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花开》冰雅

6、第六章

　　爸妈离婚后，爸爸为了瞒住爷爷奶奶，把他们送回了浙江老家。然而之后没几天，他就接通知去了广州，临行甚至来不及告诉我一声，只是写了张字条。
　　诺大的房子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这天回到家，依旧空无一人，保姆已经做好了饭菜搁在桌上，碗下压着纸条，我抽了出来，看也不看一把揉掉。
　　回到房间，窗外响起鸽哨声，我赶忙爬到床上，打开窗户，江恺峰正站在顶楼，他拿起哨子又要再吹，看到了我，连忙放下，
　　楼底下立马有人探出脑袋，叫道，
　　“什么时候啊？小峰你想干嘛？”
　　江恺峰连忙摆摆手，摇摇头，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就像在表演哑剧。
　　“啪啦！啪啦！”
　　他的身后，果然有几只笨鸽子，听到哨声，条件反射地飞了出去。
　　我连忙用手到捣住嘴，仍是止不住咯咯的笑声。
　　再看他，见他左手挥了挥，忽然做了个扔东西的动作，我下意识的伸出手去，一个东西朝我飞来，不偏不倚落进手心里。
　　我摊开手掌，原来是块巧克力，抬起头，江恺峰已经离开了天台。
　　小心翼翼地撕开金黄色的包装纸，用力掰下一块，放进嘴里。浓郁的甜香立刻渗进味蕾，细滑的滋味在唇齿之间流动，还没完全融化在嘴里，已经融化在心底，一路甜了过去。
　　迟缓的笑容慢慢地在唇边荡开，其实我不勇敢，房子太大，我常常疑神疑鬼，有时半夜惊醒，都会担心浮动的树叶是恶鬼的利爪，日复一日，那无尽的黑夜好像会把我吸进去。我开始害怕回家，害怕这个地方，心心念念想的，是如何离开这个鬼地方。
　　不由得又想到推荐试，如果邱婷去不成，我不就可以代她去美国了吗？
　　这个念头倏地冒出来，连我自己也吓一跳，静下心来，才发现四肢百骸逐渐聚起一股寒意。
　　江恺峰的鸽子又在咕咕叫着，我转头看去，小时侯很羡慕鸽子，以为它们能看到美丽的风景。直到长大，才明白那样自由风光的情景，只属于在天上翱翔的一群，总有被淘汰的，渐渐变成脑满肥肠，废物一只。这些鸽子，不能留种的，只能成为菜鸽。十岁的我，觉得那好残酷，先前还睁着琉璃球似眼的小东西，转眼之间，眼里只有无力的死白。
　　妈妈却笑着说，
　　“这就是鸽子的命运！就算是人，如果不能出人头地，最后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她的话，或者只是一个无心的比喻，却一直留在我心里，也许这也是她在无形中，说出心底最深处的想法。然后在若干年后，终于找到了一个飞出破瓦房的机会。
　　如果我是鸽子，也希望能自由翱翔在天地之间吧……

　　第二天，上体育课的时候，照样排练集体舞。
　　有一个动作是男生牵着女生的手转个圈，原本要两个人做并不难，然而十五对一起就乱成了一团，哄笑声此起彼伏。围观的人很多，其中还有不少带着暧昧眼神看热闹的别班学生。闹哄哄的情节再度上演，把音乐老师气得只好摘掉喇叭，两个、两个叫到跟前，单独指导。
　　他的敬业，给了我们充分的自由活动时间。
　　找了个树荫，我悄悄坐下来偷懒，身边一个身影跟着坐了下来，我笑着转头，
　　“连领队也偷懒！不怕挨骂？”
　　江恺峰朝人群中间努努嘴，班里两个同学正把音乐老师急的跳脚。
　　我耸耸肩，拣了根树枝，在地上划了个大大的井字，正中间，画上一个圆圈。
　　江恺峰见状，接过我递去的树枝，找了个位子，画上三角。
　　“这两天没敢问你，你家怎么样？”
　　心一沉，树枝啪地折断，我一把扔的老远，另外找了根。
　　“没什么，老样子!”
　　我装作没事的样子，然而一不留神，一颗眼泪落在地上，聚集尘土结成灰色的小珠子。
　　江恺峰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没问下去，话题陡地转移，变成天气讨论。
　　我轻轻笑了起来，眼睑上的湿意颤颤巍巍，我也没有抹掉，我忽然转过头看他，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和别人欺负我，拿石块打破了我的头？”
　　江恺峰笑了起来，
　　“女孩子就是记仇，十多年前的事还记得？那时你浑身是血，吓的我差点断气，回到家还被爸爸拿鸡毛掸子追着满屋子打。”
　　我低下头，树枝随意在地面划拉，
　　“我们从会说话就认识，可是真正成为好朋友，是在那次以后，说起来，我还要感谢那次受伤。可见有的时候事情真的是不能看表面，好事和坏事，只是一线之隔……”
　　江恺峰皱了皱眉头，笑着伸手要探我的额头，被我一把拍掉，
　　“没发烧啊！干嘛说话那么深沉？背古文把脑子背傻掉了？”
　　我白他一眼，
　　“你才把脑子背傻了呢!”
　　远处忽然传来赵哲夸张的大叫声，伴着扬起的灰尘人已一个急刹车停在我们面前。
　　“见鬼了！见鬼了!”
　　赵哲拍着脑袋大叫，低下头看我们正在下的井字棋，伸出脚来一把抹掉，
　　“还有心思玩，我就快完蛋了!”
　　我“哎呀”叫了声，瞪着地上乱糟糟的沙子，就快赢了，真讨厌！
　　江恺峰好奇的问，
　　“什么事这么严重？”
　　赵哲用手蒙住脸，哀号一声，递出一张纸条来，
　　江恺峰立刻接过打开，我凑过头去，见上面写着：
　　赵哲，如果有空，今天下午在学校外小卖部等你，不见不散！
　　我慢条斯理地抬头，看着赵哲紧张的眼神从我俩身上扫来扫去，和江恺峰对视一眼，掩面狂笑。
　　赵哲抬起腿作势要踹，
　　“你们这两个没义气的家伙，笑什么笑？”
　　我摆了摆手，止住笑意，
　　“有佳人约你哦，怎么办哪？去还是不去？”
　　赵哲忽然蹲下身，嬉皮笑脸的道，
　　“要不，你们陪我去？”
　　江恺峰翻了个白眼，
　　“你去约会，我们去干嘛？”
　　赵哲跳了起来，
　　“我连是谁都不知道约个鬼会啊？”
　　我用手摸摸鼻子，手掌趁机遮住笑得几乎抽筋的脸。
　　赵哲撇撇嘴，再度蹲下身，刻意嗲声嗲气地说，
　　“去嘛!”
　　我和江恺峰一齐摇头，
　　“不去!”
　　赵哲夸张的晃着身体，
　　“好嘛，去嘛!”
　　“不去!”
　　赵哲哼地站了起来，跺了跺脚，
　　“去嘛！去嘛!”
　　我皱了皱眉，伸手想扇开扬起的尘土，江恺峰一把拉我站起来，大声道，
　　“不去！不去!”

　　一个小时后，我、江恺峰、赵哲，一齐站在小卖店前，对着来往的女生一个一个看过去。
　　人的确不少，可是看起来谁都不是，我拉拉江恺峰，
　　“是不是我们在这里，人家不敢来了？”
　　江恺峰很郑重的点点头，
　　“恩，有道理。”
　　赵哲忽然一个箭步窜到我们跟前，对着江恺峰诡异的笑起来，
　　“今天早上，我碰到你二叔了!”
　　江恺峰的脸一下子笑的尴尬，狠狠瞪他，
　　赵哲全不理他，瞥着我俩笑道，
　　“听说你家昨天少了几只笨鸽子!”
　　我脸一红，别开脸去，没有搭理。
　　赵哲勾着江恺峰的肩嘻嘻笑道，
　　“古有烽火戏诸侯，今有峰侯戏众鸽，都是为博美人一笑啊!”
　　江恺峰微微眯起了眼，斜瞅着他，搁在赵哲肩上的手，霍地一把将他推开一臂距离，
　　“你又想搞什么？”
　　赵哲嘻嘻一笑，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啊！哪有帮人帮一半的道理啊？”
　　江恺峰转过身，用手捣住耳朵，
　　“走开！走开!”
　　我摇摇头，四处张望着，放学的时间已经过了，仍没有看到有人来，我们站的地方偏僻，不走进来是看不到有三个人的，正在想着，眼角的余光扫过一个身影，似乎只是一瞬，又消失不见。
　　江恺峰和赵哲仍在耍宝。
　　我转过头来，笑着拉开两人，对赵哲说，
　　“你很奇怪啊！似乎很想见人家，又表现的很不情愿，你在搞什么啊？”
　　赵哲皱皱眉头，
　　“我哪有……”
　　不等他把话说完，我抢先道，
　　“我知道了，该不会是你心有所属了吧!”
　　赵哲脸色一变，急忙摆手，
　　“别瞎说，没有这种事!”
　　我嘻嘻一笑，
　　“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邱婷的嘛!”
　　赵哲挑高眉头忽然大叫起来，
　　“邱婷？你别逗了！那种女孩子，看看都嫌累，送给我我都不要!”
　　我摇摇头，笑容里是一百个不相信。
　　赵哲忽然急了起来，跳起来指着江恺峰说，
　　“不信你问小峰！这话我跟他说过，真的！我不骗你！像这种女孩子，逗逗也就算了，脾气大的要死，整天摆着一张死人脸，母老虎一样，凶的要命，跟老师说话又爱发嗲，除了拍马屁还会干什么？将来谁要是娶了她，一定死的很快……”
　　江恺峰一脸莫名，正要开口，冷不防斜档里窜出一个人来，一团东西一挥手飞速掷来，与此同时，邱婷的声音气急败坏的响起，
　　“赵哲，你……你们太过分了！我们等着瞧!”
　　话语还没完全说完，人已经哭着跑了开去，跑了几步，几乎撞上一个人，她愣了愣，疾步走开。
　　赵哲忽然愣住了，呆呆地问，
　　“出什么事了？”
　　萧萧眨着眼睛兴奋的跑过来，
　　“邱婷居然喜欢赵哲？我没有搞错吧？”
　　我浅笑着看她，
　　“你怎么来了？”
　　萧萧拍拍我的脑袋，
　　“你答应在这里借我看英文笔记啊！怎么忘了啊？”
　　我拖长了音，“哦”了一声，打开书包，把笔记递给她。
　　萧萧拿着笔记，眼光从我们三人身上巡过，满脸闪着兴奋，
　　“你们还没有告诉我哪！到底是不是啊？是不是啊？”
　　赵哲霍地跳了起来，
　　“你好烦哪！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萧萧呆呆地眨着眼睛，
　　“你，你，你，你干嘛啦？我只是好奇嘛!”
　　我朝赵哲摆摆手，安抚萧萧道，
　　“没事没事，他吃错药了，你别理他!”
　　萧萧苦着脸走开了，赵哲立刻大叫起来，
　　“啊！我怎么这么倒霉啊！说人坏话被听见也就算了，旁边还有一个超级大嘴巴！这下，我的声誉全毁了!”
　　江恺峰忍俊不禁，用手抚着眉毛，
　　“你放心，这件事情最苦恼的人绝对不是你!”
　　然而赵哲的话并没有说错，班里有什么事如果被萧萧知道了，那无疑全世界都知道了。
　　邱婷追求赵哲被拒绝的事立马传了开去，虽然有些失实的夸张，仍是传得沸沸扬扬。
　　奇怪的是传言全都一边倒的偏向赵哲。我不禁佩服起赵哲的功夫了，即便那天冲萧萧发了脾气，萧萧还是帮他说话。
　　萧萧倒是一脸诡异的说，
　　“邱婷那么心气高的一个人，被人在背后这么损，会算了才怪!”
　　我笑着摇头，
　　“你说的也太夸张了！又不是在拍电视剧。”

　　这天放学的时候，我把萧萧的话当笑话说给江恺峰和赵哲听，然而我们走了没多远，迎面就走来三个外校的学生。
　　为首的矮矮胖胖，手里拿了根棒子，甩啊甩啊，看见我们，露出凶恶的表情，
　　“喂！你们三个，哪个是赵哲？老子要向他借点钱用用!”
　　我们三个正在说笑，突兀地被打断，江恺峰和赵哲互看一眼，挡在我前面。
　　江恺峰沉下了脸，哼了一声，
　　“现在拗分的人越来越嚣张了，指名道姓起来了。”
　　对方其中一个上前一步，指着赵哲说，
　　“你是赵哲？那正好，有人请我们给他出出气，你要是大方一点……”
　　说这话时，搓手做了个数钱的姿势，
　　“这件事，咱们就算了结了!”
　　赵哲气得几乎没跳起来，
　　“你说，到底是谁要找我算帐！我赵哲谁也不怕，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看他越说越激动，我慌忙拉住了他，
　　“你干什么啊？跟小太保较什么真啊!”
　　对方一伙人奸笑起来，
　　“哟，身边跟这个漂亮小妹妹居然这么小气，老子今天……”
　　话还没说完，江恺峰一拉没拉住，赵哲已经一个箭步扑了上去，我缩着肩，一连倒退好几步，喃喃道，
　　“别打啊！他要钱，给他钱就好了嘛!”
　　江恺峰一手拉着我，把我拖到一旁，低着声音说，
　　“我拖着他们，你赶快跑，到学校去，叫老师叫附近居民都行!”
　　我看着打得七零八落的赵哲，反手拉住他，
　　“他们不就是要钱嘛！有多少给多少吧，你们怎么打得过他们？”
　　江恺峰皱皱眉头，推开我，
　　“快去啊!”
　　赵哲一个人怎么挡得住三个？即便江恺峰加进去，又有多大帮助？我已经转头想走，可是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听到砰的一声，我慌忙转过头看。
　　只见江恺峰和其中一人在地上纠缠着，我用手撑着墙，紧张万分，忽然，江恺峰被小流氓掐住了脖子，我急忙冲到他的身边。
　　“快松手啊!”
　　我用力捶他，无奈两人正斗的凶狠，一个转身，我竟被强力撞倒在地。
　　才倒在地，手臂上竟然传来剧烈的疼痛，原来是撞到了地上的石砖，我忽然盯着石砖发呆，想也不想，抄起石砖，便往前砸去。
　　纠缠忽然停止了，江恺峰失声道，
　　“静静……”便惊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打斗也停止了，几个人踉跄地站起来，有人踩着仓皇的步子逃走了。
　　我茫然的转头看地上，小流氓的身体僵硬的倒了下来，厚重的头发里，不断有殷红像泉水般涌出。
　　我的脑袋“哄”的一声，身体骤然软了下来，我看着手上鲜红的颜色，再看着地上的鲜血，手一松，石砖跌落在地，分成两半。
　　我做了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
　　“啊”，我放声大叫，双手发狂一般的往地上蹭去，粗嘎的泥沙磨痛了我的手，我毫无感觉，我的手上血流不止，然而我的脑海里，只有那张流着血的脸。
　　“静静！你冷静点，冷静点!”
　　江恺峰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从后面抱住我，只顾按住我不停使唤的手。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我的嘴唇哆嗦着，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小流氓的样子在我眼前放大，他的伤口正突突的往外冒着血，伴随着那股刺鼻的血腥味一齐充斥着我的五官，我大叫一声，抱住脑袋。事情都脱轨了，脱轨了，不应该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茫然中，我只听到江恺峰一直在说话，然而他在说什么，无论我怎么用心都听不清楚，我的眼前，只有那灼人的猩红，他忽然一把扶我起来，双手按住我的肩，焦急的说，
　　“你快回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茫然的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源，迷离的目光在他脸上渐渐有了焦距，他在说什么？我努力的听，奈何什么也听不清楚。
　　见我站着不动，江恺峰焦急的视线越过我，落在我身后的一点，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推开我。
　　我的脚虚软无力，被他这么用力一推，只能被动的往后倒去，一个踉跄，却撞到了身后的人。
　　我本能的抬头，却见赵哲也是一脸的惊恐，然而两只手却紧紧的扶着我。
　　江恺峰忽然沉着声音喊道，
　　“我送他去医院，你快带静静走，她这个样子不能马上回家，你随便带她去哪里转一圈，直到她平静下来。”
　　赵哲郑重的点点头，一把拉着我，往前走去。
　　等等啊，等等！
　　我无声的喊叫，可是，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赵哲果然拖着我到处走，我们像两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只知道机械化的往前走，走到了头，再打回头，一路上，安静的可怕。饶是赵哲平时口舌刁滑，此时竟也像个闷嘴的葫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直到天大黑了，赵哲才送我回家。
　　走到家门口，我朝他点点头，转身时，忽然被他一把拉住。
　　一晚上，他什么话也没说，此时看他，竟发现眼圈有些发红，我看了眼他拉着我的手，轻轻的、缓缓的抽了出来，赵哲的手微微一颤，想要抓紧，终于还是抓了个空，此时的他，神色复杂，平日的神采飞扬，早就不见踪迹。
　　“你不要这样!”
　　他哀伤的说，
　　“一定可以解决的!”
　　我摇摇头，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似乎，一切都脱轨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家，怎样上的楼，只是依稀记得自己坐着，坐了一个晚上。风吹过，我会惊醒，汽车喇叭响起，我会发起战栗，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地跳起来，然而一个晚上，安安静静，什么事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