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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婆娑
      {一}
      “谢兄,今日王公子邀咱们去红袖招,听说那里新来了一个舞姬,你去还是不去啊?”这粗哑难听的声音每日都照例会在绿柳巷里响起,带着从来不变的十二万分炫耀,唯一有不同的便是今日是王公子明日是李公子,今日是红袖招明日是凌波馆。

      红袖招,好香艳的名字,一听就不该是正经读书人去的地方。

      谢照本想如以往一般很有骨气的拒绝,到底是看了看已经裂了大口子的土墙,再看了看身上新补丁累着旧补丁的青袍,狠狠叹了口气,低声道:“刘兄稍待,小可换身衣裳就去,这个样子委实太过失礼。”

      翻出那身唯一一件可以用来见人的修竹长衫,重新束好发髻又正了正发冠,谢照这才跟着刘奇往红袖招去了。多少鸿儒都称赞过他谢照的倾世才华,而他也满以为自己会在科举中高中。谁料皇帝昏庸朝政混乱,主考官徇私舞弊,三甲名单早已卖了出去,他那样的才华却因为无钱打点所以名落孙山,不得已才在帝都赁了一间小房子居住,靠着与人做幕僚为生。只是以他的脾气,从不屑于奴颜媚骨去奉承,故而他至今仍然穷得饔飧不济。

      既然今日还有人愿意邀他同去游冶,那今日的飱食也就有着落了,虽然那些冷嘲热讽是少不了的。

      好容易酒足饭饱,那一屋的公子哥儿们才安生下来,催促着红袖招的老鸨快把那新来的舞姬领出来。谢照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他对那位舞姬并不感兴趣,不过能让这一屋子的人不再拿他取笑那就极好了。故而谢照仰头饮尽了杯中的残酒,也把目光转向了楼下。

      红袖招是一幢小楼,只在四面砌了雅间,中间一大块地方因为是歌舞姬献艺的地方所以没有分隔楼层,站在那里直接可以看到楼顶。中间的那片空地上本是修着一个极大的水池,池中搭着舞台,献艺者就是在那台上用自己高超的技艺引得那些坐在雅间里的男子心旌摇荡。然而今日那池中的舞台却是被撤去了的,池中央摆了一朵大约一张饭桌大小的白玉莲花,四下还有绿琉璃烧就的荷叶,大小如同脸盆一般,零星地铺在水面,围绕着莲花散开去。

      还没等他想明白为何水池中会布置成这样,房梁上便忽地垂下一条飘带来,然后一道绿影一闪,便见一名身着绿衣的女子抓着飘带从顶楼的屋中荡了下来,稳稳落在池中央的白玉莲花台上。没等四周的看客瞧清楚那女子的容貌,便丝竹管弦齐响,绿衣女子踏乐而舞,在莲台与莲叶间蹁跹回旋,轻盈无比,竟似凌波而舞一般。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谢照第一次觉得原来读书还有这么个好处——至少见到这样一名倾城绝艳的女子,还能找得到语句来形容。

      只是这样的佳人,这样的舞蹈……怎么配了这么俗气的音乐?谢照一面想着,一面暗暗摇头。

      “二楼那位穿青衫的公子……”舞蹈忽然停了下来,那散开如绿荷一般的裙摆也一下子收敛起来,那女子抬头直直看向谢照,“不知婆娑是哪里舞得不好?竟惹得您连连摇头呢?”

      四面八方的目光一下子聚集过来,谢照委实有些尴尬,却是想不到这位婆娑姑娘的目力竟这样好,连他这点细微的举动都看在了眼里。只是鬼使神差之下,他还是坦然地道:“不不不,是谢照失礼了,姑娘见谅……姑娘的舞很美,仿佛凌波仙子一般。只是这丝竹……略为俗气,配不上姑娘的舞蹈。”

      婆娑却是认真地想了想,忽地嫣然一笑,“看来这位谢公子对音律颇有研究。那么婆娑是否有幸能请谢公子弹奏一曲呢?”

      虽然谢照绝没想过在这样的场合下出头,迎着婆娑那清亮的目光,却鬼使神差地点头答应,“婆娑姑娘若不嫌弃,那么谢某就献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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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兄?师兄!”耳畔模模糊糊的传来小沙弥的呼唤,空慧才赶紧睁开眼,起身掬了一捧清水浇在脸上,让那凉意一激才彻底回过神来。

      原来方才是梦啊。只是那谢照……那婆娑……何以如此眼熟?

      “师兄,明日便是盂兰盆会,住持请您去商议‘俗讲’事宜。”小沙弥恭敬地道。

      “知道了,你且先去吧。”空慧还有些恍惚,便摆手让师弟先走。

      {二}
      空慧本是个弃儿,被老住持所救才得以活命,故而自幼出家,年年都参与寺里盂兰盆会的俗讲,他又是最喜欢这些热闹的故事话本的,对念词是再熟稔不过,去住持那里不一会儿便回来了。只是回到禅房再次打坐入定时,却又不免再次入梦了。

      自那日之后,谢照与婆娑的名声便在帝都里传开了,一个能奏出一手天籁,一个能舞出天仙下凡的气势,再加上有心之人的吹捧,要声名鹊起的确容易得很。

      前去红袖招点名要看婆娑起舞的人自不必说,这下子请谢照前去演奏的人也多了起来。也不知怎么了,谢照忽然就改了那清高孤傲的脾气,只要出重金来请的便来者不拒,且出价越高的便去得越殷勤。

      只是不知是否乃上天妒忌英才,三个月之后,整个帝都最出色的舞姬婆娑便因病而香消玉殒,不久之后,谢照也因为酒后失足落水而溺毙。见识过二人高才的人不免扼腕叹息。

      然帝都之人谁也不知道,被他们日日挂在嘴边窥探不止的这二位遭天妒的才子与佳人,此刻正隐居在城外毓秀山的同一间草庐中。

      谢照在一张朴素得没有任何装饰得七弦琴上拨出了最后一个音,轻叹一声,站起身来问面前那一身素衣却难掩绝丽姿容的女子,“婆娑,就这样跟我隐居,你可曾后悔?”

      “不必强颜欢笑去侍奉恩客,还能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我为何要后悔?”婆娑向他盈盈一笑。
      也怪他自己无能,拿不出什么钱来给婆娑赎身,何况红袖招的老鸨哪里肯轻易放过这棵摇钱树呢?不得已,两人才想出诈死的法子来隐居避世。可是这般一来,两人几乎都是净身出户,身上再无多余的财务,二人又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婆娑好歹还能做些针线,谢照却是除了琴棋书画便再无一技之长,没个为生之计,只能靠着变卖婆娑那些“陪葬”的首饰或是她好不容易做出的针线活来度日。

      “从前你那样养尊处优的,眼下却连像样的衣饰也无,真的不后悔?”一双燕翅浓眉紧紧皱起,眉心都被压出一个“川”字来。

      婆娑笑着上前替他轻抚眉心,又将那素白的水袖抛出又收起,如行云流水一般优雅。“没有华丽的衣饰难道就不能过活呢?你看着白纻舞不也别有韵味么?再说,眼下各地叛乱四起又遭逢天灾,那些王孙公子用来打赏我的一支发簪步摇怕是都能抵普通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了,那样的东西戴在头上……我怕折寿。”

      谢照也不由一笑,将婆娑揽过,长长叹息一声。

      却说天气一日日冷起来,终于等到了冬日。

      在初雪落下的那一日,婆娑所带出的为数不多的收拾已然悉数变卖,而所获的银钱也已然所剩无几。尽管门外的大雪如毛如絮地飞舞着,谢照与婆娑居住的小茅屋里却只生了一个极小的火盆,所焚的也是最劣质最便宜的木炭,一烧起来就是满屋的烟气。然而他们却不能开窗让这烟气散去,因为哪怕只把窗户推开一个小缝,凛冽的寒风便会吹得他们心底生凉。

      婆娑是一句抱怨都没有的,谢照更不敢抱怨,只是心底的懊悔却一复一日地再累积。
      被懊悔压断了心弦是在一个大学初晴的清晨。

      那日见着雪停了,谢照便准备把婆娑这些日子好不容易熬出的几件绣品拿到山下去卖,只是一开门便见到门前横卧了一名衣衫褴褛、遍身伤痕的老者。二人本是心善,便将老者扶进屋中救治。
      裹上了冬衣,又喂食了滚滚的姜汤,老者迷迷糊糊地醒来,嘴里却不停地嘟囔着:“酒……酒!拿酒来!”

      “老人家,您身子还这样虚弱,饮不得酒的。”婆娑柔声劝慰着。

      老者却将她一把挥开,跌跌撞撞地起身来,在这狭小的茅屋中来回踱步,口中的嘟囔渐渐变成高喊:“快给我拿酒来!拿酒来!给我酒我就能写出诗来!”

      酒助诗兴的话并不是胡说的,谢照虽然也有出口成章之才,不过他更知道自己在饮酒之后所写的诗作会更加神妙。只是这老者都这样的岁数了……哪怕有再多的酒,也润泽不了日渐枯竭的才思了吧?

      “快拿酒来!求求你快拿酒来……”渐渐地才发现那老者的言行已有癫狂之态,仿佛早就失了神智,甚至可以他为何会这样凄惨地流落到他们门前,只是那老者却还不管不顾地高声喊着要酒,语调都有了哀求之意,“有酒我才能写出诗,写出诗我才能让那些公子哥儿给我银子……有了银子,小宝的病就有救了!快给我酒啊……”

      谢照闻言浑身一震,也忘记了去阻拦那老者。

      见无酒可喝,那老者愈发狂悖,一面大喊着,一面推开门奔了出去。婆娑有心去追,却不料那老者为何跑得这样快,一下子就在这苍茫雪地上消失的无影无踪。

      “罢了……”谢照双眼空洞地望着老者消失的方向,不知道还是在劝婆娑还是劝自己,“没用的,说什么都没用的……”

      {三}
      或许那老者年少之时也曾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只是让这如梭的岁月折磨得到底江郎才尽了。

      然而他的才学却不能保证他衣食无忧,甚至不能保证他儿孙的健康,偏偏他还要靠着这所剩无几的才学来换取救命的银钱。实在写不出那些公子哥儿所喜的诗词,他只能靠着酒来激发才思。只是他的才思已经枯竭到了再多的酒也无法催生一篇像样的诗文,他却离不开这令人飘然忘忧的东西了,哪怕是没钱也要有酒才能活得下去了。整日酩酊大醉,一点清醒的时候也没有了,他渐渐疯癫,举止狂乱无礼,已经成了……当年知书识礼的他所最厌恶的样子!

      谢照看着那老者,仿佛看到了廿年后的自己……

      不!他谢照怎么能成为这个样子!

      空慧一个激灵,吓得睁开眼来,连忙摸过旁边的苦茶,狠狠灌了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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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自小就在佛寺中长大,可师父们总是说他半点也做不到心如止水,心性还是相当的俗气。他贪恋温暖,情感丰沛,比起师父师叔师兄师弟们的悲天悯人,他总是喜欢自己去感受人间的七情六欲。然而这一次对谢照心绪的感应,竟比任何一次更强烈!

      与其说他这是看到了谢照与婆娑的故事,倒不如说是……他正在回忆某段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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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挨到了元月,天气暖和了些,茅舍旁边的梅花也开始吐蕊,渐渐绽放成一树火红,映衬未融的白雪,端的是十分好看。那日谢照似是心血来潮,一扫整个冬日的抑郁,竟主动邀婆娑去赏梅。

      他随身携带了一支紫竹笛,于梅林深处忽然吹奏起《惊鸿舞》的调子。

      婆娑闻笛微微一怔,旋即展颜一笑,竟让一林的梅花都黯然失色——难怪忽然叫她来赏梅,还特意让她换上才也不知哪里攒的银子才买下的雪色绣红梅的水袖舞衣又催她稍事打扮,原是想看她起舞了。

      于是婆娑解下身上半旧的披风,仔细搭在一株梅树上,脚下一旋,腰肢轻舒,便开始踏乐而舞。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

      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
      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纻。
      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
      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
      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
      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跟着他这些日子以来,婆娑消瘦了不少,那本来纤软无比的腰肢,如今看着竟是让人心疼了。谢照索性闭目,专心弄笛,不忍再去看那谪仙一般的女子。

      一曲终了,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林间便传来一阵掌声,婆娑望了他一眼,又惊疑不定地望向掌声来处,谢照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好一支《惊鸿舞》!不枉朕一向以唐明皇自比,原来真的还能得到梅妃一样的人物!”林中慢慢走出一行人,后边的一个是白面无须的锦衣人,一个是高大魁梧的带刀侍者;而为首的一个则身着紫貂裘,头戴玉冠,颌下留着几撇精心修剪的胡须,虽然生得并不十分英俊,却贵气逼人。

      “皇上喜欢便好,也不枉草民一番苦心。”谢照不理会婆娑的惊疑,利落地屈膝下跪,行了个跪拜礼。

      原来那人竟是皇帝,从前谢照最瞧不上的不爱江山只爱风月的昏君。

      皇帝大笑道:“朕的后宫里,便是如杨妃一般娇憨的丰腴美人也不知凡几,独缺一位如梅妃一样纤瘦轻盈的,谢爱卿真是有心了。既然是在梅林相见,又恰好在作《惊鸿舞》,美人儿,朕还是封你为梅妃如何?”

      “你说什么?!”婆娑黛眉一挑,口里虽在问皇帝,目光却是犀利地瞪向谢照。

      那带刀侍者立起两只铜铃眼,厉声喝道:“大胆民妇,竟敢对皇上无礼。”

      皇帝连忙摆手道:“不可唐突美人!”

      于是那白面无须的锦衣人忙赔了笑,用那听的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公鸭嗓慢声道:“哎哟梅妃娘娘,您这是欢喜糊涂了吧?还不赶紧谢恩呐?”

      “民妇婆娑,是有夫婿的人。”眼风都不屑于在那内监身上扫过,婆娑直视皇帝,毫不畏惧。
      皇帝却是笑了笑,“可是谢爱卿已经把美人儿你让给朕了。”

      那内监也连忙搭话,“可不?梅妃娘娘,您看您现在过得是什么日子?老奴可都看不下去了!这哪里能与宫里相比呢?”

      婆娑不在搭理那三人,只是定定看向谢照,一字一句地道:“是么?”

      谢照一向自诩有几根雅骨亦有几根铁骨,只是这样都支撑不住他渐渐低下去的头和弯下去的腰,只是声若蚊蝇地说了个“是”。

      “为什么?”

      “婆娑……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你本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每日想着梳怎样的发髻配怎样的饰物、穿怎样的衣服,闲来听曲练舞,无忧无虑……你看看你跟着我都受了些什么苦啊?我谢照……对不住你!”谢照低声说着,只是看着自己的鞋尖,并不敢抬头去承接婆娑的眼神。

      “是你听说过当今天子爱好声色犬马,还广选女子充实后宫,所以想走这么条捷径吧?”婆娑冷笑一声,深吸一口气,忽地收敛了面上的神色,不变喜怒地道:“谢郎啊谢郎,你真是打得好主意!”

      谢照攥紧了袍袖,并不说话。

      良久之后,婆娑忽然轻笑一声,“你们都说的对,我的确是恨极了这样的日子。皇上,带我回宫吧。”

      尽管早就知道婆娑进宫是势在必行,然而听到她亲口答应之时,谢照还是觉得心脏狠狠一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使劲一捏,疼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只能用力攥着衣角来忍耐,因为他害怕自己一放松,就会告诉皇帝、告诉婆娑“不,我后悔了,婆娑不能走!”

      直到浑身的力气被抽干,谢照才颓然跌倒在雪地里。他却并不马上起身来,而是仰躺在地上放声大笑。

      皇帝在离去之前,曾下旨赐予他黄金百两,并加封户部侍郎,几日上任。他必生所求,在旁人几句话之间便忽然轻易得到。然而他得到这些东西,不是因为他与国有功,不是因为他的十年寒窗,甚至不是因为他的满腹经纶,仅仅是因为……他将自己心爱的女人出卖了……

      可是骤然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他却为何如此不开心,如此……肝肠寸断?

      {四}
      谢照与婆娑的身影一直在脑海中盘旋不去,致使夜里也不得安息,空慧第二日只好顶着两只青幽幽的眼圈去参加俗讲。好在词句是印在脑子里的,即便一直心不在焉地,空慧也没说错半句。
      待俗讲散了,空慧也便如那些前来参加法会的信徒一样在寺里游逛,观看乡绅权贵搭台请来的歌舞杂耍。

      这些一向他最喜爱活动,如今却打不起精神去看。只是在经过一个舞台时,他却忽然顿住了脚步,直看着台上的舞者怔怔出神。

      那台上正在表演《剑器浑脱》舞,舞者身着火红舞衣,双手持短剑,上下翻飞,身姿矫健,真有“一舞剑器动四方”的风范。且那舞者生得姿容绝丽,一颦一笑间尽是风情,让空慧一下子想到了一个人——婆娑!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好一支《剑器浑脱》舞!

      恍惚想起谢照与婆娑的最后一面,那时婆娑正在舞《剑器浑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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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爱好风花雪月自然没有花太多心思在朝政上,而朝中泰半的大臣为了得到皇帝赏识也只得投其所好,自然鲜少有人再用心当政了。

      谢照乃是一介文人,于政治方面的天赋难说好坏,然而与皇帝论起风雅来却是极其相合,因此短短为官一年,谢照便官升四级,混得可谓如鱼得水。皇帝每逢宴饮便会召梅妃婆娑来起舞,兴致上来了还会让谢照奏乐。谢照是不敢与婆娑目光相接的,然而婆娑却好似与谢照从无半点过往一样,眼神平静得没有半点涟漪。

      只是满殿都是这样的君臣,这朝政荒废得也飞快。到北方的义军挥师南下时,朝中竟文无可献策之臣,武无可抗敌之将。

      城破那日来的很快。

      百姓早就恨透了这毫无作为的君上,还不待朝廷派人出来投降,百姓便大开城门迎义军进城。从前那些高谈阔论风雅之事的大臣与皇室,不得不收拾了细软仓换出逃,半点仪态气度也顾不上了。

      谢照为官五年,却依旧没有家室,孑然一身,若是要逃自然很容易。

      然而他听得皇帝独自乔装出城之后,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皇帝独自逃了,婆娑怎么办?于是念头还没转完,他就不由自主地逆着人潮奔向了皇宫。

      皇帝在婆娑进宫之后,便大兴土木修建了迎仙楼,据说是让婆娑在楼上起舞,衣带当风恍若仙人。想不到这个时候,婆娑竟然还一个人呆在迎仙楼上,身着大红舞衣,手持双剑,发髻绾得一丝不苟,面上还匀了精致的妆,无丝竹管弦伴奏,兀自舞着《剑器浑脱》。

      谢照不忍打断这美得惊心动魄的舞蹈,渐渐慢了脚步,停在她一丈开外的地方,静静地望着她。魂牵梦萦的人就在面前却不敢靠近——大约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吧?

      “谢丞相?”婆娑看到了他,停了舞蹈,却是背对他而立,语调也是冷冷的。

      “婆娑……”他再也不想顾及礼数,不再唤她梅妃,“皇上已经出城了,这里危险得很,你快随我去吧!”

      婆娑却是轻轻一笑,“皇上动作倒是很快啊……城破了吗?叛军已经进城了吗?”

      “是……所以情况万分危急,你快些……”

      “帝都失陷,身为丞相的不想着怎么去抵挡挽救,反倒跑进宫里劝说皇妃随他一起出逃,当真是好得很呐!只是谢丞相报读诗书熟知礼数,还请您细细讲讲,这合了哪门子的礼数!”婆娑冷哼一声。

      谢照急道:“皇帝都已经弃帝都而逃,我还是哪门子的丞相?什么诗书什么礼数,什么权位什么富贵,通通都是镜花水月!婆娑……一切都是我的错,从前是我猪油蒙了心,我,我不该……如今我只想保你周全,与你安安稳稳地共度余生,哪怕再贫贱我也耐得住的……跟我走好不好?”

      婆娑“嗤”地一声笑出来,转过身来,对着谢照笑得不无嘲讽,“听听,这就是一国丞相所说出来的话!谢照,你将我卖进宫里来换取荣华富贵,现下权位都成了过眼云烟你就想将我要回去……哪有这样好的事?”

      “是我对你不住,日后,日后我会好好……”谢照已然近乎哀求。

      “住口!你对不住的岂止是一个我?”婆娑的目光透过谢照,望向了高楼下正在仓皇奔逃的宫人,忽地肃了神色,黛眉高高竖起,厉声道:“你对不住的可是这无数百姓和这大好河山!你堂堂七尺男儿,不思守护社稷开疆拓土,却把这江山糟蹋成了什么样子!可恨我虽手持双剑却只是作了媚人之舞却不能上阵杀敌!你欠我的,我不让你还。可你欠百姓欠天下的,却不能让你这样轻易地逃了。眼下你已逃不了了……你就留下,为天下陪葬吧!”

      婆娑说完,便紧退了几步,一直退到高台边上,还不待谢照有所反应,便翻身从楼上跃下。谢照奋力去抓,却连一片衣角也未碰到。

      即便是跃下城楼,她的姿势也是极美的,宛如飞鸿。

      早知道,那一日他就不该引她作《惊鸿舞》的。因为一曲惊鸿舞使他们生离,眼下她又以惊鸿的姿态与他永诀了。

      只是婆娑……没有你在身边,我仿佛行尸走肉,生与死也并无太大区别。我不是为天下陪葬,而是……为你陪葬罢了。
      ===============================================================================
      如潮的掌声拉回了空慧的思绪,他看着那舞者下了台,便迷迷糊糊地跟了过去。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跟过去是要做什么,难道是想说一句——婆娑,我就是谢照,前世是我对你不起吗?

      直到对面有个清俊的男子走来,含笑将一碗卤梅水递到那舞者面前,轻声问她“累不累”,那舞者就着男子的手喝了几口卤梅水,娇声问他“方才跳得好不好”时,空慧才骤然停步。

      原来在这一世,她已找到了她的幸福。那就祝愿她能与欣赏之人白头偕老吧。

      {尾声}
      空慧终于知道自己这样“俗气”的人为何做了个天生的和尚。

      因为那是老天在罚他,让他为前世赎罪。

      前世的他欲念太重贪念太多,所以害人害己;今生他依旧没能做到割舍七情六欲,可偏偏他成了一个再也不能恣意去求取的和尚……这样的惩罚于他,倒也是极合适的。那么他今生定是要老老实实地做一个四大皆空六根清净的和尚了。

      空慧转身走开,自然看不到那舞者一回头看见了他的身影,便一直在定定地望着他。

      “婆娑,你在看什么?”那清俊的男子不解地问。

      “没什么。”唤作婆娑的舞者收回目光,朝那男子展颜一笑,眸中尽是化不开的温柔,“只是觉得那个小和尚有些眼熟,想是在哪里见过吧。”

      ……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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