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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难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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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54
裴继涛歪着身子,手肘斜靠在前台的大理石桌面。他剃了个寸头,身上一件黑色夹克,里面是发旧的T恤,圆领口露出的皮肤上能见到一丛深色刺青,从领下一直蜿蜒到侧脖子。
怎么看都不像正经人。
前台姑娘很有职业素养地重复,“不好意思先生,如果您没有事先预约,我们这边不方便给您安排的。”
裴继涛心里不爽,面上却还努力挤出假笑,退而求其次说那他想要预约一下,预约见沈灼。
可是怎么可能呢?
他甚至连长信的普通中层都见不上,更遑论沈灼。
此后,裴继涛又来过长信总部几次,辗转试过各种方式,仍无功而返。
后来他想了个办法,干脆绕过保安,天天蹲在长信大楼的地下车库守株待兔。反正他没工作闲得很,每天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还真给他蹲到了。
裴继涛望向眼前不远驶入地库的黑色慕尚。
他在社会上鬼混那么多年,一眼猜出那车门打开后,从车后座下来的年轻男人就是沈灼。
他连忙“沈总、沈总!”地小跑过去。果然,年轻男人缓下步伐,朝他方向转头。司机保镖警惕地护在一边。
“你就是沈灼沈总对吧?”
来人确是沈灼。
他停步,视线落向裴继涛,面色平淡,“你好。”
“我是苏半棠姨夫,叫裴继涛,不知道棠棠跟你讲过没?”裴继涛堆笑。
听闻此言,沈灼终于定睛,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中年男人。
裴继涛这名字他当然有印象。前两年这人上门找苏半棠要钱,闹了好一出鸡飞狗跳。
沈灼颔首,礼节性弯弯唇,“嗯,我知道。姨父今天怎么过来了。”
就听裴继涛道:“那我就不耽误你时间直接讲了哈。就是长信地产十几年前,有过一起事故……”男人搓搓手,“你年纪轻,可能了解的不多,就十几年前啊,长信绿柳别墅那个项目,发生过一起火灾。”
沈灼挑眉,示意他继续。
绿柳别墅是长信地产当年开发的重点项目之一。大约十五年前,项目进度过半之时,施工工地处的确曾发生过火灾。沈灼对此事有些印象。
大集团大项目里发生点事故本属寻常,且当时这火灾扑灭及时,无工人员工伤亡,财务损失并没多少。沈灼能记得这起事故,全因当时损失虽小,却牺牲了一名来救援的消防员。
他那时假期正当要去伦敦访学,他爸的秘书送他去机场时,车子曾短暂地在救治医院的门口停留过,耽误了些许时间。
而十五年后的此刻,裴继涛还在沈灼跟前滔滔不绝,“……嗨,当年这事没闹大,媒体也没报导,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出了这个事的。”
“我跟你说,那个在火灾里去世的消防员,就是我们苏半棠的爸爸!……”
“棠棠她到现在都不晓得,让她爸去世的那个地方,就是你们长信开发的……要是没有那个别墅项目那个火灾,棠棠爸爸现在肯定还活在世上,棠棠也不会这么可怜,从小到大要吃这么多苦!所以你们长信啊,要对这个事情负责,要给我们一个交代的啊!”
“……”沈灼看着裴继涛,没立即开口。
他表情未变,淡漠的眸子却深沉下来,幽静地看着跟前的中年男人。
裴继涛看不懂他这眼神,也拿不准他在想什么。
空气一时有些静寂,裴继涛张张嘴,心里翻来覆去酝酿措辞。
却见沈灼倏尔展了眉,对他道:“我记得,当年长信额外给过消防员家属一笔慰问费,金额数目可观。”
裴继涛一愣。当年确实有这么笔慰问金……当然全部被他吞了。
正要再狡辩点什么,沈灼却已经转身,往电梯厅走去。
裴继涛匆匆跟上,“沈总,话不是这么讲的,我们一家好几口人,当时用钱的地方又多!而且你就不怕现在要是被棠棠知道了,她找你哭……”
说到半途,又怕这么说沈灼会直接把苏半棠甩了,他一分钱都捞不到,于是又话头一转,道,“唉呀,沈总,你和棠棠现在交往,我也算你半个姨父,其实姨父也没别的意思,今天来也不是专门讲这个火灾的……就是姨夫现在生活有点困难,能不——”
话未说完,被沈灼打断,“我知道了。姨父的情况待会我秘书会处理。”他侧头,象征性扯扯唇角,“今天辛苦跑这一趟。公司还有点事要忙,我先上去了。”
而后不再理会,刷卡进了电梯。
三天后,裴继涛收到了来自沈灼秘书的转账。整三十万。
他喜出望外,当夜就叫了狐朋狗友去了本城知名的高端会所按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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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半棠一无所知。病过一场后她又重新回到了工作。
这个月要跑新项目,又当leader负责一堆杂事又要带新进的实习生,此外,她还有个英语考试要准备。
这考试倒算不上要紧,也并非工作或深造需要,只是她自己想考着试试罢了——重拾英语学了这么久,总想看看如今的自己学到了什么程度,水平几何,是不是已经到了站在沈灼身边,也可以坦然拿出手的地步?
只是没想到,这一忙,就忙了一个多月。回过神时,已经入夏。鸦儿胡同的海棠花自然也因着忙碌和琐事,错过了花期,无缘得见。
于是又至一年初夏。
付君昊给苏半棠正式送来了婚礼请柬,喜气大红的一张,时间定在下月。
小昭过得似乎也不错,看她朋友圈,每天工作、社交、结识不同的人,生活很积极很丰富。
所有人都在向前走了,而苏半棠每天依旧忙这个忙那个。累,且庸碌。苏半棠不止一次生过辞职转行从头开始的心思。
与身边人对比心中更生不甘。
但某天早八开车去公司的路上,她改变了想法。也是很突然的。那时朝阳初升,她见到从地铁口涌出的上班族们,淡金光线晒在每个人惺忪的面庞、匆匆的步履,手机嗡嗡,阿舞在微信上说今天早饭买多了给她留了份。苏半棠脑子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忽然便在那瞬间,缓缓松下来。
她想归根究底,她和这些人们没什么不同……都是想要平静生活的普通人罢了。
辞职转行吗?她并非天纵奇才,但工作这几年也并非一事无成。从头开始吗?从零开始也未必会比现在轻松,即使沈灼说他是她的后盾,可她终究没有破釜沉舟的魄力。
……所以就这样安定下来吧。
事业也好,感情也好,就这样顺势平稳地推进下去吧。她不需要波澜壮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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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日晴天。
沈灼喊苏半棠周末去个鸡尾酒会,他一位朋友为自家艺术画廊的开幕办的。
苏半棠点开日历研究了会时间安排,应了。
以为只是一个小酒会,当天她在家写完PPT,就没怎么装扮,铺了个淡妆,随便捡了条墨绿长裙穿上出门了。
沈灼忙公事要晚到一些,他司机先将苏半棠送到了地方。
只是这酒会的规模人数都比远苏半棠想象中隆重多了。尤其这画廊主人似乎还文娱圈朋友众多,这次有不少艺人来此捧场,以至于画廊公馆外都吸引来一堆堆闻风而动的粉丝狗仔。
苏半棠朴素地下车,朴素地进场,在签名板上签了名。
场内,圈子里的男男女女们早已熟稔地社交起来,衣香鬓影,往来谈笑。
在一众靓丽的宾客间,苏半棠并不惹眼。画廊主人却眼尖,举着酒杯特意走过来,与苏半棠寒暄了好几句,叫周遭人纷纷好奇侧目。
这种酒会流程都大同小异,苏半棠这两年与沈灼去过不少,早就没了太多好奇,这样的社交场合,端看来的是谁,又能结交到谁。
很快,就有沈灼圈子里的熟人发现苏半棠,把她拉来一起聊天。
都是一些工作旅行探店一类无关紧要的话题。有人谈起上次和苏半棠巧遇的法餐厅是谁谁朋友开的,有人谈起前月在伦敦买到了Chanel20限量款鸟笼包,谁谁投资了医美机构赚翻……
苏半棠听他们说着这些,心底很平静。再没有第一次挤在这些人中间的拘谨,也没有那样陌生又好奇的心境了。
没一会,之前凑堆聊八卦的明星们也朝小圈子聚过来。
其中一个女星和苏半棠身边的富婆大小姐熟识,聊了会就开始向消息灵通的富婆打听有的没的。
居然是在打听小昭,问“听说过周小昭这个人没?”,“这个小昭什么背景来路哇,一上来就能演《破晓》女二,还是从我好姐妹手里截胡来的角色”,“她明明一个过气擦边网红,整容脸演技烂,怎么连王导都对她很客气?”
便有人插嘴,“上次新影的赵总不是说她背后的靠山来头很大……”
名为希希的富婆朋友不动声色看了眼苏半棠。
其实圈里不少人都知道,苏半棠有个叫小昭的朋友,靠苏半棠的关系演上了戏当上了明星。当然这一切最后还是走的沈灼的关系门路——小昭这人纯属鸡犬升天。
苏半棠没事人似的笑了笑。于是富婆朋友跟着笑,随口对明星们糊弄了两句。
只是到底名利场中是非八卦多,刚打发走了明星们,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便又听到身后不远,有人提起沈灼的名字。
“……那天饭局沈灼又没去,肯定是知道那顿饭就是相亲咯。”
“就说嘛,沈灼跟他女友还没分呢,怎么可能去跟赵姗姗相亲。”
“不过沈灼有女友沈姨还给他介绍女生,也太不顾人面子了。”
“啊?这不是很正常,‘女朋友’怎么样无所谓,要结婚的对象肯定要挑好点的呀。”
……
苏半棠消化了一会对话内容,才后知后觉,原来到现在还有人在孜孜不倦给沈灼介绍对象……虽然沈灼拒绝了。
富婆朋友再次略有尴尬的看了苏半棠一眼。
苏半棠回神,笑着轻声说了句,“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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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会过半,到慈善拍卖的时候,沈灼才姗姗来迟。一出场便一掷千金,随便拍下了两件在苏半棠看来毫无特别的“艺术”大作。
然后是等沈灼应付一堆没完没了的社交。再然后苏半棠才有空跟他闲聊,说起方才的拍品,“这个家迟早被你败光。”
“有道理,”沈灼一本正经点点头,“那我去告诉他们我反悔了把画退了?”
“好,你去退吧。”苏半棠同样作出一本正经样,转念又想到什么,抬眼问,“你这朋友的拍卖是正经拍卖吧?”
靠艺术品投资洗钱,在这个圈子里司空见惯,苏半棠不想沈灼也搅合进去。
沈灼笑,“你不知道我向来遵纪守法?况且今天才拍了多少钱,这才哪到哪。”
“喔……”苏半棠拖长音点点头,想再接着问问他关于相亲的事。
话在舌尖绕了半圈,最后到底没出口。
想着,算了,算了,这里环境吵,这里人多口杂。回去路上再问他好了。
可能苏半棠自己都没发觉,有些话题开口如此艰难,是因为自己过分在意。
再接下来是自由舞会。苏半棠和沈灼在这方面出奇默契,都对跳舞没兴趣,打算提早离场。
临当口,沈灼却又被周嘉恒和另几个朋友搭话,然后聊起来。他可真是个忙人。
苏半棠只能继续坐在低调的角落沙发,和富婆朋友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应付了一些找她说话邀她共舞的,她接到同事电话,项目上有个细节催她今晚审核确认。
这下不得不真走了。挂了电话,苏半棠与人打过招呼转身离席,然后去找沈灼。
她记得沈灼和周嘉恒他们去了公馆二楼的露台那边。她顺阶而上,穿过画厅、长廊,手里握着手机。
二楼人不多,现代的艺术射灯与复古的洋楼设计交织。光影错落,初夏的微风卷着些微人声吹进来。
手机光荧荧亮着,苏半棠继续往前。
视野里已经能看到双开大门外,露台上的酒吧、星空、树梢。两道修长人影慵懒倚靠白色栏杆,烟草雾气慢慢缭绕。然后听到的话语越来越清晰。
“……再说吧。”沈灼的声音。
“行。还有件事,没意外下半年我要跟韩婷订婚了。”周嘉恒的声音。
沈灼:“哦……你们两家谈谈好了?他们知不知道你在外面还有个小孩?”
周嘉恒:“什么小孩,又没生下来,韩家也不知道。前阵子我让她去流掉了,给了她一套千柳的房子算是了了。”
沈灼声音听着意兴阑珊:“你自己处理好就行。”
周嘉恒:“那肯定。你那边呢,苏半棠现在怎么样?谈这么久,一般女的基本都要暗示结婚一类的了吧,她呢?”
沈灼:“好像也有吧。”
周嘉恒笑:“这么不上心,还以为你对她有多好。”
沈灼也笑:“这跟上不上心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想过要跟谁结婚。”
周嘉恒:“说得轻巧。”
沈灼:“到那时候再——”
沈灼话没说完,忽的戛然而止。
苏半棠就在几步外。
“小棠。”他直起身子,面上慵懒还未收去,“下面待腻了?”
苏半棠目光发愣,几乎在原地呆立了好几秒,看着前方,脑子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好在很快她回神,看了眼旁边的周嘉恒,面上努力维持最后的体面,对沈灼道:“公司临时有事叫我,要先回去。”
“行,那我们一起走。我让老卢把车开过来。”沈灼将烟头沉入酒杯,另只手从裤兜摸出手机。
三人离开露台往回行。
才穿过二楼走廊,苏半棠到底按捺不住,看着前路问沈灼:“我上次跟你说的我朋友下个月喜酒,你那边时间安排好没,能跟我一起去么?”
“那阵子行程变动会比较频繁,不过应该问题不大。”
“那就好。到时候婚礼上还要让你帮我接一下捧花。”苏半棠转头看沈灼,“你个子高,肯定容易抢到。”
沈灼渐渐放慢步伐,直至停下。
他转头注视苏着半棠,慢慢开口,语调温柔:“小棠,捧花这件事,对我来说恐怕有点难。”
苏半棠呼吸一窒,从方才起就克制住的情绪忽的裂了一道口,当下忘了还有旁人,脱口而出轻轻的一个问句:“那你想和我结婚吗?”
一句话仿佛叫沈灼有些为难,他安静了一瞬,而后无奈道:“我们之后好好谈。”
苏半棠脾气上来:“别。现在就谈。”
沈灼:“你我之间有不同意见要沟通,但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说这个。”
苏半棠好笑:“你每次都是需要沟通这套说辞。我不是跟你谈生意。”
“我不想吵架。”
“我没想跟你吵,你直接回答我问题就行。你。你难道不觉得我们之间的感情需要开花结果?”
沈灼淡下神色:“你所谓的开花结果就是步入婚姻?”
苏半棠挑眉:“那不然呢。”
“结婚说白了不过是男女之间的财产关系。”
“财产关系就不需要情感基础吗。随便拉个人就能一起经营这种关系?”
“你说的也许对,但这并非唯一答案。”
“什么唯一不唯一,”苏半棠心绪翻涌,声音渐高,“你就没想过给我们这份感情一个归宿?”
沈灼逐渐对这些车轱辘话有些不耐:“非要结婚才算感情的归宿?”
苏半棠反驳:“你,我,活在这个世界,就会受到社会的影响,就要接受世俗标准的审判。你大可以维持你的想法,或者有朝一日改变主意了再找我或者其她谁来开始一段婚姻,但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观念和期待?你也知道有的人总喜欢说‘名分’‘名分’的吧?”
沈灼蹙眉,话语因烦躁不由尖锐起来:“反之亦然。照你的说法,苏半棠,你有没有想过去改变你的想法,理解过我的观念?你真的觉得你需要把感情寄托在结婚这件事上,连同我一起困在无意义的枷锁里?退一万步,好,那我们结婚,那你有没有顾及过,结婚不仅仅是你我之间,更是我家与你家之间的事。”
“我家?我家怎么样你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苏半棠被戳到痛处,口不择言,“你还记得我们以前一起去何建伟的婚礼吧,他和他老婆背景也差十万八千里,不照样好好的,你怎么不说去学学人家?”
“……”沈灼没言语。
苏半棠这话可能真让他动气了。他慢慢缓下眉头,注视着苏半棠,过了会,竟轻笑起来。
何建伟是行业大佬,今年已五十多岁,几年前二婚迎娶的是小他二十几岁普通家庭的娇妻,苏半棠何沈灼一起去过他们的婚礼。
沈灼说到底还是自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拉来跟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作这样肤浅的对比。
沈灼这么笑,叫苏半棠觉得自己也挺可笑的。
也许真的是她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
贪心不足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也像傻了一样跟着笑了。
而后有点泄气地说:“沈灼,那我们别麻烦了,直接分手吧。”
说这话时,她目光一直盯着沈灼的衬衫袖子。他今天穿的烟灰色衬衫,袖口有白金底托镶钻的袖扣,钻石在昏暗里有些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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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嘉恒在另一边无所事事看画。方才苏半棠开口时他就躲旁边避嫌去了,只二楼人少,两人语声还是不断传来。
开始还是看好戏的心态,后来却越听越想皱眉。他听到苏半棠提分手。
然后转头,见到沈灼从裤兜摸出烟盒,“我早说过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谈这类问题。苏半棠,你考虑清楚。”
苏半棠沉默了片刻。
随后她说:“我要回公司了。”
沈灼回:“我去外面抽根烟。让司机送你吧。”
“好。”
“路上小心。”
这两人仿佛迅速整理好了情绪,语调平静地完成了对话。刚刚的争吵分手好似只是情侣间的玩笑。
周嘉恒看着沈灼手里的烟盒,忽然想起个无关紧要的:沈灼现在已经很少抽烟了,只在跟朋友和客户一起时来两根。据说是因为苏半棠不喜欢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