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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鸳鸯被下劳燕飞 ...

  •   宋保国最终没有进屋,宋功勤匆匆走至屋外,两人便在门口说了两句。原也不是甚么要事,宋保国只是来训斥儿子两句,为这些日他终日在外流连,随即又问了昨夜秦府寿宴。宋功勤自然不会提秦家小姐夜会自己之事,他能从父亲言下之意听出几分暗期。也不传唤,反而亲自找来,想来父亲对此事颇为上心,为此,宋功勤暗自愧对,然无论如何,口中他只能敷衍,待终于聆听完训话,他恭送父亲离开,之后,赶紧折返屋内。
      方才他一个心急,只差未将全无防备的楚风雅推倒,原本他搭在对方脖子上的手勾在甚么细绳上,似还甭断了那绳子,往门口走的时候,他听见玉石掉落的声音。生怕自己打碎对方珍贵玉坠,宋功勤一进屋便望向坐在床边的楚风雅,问道:“风雅,刚才我一时心急,没摔坏你的配饰吧?”
      “碎了。”楚风雅很快回答,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神情,莫名平静得诡谲,接着,他慢条斯理细说从头,“我这玉玦从小戴到大,因为紧要,我又爱丢东西,父亲特地找来天蚕丝做成挂绳让我贴身佩戴。不想今日你居然能弄断挂绳,大概这是天意。”
      宋功勤低头望向那果然断成两半的玉玦,愧疚道:“风雅,我着实没想到……这都是我的错,我,容我想办法补救!”
      楚风雅淡淡道:“我说了这是天意。原本玉玦便是缺玉,注定断缺,补救无益。”
      一块小小玉石,哪里牵扯得上天意?宋功勤料想楚风雅在说气话,不由更是歉疚心疼。“风雅,即便这是天意,我也定能逆天而行。你将玉玦交与我,我定为你复原!”
      楚风雅自然不信,怀疑挑眉问道,“你有何办法?”他是当真气苦,这一句意在揭穿宋功勤敷衍之词,想教他因答不上来而难堪。不成想,宋功勤不假思索便脱口答道:“我师门有位师叔精研玉器,有一手堪称天下一绝的金镶玉手艺,我去求他,定能补救!”
      闻言,楚风雅心乱如麻。他倒并非为了据父亲所说等同性命的玉玦而生气,令他怨怼的是方才宋功勤本能推开他的举动,他自问无愧天地,既然两情相悦,又为何如此遮遮掩掩,自认不齿?但他也知宋功勤素孝顺又周全谨慎,不似他这般任性,如此大事,难免寡断。他认为不该责怪对方,又见对方说要补玉也是出自真心,心智告诉他无需介意,怎奈他本来便气量不大,又更是未曾受过这般委屈,此时哪里忍耐得住?明知不该,还是冷淡开口道:“如此便有劳宋大哥了。京城真是个好地方,我这几日游兴正浓,还想细细赏玩,待你休好我这玉玦,我再来取。”
      宋功勤一怔,他听得出楚风雅说得气话,正欲安抚,可楚风雅根本不给他说话机会,说完“再来取”后,直接从窗户纵身跃了出去。
      论轻功,即便宋功勤见识了楚风雅独步野猪界的身法,也还是自认勉强能跟上,但他本就不擅咄咄逼人,面对楚风雅更是一心哄着,唯恐惹得对方一丝不悦,此时哪里舍得逼迫?心中百般无奈不舍,最终仍是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开。他在心中期盼,仿佛把出走当家常便饭的楚风雅这回也能如同前回,过了几日便消气回来。

      这回不同前回,前一回楚风雅说是忿忿出走,其实心中早已作打算。他离开将军府后便归了家。尽管心中有所担忧,但他立即便向父母表白了自己的心意,从据理力争至撒泼耍赖,双管齐下,终是仗着父母宠爱,加之父母原本便做了荒唐事,迫得他们让步。就在不久之前,他还信誓旦旦向父母保证自己此生最大的心愿与幸运是宋功勤其人,此时受了气,他怎敢回家?只怕父母瞧出端倪又要反悔,思前想后,不由凄凉发现自己有家归不得,天大地大竟无容身之所。
      先前他离家出走,想着的是,天大地大,自在逍遥。不想遇见宋功勤后,心境彻底变化。堂堂大丈夫,却只心系一个归宿,连眼下的哀怨,都直如妇人心思。楚风雅自诘这一番不争气的举动,努力打起精神来,决定先去酒楼饕餮一番。
      虽说出生京城,楚风雅对城中好去处算不上熟,更从未去过任何酒楼,此时他随意挑了一家看起来颇气派的酒楼走入。时值黄昏,酒楼里甚是热闹,楚风雅运气不错,恰好有临窗的最后一张桌子,小二领着他坐定。
      入座后,楚风雅记起自己打算,明明全无胃口,却点了满满一桌的菜肴。待菜上齐,他举箸欲食,就在此时,有人朝他的桌子走来。
      今日早些时候,楚风雅故意假扮粗野武夫蹭吃蹭喝宋功勤,未成想,天理循环来得如此之快,没几个时辰,便有人也不由分说在他的餐桌边落座。
      楚风雅微微讶异地抬头望向郭学明。
      “楚公子,别来无恙。”郭学明不动声色寒暄道。楚风雅此刻所用面具郭学明并未见过,可他辨认得肯定,没有一丝犹豫。
      楚风雅依旧想不出此人与自己究竟有何纠葛,眼见对方搭讪得冒昧,却也不便不作理会。他简单回了礼道,“郭大人,你我真是有缘。”他心知这不是缘分,只怕郭学明一早便暗中跟踪,于是故意暗讽。
      郭学明只作不知,神情自若道:“既然有缘,这一餐由我来请楚公子罢。”
      “无功不受禄,郭大人如此客气,我怎好意思?”楚风雅实际是想瞧瞧这郭学明打得什么主意,此时以退为进。
      面对他的客套,郭学明对答如流道:“先前柯策那一案,楚公子出力良多,如今破案,我理当答谢楚公子功劳。”
      先前楚风雅见郭学明回京,便打听了柯策那案件的情况。当他听说柯策畏罪自杀时,不由心生怀疑。楚风雅曾假扮小厮在柯府见识了过少,对柯策性格也算是有些许了解。尽管当初他颇意外柯策会因畏惧郭学明而轻易遁逃,但他清楚柯策有多爱惜自己,同时亦是能忍辱负重的人,若他不幸落在郭学明的手中,必定想方设法脱逃,绝不会怯弱自裁。楚风雅认为此事中有蹊跷,本还想着有机会同宋功勤再一探究竟,结果,他未来得及说与宋功勤,倒是先见着了郭学明。楚风雅不喜郭学明,却是对他品行没有太多质疑,眼下心中疑惑,便索性问出口来。
      “郭大人,关于柯策一案,我有几个疑问不知郭大人能否解答?”
      “这一案件即将公审,并无保守秘密的必要。楚公子请问。”郭学明颇为爽快回道。
      楚风雅也不客气,直接进入正题,问道:“我听说柯策在被逮捕的时候畏罪自杀,不知详情如何?”
      郭学明答道:“郭学明此人甚是刚烈。他事先给自己服了毒药,那药物想必他自己能轻易解开,并且只要有内功护身,便毫无影响。只是,一旦穴道被制,血气不畅,就立即毒发。他应是盘算过,自己一旦被制服,宁可一丝也不愿被俘。”
      闻言,楚风雅下意识皱眉,这番话听着似乎顺畅,可他隐约觉得不对劲。低头思索片刻,他沉吟道:“柯策擅于用毒,你确定他不是假死?”
      郭学明肯定点头道:“柯策因中毒而亡,尸体立时形如枯骨,目前还在殓尸房,绝无还魂可能。”
      楚风雅心中一动,追问道:“你是说尸体已经不复原本模样?”
      楚风雅问得在意,郭学明自明白话中之意,他思忖道:“你是说那尸体不是柯策?”
      “有无可能?”
      “我亲眼见他死亡,并无被李代桃僵的可能。而若说一开始那人便不是柯策,他又为何冒充替死?”
      楚风雅姑且猜测道:“或许他被控制了心神?”
      郭学明摇头否定道:“即便世间真有如此奇药,从当时那‘柯策’的举动来判断,我也敢保证他神智十分清醒。”
      “又或者,他甘愿为柯策受死?”楚风雅原是不至想到这一可能,可他自己心中正是情到浓时,看世间万物也俱是情,此刻总有千种其他理由,也依旧不自觉首先想起情爱。
      面对这一想法,郭学明并未觉得离谱,他反而皱眉认真回想道:“当时只有我根据探子情报追上‘柯策’,而我仅仅听过描述,确实不是十分清楚柯策体貌。”
      楚风雅见郭学明对自己的怀疑应对得谨慎尽责,心中暗暗敬佩对方当是正直官员,故而态度稍稍诚恳了些,他建议道:“无论如何,柯策生性狡诈,我相信他不会死得如此轻易,还望郭大人查个清楚。”
      郭学明毫不犹豫地点头回答:“职责所在,我必细查。”
      关于柯策一案的这一话题颇为严肃,两人说话间因着用心都耽搁了吃食。待话题告一段落,不甚有胃口的楚风雅才漫不经心动了几筷。与此同时,郭学明吃得也不多。楚风雅本以为对方会在席间透露主动做东所为何事,谁知郭学明竟然是全程沉默。当两人放下筷子,不仅桌上的饭菜大半未动,连话他们也能没说上几句。幸好楚风雅原本便想好这些食物的去处,他招来小二着对方将这些残菜送往贫民巷的乞丐窝,接着,便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今日承蒙郭大人款待。时辰不早,楚某先行告辞。”
      “楚公子请留步。”郭学明紧跟着起身唤住楚风雅。
      楚风雅心道正事终于来了,回转身装模作样好奇着开口道:“不知郭大人还有何事?”
      被询问的郭学明却不作答,他稍稍沉默,之后反而毫无来由地说起自己的琐碎事来:“大约在八个月前,我偶经京都,路遇一台凉轿,其时那轻纱帏幕恰好被风吹起,我无意间瞥见轿中所坐女子,从此,便有心娶之为妻。经过打听,我才知道那女子原来是当朝宰相与安和公主的独女,想我一介江湖草莽,自问身份地位匹配不上,于是我便参加了武举获取功名。虽说至今只是从四品的地方官员,但自认人品武艺足够,当得起一生所托。如今我已无意中获知,任谁向秦宰相提亲,大约都不会得以许婚,便想问问,撇去伦理束缚,我是否有机会与他一结良缘?”
      这长长一席话,郭学明说得生硬,也听不出一丝柔情,却仍旧振动了楚风雅的心。
      不久之前,楚风雅还道郭学明城府太深,颇沉得住气,不到最后一刻不透漏自己相邀用意,至此刻回想来,原来是郭学明不知如何启齿,好半日开不了口,又致使无心进食,才落得个高深莫测的错觉。而实际,郭学明却是用情痴深。他求功名入仕道,只为了偶然一瞥。当他意识到自己遭遇欺骗,非但未记恨怨怼,反而一往而前。其心之真,其情之诚,怎不教人动容?
      说实话,原本楚风雅算是赞同郭学明品行,但对他终究是忘不了初遇时的一叶之仇,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放下介怀。为此,他果断给予对方应得的真心,抬眼肯定回答道:“郭大人,恕我直言,此事万无可能。”
      郭学明毫不意外,他冷静点了点头,毫不纠缠地直接抱拳告辞道,“求得一答在下也算一偿宿愿。楚公子,在下就此作别。望珍重。”他转身离去的身影笔直,步伐稳健,可如何也遮掩不住那一丝黯淡的失魂落魄。
      楚风雅下意识怔怔注视着郭学明的背影,直至对方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这一刻的心绪起伏让他分外思念才分别不久的宋功勤。他试着用更通情达理的方式来思考——他的情况比较特殊,由于身子太弱,从未想过能将他抚养成人的父母对他可谓是过于溺爱,而纵使是这样的慈父慈母,当他告白心意之际,也还是逼得父亲动了家法,最后二老虽说妥协,楚风雅岂不了解自己父母?他心知两人定会设法暗中阻挠,他只等届时兵来将挡,不敢指望一帆风顺。他的府上已然如此,宋功勤的处境自然更是艰难。宋功勤的父亲宋保国本就是眼中容不得沙子的强硬人物,宋功勤又从小无母,对父亲的敬爱之情定不一般,又必心中畏惧,要他坦荡开口,如何容易?
      思前想后,楚风雅决定遵从本心,先回到宋功勤身边再议。大不了日后他再寻机会好好“报复”。
      主意既定,楚风雅的心情豁然开朗,顿觉先前自己庸人自扰甚是可笑。他回过神望向自己身处之地。之前举步并无目的,他为专心思考,本能往清静的地方走去,此刻,已不知不觉走至一处破落僻静的废弃荒院外。这闹市的残垣断壁让他不觉想起曾经深谷里的华丽豪府。思及柯策,楚风雅的脑海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就在此时——

      就在此时,郭学明终于得以确认自己先前的错误。
      在与楚风雅告别之后,郭学明便直接返回翻阅起柯策案件的卷宗。他还提审了柯府的涉案人员。在今日之前,他已知柯策曾有位同性情人,当时未多留心,只道大难临头,那情人已自行离去。鉴于对方并未犯事,也算不上漏网之鱼,郭学明有心放过。直至此刻,他才知道自己疏漏的是如何重要的线索。
      “回大人,杨成可的右耳耳垂处有一个小的肉瘤。”为获得从轻判决,柯府的管家绞尽脑汁回想任何关于柯策情人的细节,他唯恐说得不够,继续费力思索。
      郭学明已不需要更多证词。他的眼力极佳,记性也不差,听得管家说辞,立即便回想起当日那个“柯策”的右耳的确有块极小肉瘤。
      ——所谓畏罪自杀的人竟不是柯策!
      郭学明暗自吃惊。顺着这一结论,他思索下去:柯策借假死脱身,是否已逃之夭夭?
      以当日柯策不惜舍去豪府华院的做法,郭学明认为对方如今应已在千里之外。然而,他又转念想到另外的可能。这几日,郭学明能感受到自己被人暗中盯上。他自恃身手与警觉,全然无惧暗中冷箭,也便对此置之不理。眼下细想,若暗中之人是柯策,且不论他为何如此,单究其打算,倒是一目了然。柯策若当真欲对付郭学明,过去数日便应已出手,毕竟,再等三五七载,他也不至找到更好机会。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却按兵不动,显然另有盘算。他跟着郭学明与其说是寻找对郭学明下手的机会,不如说在寻找郭学明的弱点。郭学明自认为自己并无破绽,但他身上确有一处死穴——那处死穴,就在早些时候,他将之暴露在了对方面前!
      郭学明心头一振。他蓦地从椅子上起身,却惊慌至失措,一时全无头绪。
      纵使他有天下第一的轻功又如何?不知道方向,他该往何处赶去?

      城北。
      天子脚下难得的冷清之地,楚风雅站在抽出嫩芽的柳枝下,转头往慢慢走向自己的柯策望去。
      “你果然未死。”楚风雅说道,“所以,替你死的是杨成可?”
      听闻杨成可的名字,柯策的眼中骤然闪过冰冷至极的杀意。不过很快,他冷静下来,恢复冷漠表情。他未认出换过面具的楚风雅,此时不答反问:“你是甚么人?为何认得我?”
      楚风雅怎可能好心回答,他随口戏谑道:“你是朝廷的通缉犯,人人喊打,我自然认得。”
      柯策也不动怒,凉凉打量着楚风雅神情不变道:“见你模样,我本难相信杀死你能令郭学明痛苦,如今看来动手也罢,不管你是否真有销魂手段迷住郭学明,杀死你即便不能令郭学明痛不欲生,至少也能令我心生快意。”
      楚风雅从小读的是孔孟李杜,柯策的不雅秽语本听不出来,但他记得当初对方如何言语侮辱宋功勤,此番暗示稍想一下自然也就明了。待明白这言下之意,他立时羞愤填膺,忍不住瞋目切齿道:“当日未能撕烂你这张只会呈口舌之快的嘴,今天我再不会放过你!”
      楚风雅记性好,尤其记得住怨仇,柯策却是完全忘记那密室遭遇的细节,他想不明白楚风雅所谓“当日”,不过这丝毫不值得在意,他仅仅嘲弄地笑了笑,道,“我们倒来瞧瞧,究竟是谁在呈口舌之快。”他的武功阴狠,招招是主动进攻的杀招,此时即便未将楚风雅看在眼里,也还是率先出手抢上。
      楚风雅心中余怒未平,可他知道动武的忌讳,加之清楚自己终究与柯策实力相差甚远,便很快清空头脑冷静应敌。
      所幸,当初苗未道传授了宋楚二人柯策最擅长的这套“铁树开花掌”。虽然柯策练的是毒掌,可楚风雅早已摸透这套掌法,想要避开轻而易举。他避得熟练,加之出手时有相近招数,未过多久柯策便意识到对方的武功夹杂自己师门的掌法。他心念转动,挥臂卸去楚风雅旋踢的右脚,紧接着用带着有毒掌风的右手将楚风雅逼退,他这一手仗着内功深厚的反守为攻着实霸道,虽未向楚风雅任何死穴招呼,却在去势上绝了楚风雅的任何变招,只一个回合便占尽上风,令楚风雅顿失掌控。落入劣势的楚风雅手上未乱,心中终究微微惊慌。货真价实与人对敌,除了上回作数不得的偷袭柯策的那两招,以及有宋功勤护航的与“花上眠”杀手的对敌之外,这还是头一回,他心知如此下去,自己必吃大亏,正寻思如何谋个他法,柯策倒先暂住了手。
      “你从哪儿学来这套掌法?”柯策不动声色问道。
      闻言楚风雅暗中好笑,心想:你也一定是嫌弃这掌法名字难听,所以连说都不肯说出口罢?当然,不管内心如何打趣,眼下形势容不得他只顾着乐,楚风雅十分清楚自己必须谨慎面对。他见自己使出“铁树开花掌”便令柯策忍不住追问,料想此人虽然行事狠绝,手段毒辣,又表现得冷酷无情,实际却也算得上是个性情中人。楚风雅虽有心力敌,但既然不行,为了伸张正义,也就怪不得他使上一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手段了。
      主意既定,面对柯策提问,楚风雅抬头故意轻慢挑衅道,“你师父托我为他清理门户,便传了我这套掌法,想来你这个孽徒让他失望之极。”说完,他果不其然在柯策眼中见到一丝动摇,只是这情绪去得快,若非楚风雅盯着看,只怕察觉不到。而如此一对比,方才楚风雅提及杨成可,柯策可算得上大为失态。思索至此,楚风雅心中一动。
      当初猜想杨成可为柯策替死,楚风雅颇为杨成可惋惜,觉得此人识人不清,这片痴情当真糊涂。但现在看来,柯策得了生机并不逍遥快活去,反而一心寻郭学明报仇,这也算对得住杨成可的情意。
      依着楚风雅原本的打算,他是想找到柯策弱点,通过言语刺激令对方失了心神,从而在交手中露出破绽。眼下,他倒是得了答案,可这难得的一份真心却令他不忍出言讥讽。
      相对楚风雅的踌躇,柯策分外果断。他轻描淡写打量了楚风雅一眼,道:“你既与我有半分同门之谊,我便偶尔手下留情一回。尽管我更有意让郭学明追悔莫及,可留你一命,以你为饵引郭学明上钩也不失为上策。我劝你乖乖束手就擒,待吃了我一招半式,即便不死,也能教你生不如死。”
      “你又为何不乖乖束手就擒?念在这‘半分同门之谊’,我会去牢里为你送饭。”
      楚风雅说得嚣张,实际毫无把握。见柯策复而出招,他只能被动迎上。说来,楚风雅还未使出自己真正的武器与招式,攻其不备也不是不能逃脱,只是,在他心中,两人对战不是胜便是负,根本不存在逃跑的选项。因着没有退路,反而心中豪气丛生。方才他终究有爱惜羽毛之心,加之缺乏经验难免未动手便已生了怯意,于是出手迟疑,捉襟见肘。眼下,退无可退,曾经在传奇故事中憧憬过的英雄意气与悲壮豪气激荡于胸膛,他的出手因此果断凌厉不少,尽管柯策步步紧逼,招招杀机,一时之间,倒也能与他打个平手。
      柯策出招原本胜在诡谲,但楚风雅早已摸透他的套路,致使他只能以强攻压制。他挥手之际掌掌生风,楚风雅依靠灵动身法闪躲,伺机反击。仗着轻功不低,楚风雅每回都能及时躲开毫无变招的强攻,只是,柯策掌风当真厉害,虽未击中楚风雅,擦着他身侧而过的毒掌却硬生生震断了腰间荷包的系子。
      楚风雅那荷包里放置的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药瓶,药瓶中也是再寻常不过的消食药丸,可对楚风雅来说,这却是他身上最珍贵的物品。眼见荷包坠地怕是会摔坏药瓶,不及多想,他本能伸手去接荷包。
      原本楚风雅正侧身闪躲柯策毒掌,本待借着两人身形交错之际,顺势甩出软剑以剑身绕刺柯策后背,然而,原本已抚上剑柄的左手此刻直追荷包而去,没了后手,无法以攻代守的他胸前门户大开,完全将自己的要害暴露在柯策面前。柯策岂会客气,手掌再次直劈过来,实打实击中楚风雅胸口。
      楚风雅的身体直接被击飞,往地上坠落之际,他的左手依旧牢牢抓着那并算不得重要的荷包。就在此时——

      就在此时,宋功勤正对着断成两截的玉玦发怔,一时之间,他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不久之前,宋功远寻到自己二哥的院子。他说是许久不见二哥,甚为想念,结果才落座便问道:“我听说楚大哥归来,怎不见他身影?”宋功勤这才明白,对方怕是从仆人那儿听说了自己的客人才特意过来。为此,心中当真是百感交杂。懊悔于自己才把人带回来便又弄丢,忧愁于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等来对方,宽慰于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三弟甚是喜爱楚风雅……而他也忧虑于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三弟过于喜爱楚风雅。
      在宋功勤眼中,楚风雅万般迷人世人都该喜爱,这让他不由担心自己的同胞兄弟是否与自己相同心思。心下顾虑,他若有所思端详向自己的幺弟,试探道:“功远,你觉得楚风雅此人如何?”
      宋功远不假思索答道:“楚大哥当真是君子如玉。温文尔雅,高情远致,淡泊宁静,又博闻强记,着实让我钦佩羡艳。”
      宋功勤心道:你这说的究竟是何人?暗自好笑之后,又是一番感动。楚风雅并非装腔作势之人,他在宋功远面前与其说做戏,不如说是为了宋功勤而意欲讨他家人欢喜。
      “二哥,你为何突然问我这个问题?”宋功远后知后觉的疑惑提问令宋功勤回过神。望向自己三弟纯真赤忱的神情,他不自觉脱口道:“功远,你对当下男风盛行有何看法?”
      “当朝何时盛行过男风了?前朝那才算罢。”宋功远端是天真,丝毫未察觉宋功勤突如其来话题的用意,只管随口回答。
      宋功勤自认鲁钝,不似楚风雅七窍玲珑心,但他这个弟弟的简单当真是令他也无言以对。他说不出话来,只瞅着宋功远,被瞅的人终于动用脑筋想了想,接着,猛地张大嘴吃惊道:“二哥,你该不会……该不会是心悦于我?你我可是兄弟!此等□□之事太大逆不道!”
      宋功勤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对方一眼,道:“我可瞧不上你,至今我都担心是否会有姑娘瞧得上你。”
      “二哥你这话说得!”宋功远不赞同地为自己辩护道,“我好歹也算金玉其……”尚未说完,总算先意识到这说辞分明亏了自己,赶紧扯开话头,“话说回来,二哥,你爱慕的究竟是哪名男子?”
      “……你以为呢?”
      宋功远终于回过神,他讶异挑了挑眉,立即追问,“你与楚大哥?”话说一半,他紧张地压低声音,“爹可知道?”
      “当然尚不知晓。”
      宋功远心有戚戚焉地点头道:“也是,不然眼下二哥一定重伤在床,哪里还能如此活蹦乱跳。”
      宋功勤本无意在弟弟面前表白太多心思,可他心知愧对楚风雅,无法向楚风雅倾诉,内心压抑不觉寻了这一宣泄口。“我并不怕父亲动怒打我,我只怕他动怒伤身。”
      宋功远神情微微忧郁地附和道:“二哥你自幼孝顺。而且爹的身体的确……前些日子他当真病得不清,岁月不由人啊。”
      归家后,宋功勤只听说宋保国身体微恙,不想之前的确病重,骤然听闻,他不觉担忧追问道:“爹之前怎了?”
      “总之当时将我吓得不清,本想修书大哥二哥,让你们加急赶回,幸好之后爹的病情好转。”说到回转处,宋功远表情稍稍放松,他轻笑了一下补充道,“爹身体好些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训了我一通,说边关局势不稳,我居然想找大哥回来,实在太不知轻重。”
      宋保国一片丹心,热血报国,可谓死而后已。宋功勤一直敬佩父亲,他志不在安天下,求的是公道在人心,安泰在民间,自认对得起本心,却也知辜负了父亲。为此,始终心怀愧疚。他本已立誓除却此事之外,此生绝不忤逆父亲……哪里预料得到自己会遇见楚风雅,他哪里预料得到,上苍竟如此恩宠自己,却也让他无法尽孝。
      宋功勤心中忧郁,脸上自然暗淡了神情,宋功远见他失落低沉,只道他担忧父亲棒打鸳鸯,有心安抚道:“二哥,你和楚大哥之事,我是能够理解的。爹怕是一时难以接受,但我想,他那么疼你,终究会答应。届时我也会帮你。”
      此话虽有私心,宋功勤还是郑重开口道:“你好好孝顺父亲,有朝一日成家立业,便是帮我至深。”
      说到这一话题,宋功远连连苦笑,道:“爹最近也不知怎的,明明我还年轻,他却逼着我成亲,成天拿画卷给我,如今我大约见过京城所有千金小姐的画像。”
      宋功勤自己私定终身,岂好意思逼婚幺弟,见宋功远为难,他关切问道:“功远,你可有心仪的女子?”
      宋功远摇头道:“仅瞧画像能瞧出甚么来?若想共度一生,自然要说话投机。”
      “你有遇见过说话投机的女子吗?”
      “我连女子都未遇见几个,”可怜宋功远叹息着说道,他想了一下,又道,“说到说话投机,我难得同楚大哥说话投机,怎么不见他?”
      宋功勤未料这嫁娶问题宋功远能扯到楚风雅身上,他复而警惕打量对方,思忖着缓缓道:“功远,你知道风雅是二哥的意中人罢?”
      “我自然知道,二哥你不是才告诉我?”宋功远一脸不解地答道。
      宋功勤踌躇开口,“你对他,究竟,是何?”因不知如何措辞,说得语焉不详。
      宋功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接着大笑出声,斜睨自己的哥哥戏谑道:“二哥,你想到哪里!我只是喜欢楚大哥口中的江湖才聊得投机,有心亲近。”
      宋功勤微微报赧,他那算不得英雄已经气短的小儿女心思被幺弟看破,实在不知如何辩护,索性转移话题回答对方先前的提问:“我方才不小心摔坏了风雅贴身佩戴的玉玦,惹得他生气,他又离开了。”
      “楚大哥如此气度的人,能惹得他生气,想必那玉玦非常重要。”宋功远推测着说道。
      宋功勤未将对方的话当真,毕竟,“楚大哥如此气度的人”这句话一听便不切实际。
      宋功远兀自续道:“玉为灵石,可祛邪避凶。楚大哥若将这枚玉玦贴身佩戴,意义自非比寻常。二哥,这回你可闯祸了。”
      闻言,宋功勤心中一动,玉石可作护身符,苗未道曾说楚风雅身体弱,这玉玦贴身佩戴,应是有安康的寄寓。如今被自己摔断,只怕有不祥之兆。宋功勤向来不信鬼神迷信之说,然而事关楚风雅,他唯恐疏漏,凡事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无论此玉是何作用,由他想来,及早修复才是要紧。
      然而,尽管宋功勤有心尽早补玉,可此去师门,长路迢迢,不是数日可归,他又担心自己动身后错过回来找他的楚风雅。楚风雅虽说稚子心性,惹他不快他定要拿你发泄一通,但又另有大气通达,稍作发泄往往便轻易释怀。依着宋功勤推想,楚风雅不会当真待宋功勤修补好玉玦才返回,应该不出数日便来寻他,届时,宋功勤希望能够同对方一同上路回师门。并辔策马,一路同行……只是,回过头来,这又耽误了时间。
      一时之间,他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低头望向握在手中的断玉。
      ……这不祥之兆……
      最终,宋功勤决定先找到楚风雅再议。
      前几日宋功勤在偌大京城寻人,总见不到人除了因大海捞针,寻人太难之外,也因他不敢逼得楚风雅太急,怕自己找得紧,对方反而躲得远。此时,他决定为顾安全,即便惹对方不高兴,也势必要把人找到。
      心中有了计较,宋功勤抬头正欲同宋功远说明,这时,一个仆人走向两人。
      仆人是来替宋老爷传话的。宋功勤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当父亲的大抵是觉得机会难得,几乎每天都要将宋功勤唤至跟前耳提面命一番。眼下,日常训话的传唤恰好逮住还未出门的宋功勤。
      宋功勤岂敢不从?他心想寻找楚风雅之事应不至耽误不了这一盏半柱的时间,随即乖乖虽仆人往自己父亲的书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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