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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地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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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发现自己非但不再是侯府被捧着的嫡长孙,竟还变成了一个穷人的贺珣,却没有任何沮丧慌张,倒是觉得新奇有趣。
他用那双往日里抚着四书五经的手,拿起了有些破旧的账本,有些好奇的问:“这怎么看?”
葛云倒不觉得从京城里来的贵公子贺珣,看账本这些俗物有何异常,直接拿起账本仔细的讲给贺珣听。账本有些年头了,不知被多少次翻看过,翻起来带了一种油污的气味。贺珣也没有因着气味难闻避开,一边看着账本,一边听着葛云惠仔细讲解。
贺珣本就是个聪明人,葛云惠又说得清楚易懂,加之贺府的账目还算简单。只几句话的功夫,贺珣就明白了这内里的乾坤。
“原来我家竟这样穷了,我竟不觉得。”贺珣看了眼账本,仿佛看到了罗姨娘如何精打细算,殚精竭虑,才勉强维持了一家子的用度。
葛云惠轻笑道:“只是家里穷,又不是你穷,自然你不觉得。夫人在世时,经营了许多产业。夫人不在了,老爷不肯拿夫人留下的产业贴补家里,每年分红都直接给了你,你自然是不缺银子用的。不仅你不缺银子,罗姨娘还拿了不少你的银子,贴了家里。虽账面做的平整,仔细看也能辨出来。至少燕州两个铺面的租金,是被罗姨娘藏下了。”
葛云惠口中的“夫人”,自然就是贺珣的生母明氏。
贺珣这才了然的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藏就藏些吧,也不见她用在自己身上多少。终究大多数还是用在了父亲和贺玳身上,我是之前从不知道这些事,若是知道了,也要拿出银子来的。罗姨娘这样精打细算,却只是艰难维持。再看我丝毫不费心力,每年就有大笔银子不费力进账。两相对比,自然心有不甘,难怪起了杀我的心思。”
葛云惠看着贺珣,心道:“果然还是富贵家养出的公子,心胸到底开阔一些。”
贺珣将账本合上,忍不住将心中疑惑问出:“你能讲得这么通透,应该熟知经营之道。可从未听说过你经营过铺子……”
葛云惠理好账本,放到桌上,轻声道:“家母病弱,顾不上两个孩子。弟弟年幼,缺不得母亲照看,自然要在母亲身边带着。我自小就跟着父亲,时常看着他经营铺面,我也算是拨弄着算盘珠子长大。虽然年头过去的久了,但是幼时学的东西,却忘不掉。”
葛云惠说完,轻叹了一口气,不由得赞道:“往日里总听着红珊说起夫人如何贤德,今天看了账本,才知道夫人竟是这般聪慧。刚来燕州的时候,她就立即置办下了两个铺子,丝毫不因到了燕州就歇了志气。京城的铺子也经营的好,若是夫人在……”
葛云惠分外敬佩这些擅于聪慧能干的妇人,如今当真是贺珣的生母明氏敬服。其实贺庆元被贬到燕州时,明氏是可以带着贺珣留在京城的,但却随着贺庆元过来了,可见她是有情义的。到了燕州,贺庆元这样的昂扬男子都没了志气,她却想着在燕州置办产业。更不要说她待仆从宽和心善,让红珊至今都念着她的好。
因着明氏,葛云惠看着贺珣都觉得他仿佛又好看了几分,一时不留神,就多说了些话。葛云惠自知失言,就立即住了口。
贺珣被葛云惠的话,带起了往事,低声道:“母亲当初本想着多置办几个铺子,可是想到才刚到了燕州,不好太过铺张,就先置下了两个。”
贺珣想起自己的母亲,脸上有了些许悲伤,葛云惠也抿了嘴唇,不再言语。
过了好一会儿,贺珣掩下悲伤,长出了一口气,继续问道:“如今既然你来掌家,总不能让全家再过得辛苦,以后我的所有分红,都拿进府里……”
葛云惠摇了摇头:“那倒是不必,只用燕州这两个铺子,就够用了。罗姨娘不懂得经营,只将铺面租了出去,拿着租金来贴补府上,可不是把日子过紧了?这两个铺子租期也要到了,我想着把两个铺面收了回来,雇两个掌柜的来经营。一个可做了酒铺,一个可开了布店。”
贺珣有些疑惑:“你既懂得针灸,救过我的命,家里曾经也是开药铺的,为何不开了药铺?”
葛云惠轻笑道:“药铺不是寻常人能开的,我虽给你施过针,也略懂药理。但那次也是大着胆子,按照幼时记忆去搏一搏的,我并没有真正学过医术,对药材药理并不十分了解。药物关乎人命,半点差错不能用,我暂时不敢去试。”
“你没有学过医?竟这般大胆?”贺珣忍不住惊讶的打断了葛云惠的话。
葛云惠眯起眼睛看向贺珣:“说起来,大少爷您是我救得第一人。”
贺珣想起那时处境,再看葛云惠,倒是又多添了几分感激:“那日你也算用性命相搏了。”
葛云惠丝毫不在意贺珣的目光改变,只是继续笑着说道:“燕州天寒,男子女子都喜烈酒,便是不吃饭也要饮上二两烈酒。虽当年我家的药铺有名气,但我外祖当年置起家业,确实靠着卖酒……”
贺珣听着,点了点头:“听说过燕州最有名的酒庄,曾是你家的。你父母去后,才过给了你二叔。可是酒铺要有酒方,你可有酒方造酒?”
葛云惠眯起眼睛,笑了起来:“自然是有方子,才敢这么做。”
“你既然有法子,那就去试试吧,左右败了也没什么损失。不过若说稳妥,粮店不是比布店稳妥么?”贺珣低声道,他并非对葛云惠有质疑才一再问询。只是他现在看到葛云惠提起这些经营商事来,平静的脸上竟有了几分生动,让他忍不住一再的问询。
葛云惠笑道:“我们燕州与京城不同的,你来了这么些年,也该知道燕州虽比不得江南鱼米之乡,但也从未缺了粮食。我们这里的粮食虽只种一季,但因着土好,扔出去的种子都能长成苗子。这里略富些的人家都有田地,每年佃户送上来的租子都够用的了,极少出去买粮的。有些好面子的人家,便是这年粮收得少了,也不肯出去买了粮,让旁人看出不景气来。而穷人家,吃些红薯就能过活,怎舍得出钱买粮?粮食既不易卖,还容易添麻烦。燕州的许多粮店背后都有官府的人,他们都是拿了仓里的陈米出来卖。这样做虽然此刻无人追究,但若是当真出了事,却是要死一片人的。到时候我们说自家的粮店来路清楚,谁又能信呢?”
听到葛云惠这么说,贺珣点了点头,他隐约记得似乎确有此事。西北发了饥荒,皇上自燕州调粮去赈灾,却根本凑不齐粮食,当地官员为了保命,只得强征。燕州民风彪悍,哪里容得下这般欺压,立时闹了起来。皇上本就为了西北灾荒烦心,一怒之下,把数十大小官员流放抄家。
只是现今并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贺珣都不知道这段记忆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贺珣看着葛云惠,心里竟有了些闷疼。依葛云惠这样的聪慧,若是她父母仍在,一家子该把日子经营的多好?可惜……
葛云惠看着贺珣愣住了,就轻声问:“可是我说得有什么不妥?”
“没有……”贺珣摇了摇头,遮掩道:“我只是想着布店倒是比酒铺好经营,母亲在别处也有布铺。让那边掌柜的拨些货过来,就可以了。”
葛云惠笑着点了点头:“燕州虽不缺粮食,却缺少上好时兴的布料,若是能运些好得来,不必担忧卖不出去的。不过这都是之后的事,今儿先好好歇着吧。”
贺珣正听着有趣,葛云惠就突然不说了,贺珣怎肯?
贺珣就连忙说道:“今日我已经歇够了,不急着睡……”
葛云惠却起身笑道:“我回屋子片刻,过会儿回来再与你说。”
贺珣听着葛云惠要离开,略有些艰难的点了点头,忍不住问:“你去做什么?”
葛云惠安静了片刻,才淡笑着说:“我去洗洗身子。”
贺珣听得这话,脸即刻涨得通红,慌忙说着:“那你去吧去吧……”
贺珣说完,就红着脸坐在床上晃着神,直到他胸口的刺痛一点点漫开,他才知道葛云惠这是走远了。
胸口的刺痛越来越重,尽管贺珣咬了嘴唇强忍住,却耐不住胸口刺痛难忍,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恍惚间,贺珣又看到了诸多幻影,愧疚不甘撕扯着他。
心头的刺痛,还能忍受,只是这铺天盖地的绝望懊悔,让贺珣实在难忍。他仿佛身处炼狱地火中,魂魄被懊悔不甘几乎焚烧殆尽!
贺珣觉得自己煎熬了许久,觉得手心一片冰凉,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饿瘦,驱散了他的所有疼痛不适,驱散了缠绕着他的地狱烈火!
贺珣没有看清眼前的人,只是知道此人必能救了他,此人是他不能舍弃不能放手的,他用力握紧这人的手,把她扯到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