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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VOL、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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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为孩孩
且说那苦命的王妃出雁门,
胡兵数万拥昭君。
皇娘乍入沙漠地,
景物萧条叹死人。
野渡无舟行客少,
渔调樵歌总不闻……
小姑娘捂着眼睛坐在乱草堆上呜呜哭泣的时候,风从身后吹起,白色宛如温柔的手臂。而耐重几山的冬季,也仿佛在某只手臂圈围抚慰下,颠倒成周遭一片胡团团的荒蛮残景。
残景被熬作浓汤模样,那些火热如激情者如迷恋者,统统已然褪去,只余衣襟血脉染处斯斯温暖的回忆,不华不实,不油不腻。
为孩孩真的很伤心,一根细长的冲天辫子随着身体摇晃耸耸然堪堪然竖在头顶,她看自己一身花花的新裙上已有零星污迹险恶排列,直似前刻里娘亲那怒铮铮的眉间与倾斜的读音。
“为害害!你这天杀的惹祸精!!!!!”
“吾啊不是惹祸精!吾啊不是惹祸精!!!!”小姑娘简直委屈极了,一头扑倒在眼前的石碑上,仿效那孝女姿势,凄切不已申辩:“那姐姐口声声说要倾倒,吾啊才推她底!”她抽噎,嘶嘶两声后,顺便打了个嗝,“吾啊冤枉啊!吾啊冤枉啊……”
童音飘散出去老远,形成股炊烟似怨念,惊起睡鸦,绕树三匝。
“燕姐姐!”小姑娘想到什么转折,突然抬起脸孔,对牢石碑道:“你托梦给吾啊的娘好不好?你同她说吾啊是冤枉的!对了对了,娘最怕鸡怪鸟怪……”
小姑娘开始滔滔不绝说话,口齿伶俐,涕泪稠密。
她讲自己的浮云蔽白日,讲母亲的是非不明,讲为孩孩的孩是孩子的孩不是害人的害,讲上天入地为孩孩绝对不是个惹祸精,那语调,被哭泣浸得柔软而又亲密,带着稚龄女儿所特有的糯米香气,纵然是对着深山里的一座孤坟,也终究并不显得诡异。
孤坟拱起半圆弧度,烟似活火,半湿半干,似真似非真,虚空渺漠直若故事传奇里菩萨罗汉叹出的一口浮生。
坟前照例立着块石碑,碑上万分洁净,无墓志铭,无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何处之何人因何事遭何劫以至于五体投地于此,从上而下,只隐绰绰刻着个“燕”字,色彩若汤赴火蹈,笔画料峭。
小姑娘为孩孩也正趴在石碑前,仔仔细细地看着一个燕字,那认真的神情,仿佛要将广泛的目击,做普遍的洞穿。
这山中坟,坟前碑,碑上字,岂非在自己远还未降临的前世,就已存在?孩孩想,吸紧一鼻子长气,哗得吐出后,不知不觉间,伤心也却了大半。
所以果然还是这里好,从小的难过事,几乎都是在此处淡去的,为孩孩心里道,随手摘下朵坟前野花,堆在头顶发丫,刹时高兴起来,于是她咯吱咯吱笑,上刻心事,已隔天涯。
孩孩一屁股坐回草堆,风已有些凉了,洋洋乎自丝绸之路而来。
山间很静,天高寒有云。
“燕姐姐,你寂寞不寂寞?”小姑娘将食指塞在嘴里,用门齿将之咬得嘎嘎作响,自言自语道。
她想起来,前些天,小为叔叔曾带她去城里听戏,唱的是昭君娘娘出塞外,大意是讲一个美丽的姑娘,很弹得一手好枇杷,她的台词唱腔儿最多,有时汉话有时番话,她说黄昏寂寞难消遣……
“燕姐姐,你会弹枇杷么?”小姑娘百思不得其解,就她自己而言,那黄澄澄的枇杷且香且甜,虽吃过不少,但到底未曾有弹过,心里终究是有些遗憾的。
“燕姐姐,你娘总是骂你么?”她问。
“燕姐姐,你娘会不会斗鸡眼?”她又问。
“对了对了!燕姐姐,小为叔叔教吾啊记的诗我都会了,娘总不肯吾啊背,吾啊背给你听好么?”她油然得兴高采烈,笔直跳到碑前立正站好,嘴里生生念道————
“刘老六,六老刘,柳荫树下去喝酒,瞧见了六个小妞也喝酒,一个小妞一盅酒,喝一口,亲一口,一个寿桃咬一口,一个大汉搂一搂,一个小妞扭一扭。”
“刘老六,六老刘,柳荫树下去喝酒,瞧见了六个小妞也喝酒,两个小妞两盅酒,喝两口,亲两口,两个寿桃咬两口,两个大汉搂两搂,两个小妞扭两扭。”
“刘老六,六老刘,柳荫树下去喝酒,瞧见了六个小妞也喝酒,三个小妞三盅酒,喝三口,亲三口,三个寿桃咬三口,三个大汉搂三搂,三个小妞扭三扭。”
…
小姑娘马不停蹄地将意念中的寿桃与杨柳、大汉与小妞从一堆到了六,那副雷厉风行洋洋得意的神气,竟不似在说首顺口溜,而成了什么人横刀站桥头,勒马观春秋。
她越背越大声,一瞬眼,又越背越小声。
为孩孩忽得垮下整张面孔,突兀兀回想起了好几件伤心事,那些个伤心事,刹那触动眉梢眼角,令小姑娘的高兴劲儿扑闪飞去。
她弯腰蹲成一团,很委屈地擦着自己面条也似的头上毛,“娘似乎不欢喜吾啊……”她想“不对!!!娘肯定是不欢喜吾啊!!!!”
她努力回忆。
娘欢喜为老爷爷;
娘欢喜大为叔叔;
娘小为叔叔;
娘欢喜爹;
娘也欢喜隔壁元家门里的大喜、二喜喜、三喜喜喜……
娘却不欢喜孩孩。
世上的娘岂非都会喜欢自己的小孩?
莫非……
娘,不是娘?
小姑娘抱着头,为了某个很可怕的念头而大惊失色。
是了是了,她惶惶然想,记得娘有时生气,也曾脱口说出自己原是打山里头粪坨子老家处捡来的,难道竟非诓骗?
“哎呀!!!!”为孩孩扭着面孔囫囵跳将出天高,如何想都觉得有道理,她当然老早就开始疑心家里头的那个娘是冒充的,大家都是在瞒着她,充做假冒娘的同伙!
这个可能在山中坟前,被无限扩大,小姑娘的心中有桂花油弄湿了春蚕绸,一川碎石乱如斗,随风满地尘乱走。
“吾啊是没有娘底!吾啊是没有娘底!”
为孩孩伤心至极,又扑向石碑恸哭。
娘总是凶凶底,且从不教自己女儿家的桃红柳绿,成天只会骂她不乖不可爱不听话,是惹祸精……
原来,竟不是自己的娘。
小姑娘眼泪汪汪。
“燕姐姐!也许你才是吾啊的娘!!!!”她一把巴住石碑,与人生长度相比略显单薄的前尘往事齐涌上胸,于是传奇笔触汹涌,刹那淹没了这个扎着冲天小辫儿,穿碎花小裙的姑娘。
她又开始哭泣,虽说无心,诚然也是为这坟头添上了些许应景气息。
“呜呜呜呜呜呜……”
“吾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
为奇撩开头顶冗杂枝叶时,就见到为孩孩死了爹娘也似模样,大敕敕趴在别人坟头哭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