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疆》修十六

2、第一章

　　第一章

　　封疆当然没有死。

　　在这世上没有最纯粹的轮回，死而复生往往是最最劫难深重的诅咒。历代北境侯一生诛邪除佞，斩妖除魔，这一代的天罡剑主半生坎坷，可若沦落至此，倒还不如直接死了。

　　封疆也知道自己没有死。他像是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有知觉后便发觉自己处在一个相当奇特的状态，同时，又身处一个相当不一般的地方。

　　他睁开眼，就看见天在下雨。

　　这当然不是北境，北域寒冷，北境城更是经年寒雪，千里冰封，像这样淫雨霏霏、既温暖又湿润的地方，封疆只待过一个地方。

　　他的母亲怀阳公主惧寒怕冷，在他幼时，战事不焦灼时，父母常带着他去温暖的南方避寒，在当地有一处别府。而眼前这个地方，就同那府州一般别无二致。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封疆倚在巷角，看着这遥远却熟悉的街景，街上匆匆忙忙避雨的行人，耳边听着街边叫卖小贩的闲聊，罕见地安定下来。

　　他是闯入这其中孑然孤立的一道游魂，清醒地知道这或许是一个阵法，又或许是别的异术，但又心甘情愿陷在这经年旧梦里。

　　毕竟眼前的一切太过熟悉，熟悉得封疆甚至不想惊动这美梦。

　　日子过得太苦……苦得偶尔也想尝一点甜味。能在梦里见一见再也无法相见的旧人，又有什么不好呢。

　　可……这又会是谁的梦呢。

　　周围的景色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特定节点变化而变换，这梦境无疑是有中枢点的，而毫无疑问的，此间的梦境中枢，就是梦境的主人。

　　此别经年，山遥水迭，数年间故人从不曾入过梦，却在此刻以这种形式得偿所愿——

　　当真……可笑。

　　可明明已是十分老旧而遥远的曾经，为什么却仍然是历历在目，不敢轻忘。

　　封疆不知道。

　　他看着那个人被萧红绸牵着，在饥年里，绕过重重荒山，叠迭白水，走了很长的路，一路南下，在江南的那阴湿的、绵绵的寒风冻雨之中，敲开了当时尚还置在江南的北境侯别府朱红的大门。

　　先代北境侯邱无意同怀阳公主感情甚佳，青梅竹马，情笃爱深，数十年如一日，从未有过争吵脸红。在公主诞下小侯爷后，北境侯对这一大一小两个心肝宝贝，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可这一切在他们到来后，便似镜中花月，一切化为乌有——好端端的，怎会有孤儿寡母登门造访，还指名道姓要见北境侯？

　　不论是外室红颜又或是别有内情，当萧红绸敲开那道门的那一刻开始，北境侯府就注定陷入霜风寒雨之中。

　　一夕之间，风言冷语自四面八方而来，笼罩了整个北境侯府。

　　——他们理所当然是不受欢迎的存在。

　　那是怀阳公主第一次同邱无意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情势剑拔弩张，整个侯府风声鹤唳，怀阳公主身有旧疾，身子骨平素便比旁人弱上三分，向来最忌大喜大怒，这争吵到最后，以公主旧病复发告终。

　　封疆当然不知他们争吵的内容，毕竟他这个时候还只是个不到现在自己小腿高的奶娃娃。怀阳公主爱他怜他，也不会当着他的面同邱无意起争执。若非亲眼所见，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家那位柔柔弱弱的娘亲竟也有这么暴脾气的一面。

　　他企图去听过当年爹娘的墙角，意图弄明白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但奈何这视觉的主人都不知道的内容，当然是不会让他窥见。

　　而结果是可以预见的。在怀阳公主病发之后，邱无意勃然大怒，即刻命人将萧红绸母子扫地出门。

　　萧红绸别无他法，只得带着萧雪河在附近找了间简陋至极的平房盘下，暂且住了下来。

　　过了数月，哪怕节衣缩食，盘缠也将将用尽，将金银首饰典当完毕后，萧红绸不得已之下也只好将就着拿起针线，做一些绣图图样拿去绣庄出售补贴家用。

　　萧红绸向来冷情，对着亲子也少有颜色，至于平日萧雪河去向，她本来就已经为生计焦头烂额，更是懒得看顾了。

　　这个女人，在有外人的时候，对着萧雪河爱之惜之，与这世上任何一个爱子深切的母亲一般别无二致。而独自对上他的时候，又连笑一下都奉欠，仿佛彼此间毫无关联。

　　人是如此复杂，但他们生得如此相似，无论谁见了都不会怀疑彼此间的亲缘关系。

　　他们间的关系，陌生而熟悉，冷漠却又相连。

　　封疆第一次如此，实在无法想象那位虽然总是寡颜色，但总在自己挨罚时悄悄放水甚至帮着作弊的绸姨竟然还有这样冷漠的一面。

　　——或者是绸姨……从未把这一面表达给他看的缘故。

　　甫一露面就能在北境侯府引起那么多风言风语，足见萧红绸其人是多么的貌美惊人。而从封疆的角度看来，对比起日后封疆记忆里那位冷淡却不失温情的长辈，眼前的萧红绸身上更裹挟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脱离尘世的冷漠神性。

　　她精致而冷漠，比起人，更像个被精心供奉起来的、浑身沾染着祭祀香火的神偶。

　　封疆沉思。

　　绸姨的出身……恐怕要比他想象中的要特别的多。北境侯府家大业大，他爹娘一向感情甚笃，彼此间从不曾有过外人。若非这其中牵连到关节太多，按照他爹邱无意惯常做派，是不会将她拒之门外的。

　　他还不及细想，眼尾便扫到那个藏在阴影里的孩子。

　　那是萧雪河，封疆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长相随了萧红绸，生得柔弱美丽，此时身材却过分的消瘦，这让封疆不由得怀疑起后日萧雪河的体弱多病是否是在这时落下的病根。

　　在那个矮小憋闷的住所里待得心烦气闷，萧雪河悄悄地开了门，跑了出去。

　　这附近有一所学堂，门前种着一棵大榕树，枝繁叶茂，四处伸展的枝头系着悬有铃铛的祈福红带，清风拂过，便有铃响，从树下仰望，光斑星星点点，十分温柔。

　　这是萧雪河随着萧红绸来到这里后，最爱待的地方。

　　这里当然并不只有他一个人，学堂放课后，蜂拥而出的学童顷刻便占领了这块地方。他们正值爱玩贪玩的年纪，自然是玩的疯起。

　　萧雪河不爱同这帮学童疯玩，便在一旁静静坐着，看着他们玩，一来二去，对着时兴的玩法同玩具也算略知一二。

　　这样过了许多天，他身边突然一屁股坐下个用锦绣堆滚作的小孩。

　　他生得十分冰雪可爱，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眼睛圆溜溜地仿若两颗晶亮的琉璃珠子，颈上挂着一把金打的长命锁，若隐若现藏在中衣里，身上甚至还隐隐带着一股子奶糕的香气。

　　举手投足，都与这学堂内外的小孩格格不入，甚至截然不同。

　　——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小孩。

　　这小孩也十分安静，他在萧雪河身边坐了很久，彼此都没有言语，不约而同地都是光看着，什么都不干。

　　然后他就走了。

　　萧雪河原本并不放在心上，可偏偏第二天，这个小孩又来了。

　　他照旧是走在萧雪河身边，爬上青石板一屁股坐下，跟着他一块看学童玩耍。稍稍有点变化的是，萧雪河感觉得他怯生生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角，糯声糯气地叫了一声。

　　“哥哥。”然后小小地喘了口气，像是壮了壮胆子，又怯生生地说，“你不去跟他们玩吗？”

　　实在是非常可爱。

　　这是他的阿昕，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萧雪河本该像对先前一样，向所有他搭话的小孩示以冷眉冷眼，可偏偏，他竟是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得到回应的小孩悄悄松了口气，眨了眨眼睛，瘪了瘪嘴。

　　“他们也不跟我玩，哥哥，我跟你玩好不好？”

　　萧雪河愣了愣，他张了张嘴，想要出声，声音却卡在干涩的喉咙里，发不出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同人开口说话了。

　　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

　　“我……”

　　小孩看他神色有异，等了一会也不见他说话，琉璃眉眼登时便变得水汪汪的，他嘴巴一瘪，跳下青石板，带着脚腕上一串铃响，叮叮当当一溜烟跑了。

　　一边跑，还一边拿着袖子抹眼睛。

　　跑到学堂拐角处，也不知道绊着什么了，啪一下就给摔了。

　　他扑得猛了，这摔得就重了。整个娃娃软趴趴地趴在地上好一会，像是疼得紧了，也没起来。

　　萧雪河咬了咬下唇，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来一路小跑过去，把人抱着扶他起来，给小孩轻轻地拍了拍身上的土。

　　又抓起他的手看看，白白嫩嫩的小胖手上红通通的，好几处破了皮。

　　站起来的时候，便更觉得他的幼小无依。小孩身量只到萧雪河一半，小小的，软软的。更容易让人心中生起些无端的、莫名的怜爱之情。

　　萧雪河一时无措，轻轻咽了咽口水，润了润干得快要冒出烟的嗓子：“是不是……很疼？”

　　小孩居然也没哭，他呆了呆，也没想到居然是萧雪河把自己扶了起来，他自己拍了拍手，拍着伤口，又‘嘶’地抽了口气，还带着水光的眼睛眨了眨，盯着萧雪河看个不停。

　　萧雪河不自觉地松开手，往后倒退了一步。

　　也不知道他这动作到底是碰着了什么机关，小孩眼睛刷一下就变得晶晶亮亮，神采奕奕起来。

　　他糯糯地叫了声：“哥哥……”

　　下一秒犹如猛虎扑食状，整个人扑腾一下扑了过来，萧雪河受之不住，一下就被他扑倒在地。

　　小孩仰着头，伏在萧雪河怀里，他明明摔了那么重的一跤，却仿佛不知道痛一般，欢快得不得了。

　　“哥哥！我们一起玩吧！”

　　萧雪河怔怔的，别过头去，又忍着脸上赧红，转回来，对着小孩轻轻应了声好。

　　“哥哥，我娘说，两个人认识的时候，要先互通姓名才不显得失礼，我叫阿昕。”小孩伸手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划着划着又抱上了萧雪河的腰，生怕他跑了。“取自日出东天，白昼将启之意，我要怎么叫你呀？”

　　“我……”

　　萧雪河还不及回答，扑天风雪便乍然而至，掩盖住小孩儿的脸，他急急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了一只冰寒的手，眼前的人，也换作另一张冷漠傲慢，眸中恨火炽灼的脸庞来。

　　少年狠狠甩开了他的手，拢了拢覆盖着单薄身躯的吉羽裘，片刻不曾停留地，往着风雪最盛处独自行去。

　　这无疑是萧雪河的梦。

　　而那个娃娃同少年，无疑就是封疆本人。

　　封疆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不顺畅，他下意识用手掩去半张面目，又反应过来此刻这不应有的伪装实在多余，闭上眼，又不由得想起他失去意识前那个仿佛伤心欲绝的人，让他不由得想质问他。

　　‘事到如今，你凭什么又做着这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