，“我娘，我娘还埋在那里，我想去看看她。”

　　温崇明只沉默了片刻，便道：“好，你先起来吃饭吧。”

　　这一顿饭除了此事，倒也没了别的要紧的东西，梅仙瑶净挑些好吃的往温崇明的碗里堆，后者吃了许久，筷子一探碗里还是满的，最后只好无奈道：“师兄，吃不下了。”

　　徒弟们早都已经下桌了。

　　于是梅仙瑶把他的碗挪到自己面前，又把晾了好一会儿的小半碗汤搁在温崇明面前，握着他的手拿住勺子：“喝汤。”

　　温崇明舀起半勺送入口中，温的，带着食物的香甜，去腻又解馋。

　　在此之前，他已经有很久没怎么吃过人间的这些东西了，若不是这次梅仙瑶整天大鱼大肉好汤好酒地买，大概都快忘吃到嘴里是什么味道了。

　　梅仙瑶咬了一口虾仁，说道：“讲讲少北吧。”

　　大概是直觉使然，他觉得温崇明肯定是知道的。

　　“师兄想听哪些？”温崇明把勺子放在碗里，白瓷轻轻碰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声响，“他母亲，还是……”

　　梅仙瑶抬手抿去温崇明唇角的一点酱汁：“都讲讲吧。”

　　温崇明顿了顿，拧起眉头道：“师兄，不要这么随便。”

　　梅仙瑶好脾气地认错：“下次不会了。”

　　心里却想着：“那你怎么想抱我就抱我，宗主大人岂不是更随便一点？”

　　“少北来郎月的时候，温氏已经只剩我一个人在管理，不招新弟子了，”温崇明道，“但郎月城其他宗门是招的，依规矩，那年开了四象林，只要成功从里面走出来，就算是通过了第一关，可以选择自己想去的地方，进行接下来的文试。”

　　郎月城每届在人间招收新弟子，都会开放一个有些小鬼小怪活跃其中的地方作为武试考题，落单者只要稍微会点小法术便能通过，学艺不精者成群结伴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即使真的碰上什么危险，只要放弃考试，念出各门前辈在之前教的口诀，便会有人来救人。

　　这种方法几百年来一直如此，从来没出过什么乱子，因此到了那一届，大家也早都松懈了，不再像从前那么精神紧绷地数着人数。

　　加之这几年人间散修与修道者多如牛毛，有不少人只是来此历练见识，因此偶尔在出来后少几个人也不会有多奇怪。

　　温氏虽然不招新弟子，但温崇明作为宗主还是要去的，四象林开放之前他便注意到，卿少北是众多弟子里长得最小的一个，穿着一身明显不合适的麻布衣服，长袖子挽起来，露出几乎皮包骨的一截细瘦的手腕。

　　这几年温氏式微，郎月的地位愈发不如其他七城，各个世家宗门都想挑些好弟子，以求下一届八门聚鼎中抬一抬自己的地位。

　　因此他们开了近一百年都未曾开过的四象林，是打算在初期直接淘汰掉不合格的普通人。

　　四象林如其名，传说上古开天辟地时此处有象神守护，因此林中的动物大部分都有灵识，算是比较难通过的一个地方。

　　此处开放十天，到第八天时人便已经出来得差不多了，第九天等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才又有两个人相互扶着从其中走了出来，记名者在那两个人的名字前画了个圈，把名单一合：“齐了。”

　　话音一落，那些人便走的走散的散，只留下温崇明与负责关闭四象林的明月宫还守在此处。

　　明月宫此次来的人温崇明并不大熟，他要那人再进林子去查探一圈是不是还有人没出来，对方却以“不合规矩”为由拒绝了。

　　按规矩来，核对过人数之后便不许再入其中，只能在郎月城主事者的监督下将其关闭，是怕有人暗中动手脚，增加下一次的难度。

　　温崇明无法，只好等四象林的结界被关上后，再趁着无人时进入其中。

　　他还记得第一日见过的那个小孩子，本想看看他是要去哪一门派，却没想到一直都未见到他出来过。

　　不知道这算是郎月这些仙者的疏忽，还是有人故意不想管他。

　　温崇明找了好几个地方，转了大半个林子，才看见卿少北。

　　小孩子单薄地缩成一团，衣服早就破了，连身上都遮不住，露出大片青紫与一些着实不堪入目的痕迹，他躺在一片烂泥里，浑身脏兮兮的，像一堆没人要的垃圾。

　　温崇明落下去探了探鼻息，还有些微弱的进气，便把他抱回了花月天，塞给楚苏照顾。

　　楚苏算是温氏这一届弟子里最稳重的一个，交给他，他也放心。

　　卿少北身上烧得滚烫，昏迷了整整二十五天，待到醒来的时候，那些受人欺负的印子都已经看不大清楚了。

　　他一醒过来，走路还不利索，便跪在地上求楚苏去救自己病重的母亲。

　　此事关乎人命，楚苏不敢怠慢，当即请示了温崇明，师徒三代一起去了卿少北家里。

　　卿少北的母亲是中了邪才染了重病，他们确实是能治好的。

　　如果能再早几天的话。

　　温崇明赶到今阳的那一日，正是他母亲的头七。

　　梅仙瑶叹道：“作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