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长风不竞

39、慕氏（一）

　　平安客栈外，街上的人已经散了个干净，大片大片的黑尘落下来，不多时便铺满了整条街道，屋檐是黑的，石砖路是黑的，卖糖人的小布蓬也是黑的。

　　梅仙瑶倒抽一口凉气，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是祁真。”

　　世间只有业火是黑色，是世人的罪孽，能将万物的灵识、魂魄、神智燃成一片虚无，所及之处，百年不生寸草。

　　而唯二人能用此火，一是他梅仙瑶，二是他的弟弟祁真。

　　但除他之外知道祁真身份的人，如今除了温崇明与温书钺，其他人大概都已经死了。

　　温氏晏无殊，正阳宫鹤清绝，到温氏八百外门弟子……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那年他与温崇明一起去往云氏，所有人都指证是他杀了鹤清绝，他被射中整整八箭，封了仙脉，去了仙骨，剩下一副普通的皮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是梅仙瑶的一场噩梦，最后活在温氏的日子里，只有彻骨的寒冷与整日不曾停歇的疼痛，以致于当最后那一刻火焰卷上他的皮肉，他竟然觉得有那么一点开心。

　　他站在窗前，忍不住捏得指骨咔咔作响。

　　射鹿场那一次，他差一点就杀了祁真了。

　　梅仙瑶陷进了心魔里，掌心被指甲刺破，一片血肉模糊却浑然不觉，只是木然地僵着，手指捏得越来越紧，好像要不自己的手掌刺穿便不罢休。

　　他眼前是祁真那张嚣张的脸，那人笑着的时候让人觉得格外讨厌。

　　慕扬天的第一箭射过来时，祁真对他说：“凭什么你过的那么好？”

　　不，他过得一点都不好，梅仙瑶想。

　　他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温崇明双臂紧紧搂着梅仙瑶的腰，下巴担在他的肩膀上，贴在耳侧轻声说：“师兄。”

　　像是噩梦中有了温暖的光，梅仙瑶醒了。

　　他抬手覆上温崇明的手背，顾不得鲜血会蹭脏雪白的衣袖。

　　他道：“温朗。”

　　“我在，”温崇明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耳廓，“师兄，我在。”

　　梅仙瑶笑了：“温宗主对师兄动手动脚的，成何体统？”

　　温崇明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唔”了一声，松开手道：“罚我抄《大雅》五遍。”

　　“换件衣服吧，”梅仙瑶回头看他，白衣红血，十分扎眼，“这件脏了，我帮你洗。”

　　温崇明道：“好。”

　　郎月城被毁，不说花月天如何，城中大大小小世家宗派，包括那个明月宫，现下悉数烧了个干净，只留下一捧黑灰，也落在人间了。

　　朝安城的上空中有无数发亮的东西划过，很快又向四方飞散而去，是仙家弟子前来查探消息的。

　　梅仙瑶没想到他们在平安客栈落脚，阳神没等到，却等来了慕扬天。

　　卿少北慌慌张张跑进来的时候，温崇明刚刚抄完《大雅》，正在他“左边还有一点，右边够了”的指导下，帮他包扎手心的伤口。

　　一沓纸放在右手边，墨迹还未干透。

　　“师祖！宗主！”他们住的客房不是挨在一起的，卿少北和慕瑜住在那一头，他一路跑过来，进门时喘得厉害，但声音依旧响亮，“我房里飞进来一只好大的鸟！”

　　温崇明不紧不慢地打了个结，才问他：“什么鸟？”

　　末了又道：“不要慌张，慢慢说。”

　　卿少北确实不慌张了，但也卡了壳，因为他不知道那是什么鸟，只知道很大，几乎跟自己差不多高了，从窗子里直接闯进来就扑向了慕瑜，他拽了半天都没把慕瑜拽出来，差点急哭了。

　　虽然心里有数，但梅仙瑶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一人高的大鸟，多半是成年的金鹰，应该是慕氏的人来找慕瑜了。

　　果不其然，他与温崇明走到门口时，正看见一个穿着一身金，不，一身白但绣满了金色鹰羽图案的男子把慕瑜抛了起来又接住了。

　　梅仙瑶觉得这人大概是慕瑜的亲爹了，也不怕没接住把孩子给摔了。

　　他被那金灿灿的衣服给晃着了，好半天才发觉对方的声音有点眼熟，仔细看去，那张脸也有点眼熟。

　　那人抱着慕瑜，也一脸惊讶的看着他。

　　然后两人同时开口道：

　　“慕扬天？”

　　“梅仙瑶？”

　　梅仙瑶大惊，慕扬天跟他一样的年纪，孩子竟然都这么大了？

　　不过一想到温崇明的徒弟楚苏比慕瑜大好几岁，卿少北跟他才差不多，心里便有点平衡了。

　　慕瑜看了看梅仙瑶，又看了看慕扬天，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咦，爹，你们认识？”

　　慕扬天“咳”了一声：“不仅认识。”

　　是啊，不仅认识，梅仙瑶想，还有“仇”呢。

　　当年要不是这人连射自己八箭，他温氏大师兄也不至于混得那么惨。

　　但其实这事主要还是他跟祁真之间的恩怨，慕扬天不知实情，想来自己都死了两次了，不能小心眼到这种程度。

　　但慕瑜显然会错了意，一脸不相信地看了看梅仙瑶，问他爹道：“他、他难道是我娘？”

　　梅仙瑶：“……”

　　慕扬天：“……”

　　小小的房内陷入了诡异的寂静，而温崇明的手悄悄搭上了梅仙瑶的后腰。

　　然后慕扬天就听见温宗主说：“师兄是我的仙侣。”

　　他恍惚间以为自己是来跟温崇明抢男人的。

　　待到慕瑜那股兴奋劲过了，终于从慕扬天身上爬下来，跟着卿少北去玩风筝，三个长辈才终于有机会坐下来聊上一番。

　　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

　　梅仙瑶单手敲着桌子道：“你儿子在我们这，一路上白吃白喝白住的，你得给钱。”

　　慕扬天动作熟练地丢给他十根金条，梅仙瑶接过来挨个咬了一口。

　　慕扬天表情有些复杂：“你烧了郎月城？”

　　梅仙瑶摇头：“我说不是我，你信吗？”

　　其实若是没有从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温氏与慕氏私底下的交情还是挺好的，他跟慕扬天第一次相见就是同去云氏的酒窖里偷酒，对彼此的第一印象都很好。

　　而慕扬天其人性情直爽简单，就算是打过一架，之后也一样坐在一起喝酒吃肉照不误。

　　是的，梅仙瑶确实跟他打过一架。

　　两个人当年都想偷云氏最出名的云家艳酒，却不想那个最好进去的小酒窖里只有一坛，于是大打出手，你拉弓我拔刀，结果整个酒窖只剩下一地碎片，谁也没喝成那艳酒，还被正四门那些个目中无人的小畜生笑话了一番。

　　梅仙瑶回去就被温崇明拉到床边，让他跪了一整宿。

　　而温氏梅仙瑶与慕氏慕扬天从此也一战出名，成了史上唯二敢在云氏闹出这么大动静的仙门弟子。

　　云氏还以修酒窖为由，向两家讨要了不少额外的贡品。

　　梅仙瑶本来觉得慕扬天肯定是不信的。

　　谁都知道他会用一种黑色的火，也都知道他杀了温慎之，此次郎月又被那黑火烧了，若说不是他，天下又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没想到慕扬天居然道：“我信。”

　　梅仙瑶说辞都想好了，猛地听见这两个字，差点被一句话卡死，半晌才奇怪道：“你竟然信？”

　　有多少人看见那火的颜色就能把事怪到他身上，这人居然信他，莫不是个傻子吧。

　　慕扬天笑笑：“也许你在说谎，但我儿不会说谎，他说你这几日都跟他在一起，我便信你。”

　　梅仙瑶冷漠地“哦”了一声。

　　他在心里想道：“有儿子就是了不起。”

　　“而且，”慕扬天又道，“这次还要多谢你们照顾小瑜。”

　　梅仙瑶随口道：“你当爹要仔细点，儿子这么大了还弄丢，若是被人捡去吃了怎么办啊。”

　　慕瑜要是不会变成人，说不定在那庙里他们就真把他给吃了。

　　师门穷得顿顿喝粥，白捡一只鸟，谁不想吃呢？

　　慕扬天闻言倒也没生气，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他太小了，确实有些跟不上我们，但好在每次都能找到。”

　　短短一句话，梅仙瑶立刻就听出了几个意思。

　　慕瑜不是第一次丢了，好像这位亲爹已经习惯他每次出门都会丢了，而且他明知道儿子跟不上还要带着。

　　他忽然有点同情慕瑜。

　　而慕扬天说完，态度诚恳道：“我欠你们一个人情，若是日后需要帮忙，尽管找我。”

　　梅仙瑶“嗯”了一声，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曾经有不少人对他说过这句话，但到了要死的时候，也没看哪个人惦记着这个人情，出来帮他说句话的。

　　可见“人情”这个东西，只是说着好听罢了，他们修仙的，又哪有人情这个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