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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朱户堂前待晓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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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仆役注定此劫,他在经过园中回廊的时候,不小心摔落捧盘,盘中杯子落地竟未碎,而是一路滚至假山背后。可怜仆役哪里知晓假山后正藏匿着挥手间便能取人性命的杀手,见茶杯依旧完好,便走过去想要拾起。假山后的位置藏人着实隐蔽,坏处却是形成死角,那个杀手根本无从转移。仆役走近,立即便见到一个黑衣蒙面的可疑人物,不容多想,他张嘴欲喊——而不容他喊出声,杀手手起刀落,眼见就要结果一条无辜性命。
宋功勤岂能坐视不管?仆役走向假山之际,他已未雨绸缪,一颗如意珠备在手中,杀手才扬刀,他的如意珠已飞至,抢在刀锋割破仆役脖颈前,将那把刀弹开。
只是,宋功勤此番出手,立即便泄露了自己行迹。杀手潜伏是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宋功勤的如意珠令杀手们清楚自己早已失去偷袭的机会,眼下索性倾巢而去,朝如意珠飞来的方向逼近。
未免楚风雅一并暴露,宋功勤干脆现身,阻下杀手。“何方贼子,竟敢在官家重地行凶?”他一身杂役打扮,也不怕杀手笑话,打着官腔指望对方被吸引了注意,察觉不到楚风雅的存在。
然而,他的盘算虽好,下一秒,一颗石子便从楚风雅所在位置飞出,直击其中一名杀手的鼻子。只见石子去势颇快,但形态不小,想是楚风雅随手捡的,说是暗器,一路招摇着飞来,杀手自是轻易闪开。
这一击一闪,楚风雅已悠游走到宋功勤身边,他的神态轻松,旁若无人向宋功勤抱怨道:“你教我暗器的时候可没说过目标会躲。”
那些杀手岂容两人闲话,见自己此行败露,也便懒得再费神杀那瑟瑟发抖的仆役,索性直接冲明显打算坏他们好事的宋楚二人袭来。“花上眠”的杀手或许没有最高的武功,却有最高的专注,他们杀人只在乎一件事——如何令欲除的对象死去。至于将付出怎样的代价,采取的方式是否妥当,诸如此类的问题从来不会闪现在他们脑海。此时,一心要杀死宋楚二人,他们既不轻敌,也全不在意是否遇到劲敌,欺身逼上,立即便是杀招层出。
楚风雅表面同宋功勤聊得好不随意,以他这传奇侠客故事爱好者的脾性,自然早已暗中戒备,不待杀手逼近,反手便是一掌,直取其中一人要害。饶是那杀手专业专注,但毕竟极少遇见如此装腔作势的目标,硬生生被这一掌破坏了身形,为了闪躲变招不及,立时露出破绽。楚风雅新学掌法,正跃跃欲试,觊了个空,直接纵身上去。
这几日一同练功所见,宋功勤能够放心楚风雅身手,然而,他担忧后者临敌经验不够,此刻又是面对冷血无情的杀手,生怕有所闪失,不敢离得太远,索性与楚风雅并肩联手对敌。
那些杀手同门习武,同进共退,配合习惯,自成阵法,六人联手,威力倍增。宋楚二人有的则是对招的默契,从未一同对敌,此时靠在一起反而隐约相互限制,无法尽展身手。此消彼长,宋楚二人很快滴便落入下风。
当然,两人虽处于劣势,却都有着后招。楚风雅还未拔剑,宋功勤新学的“断玉裂帛剑”亦未使出。楚风雅不至于当真觉得收剑麻烦不肯拔剑,他着实心中好奇,想瞧瞧那“断玉裂帛剑”的威力,此刻只等宋功勤出手。
“你不想知道苗前辈传你的剑法究竟好不好用?”见宋功勤迟迟不动,楚风雅忍不住问道。
宋功勤全力抵御着“花上眠”杀手们的杀招,为周全照应楚风雅已略显狼狈之姿,但他果断摇头道:“你那誓言说得太狠,我不能让你见到这套剑法。”
楚风雅被他说得一愣,不及多想,脱口而出:“那我一辈子都在你身边,你岂不是白学这套剑法?”
言者无意,却显然是心中所思,宋功勤听得不由胸口生暖,豪情立生,他朗声微笑道:“有你一辈子在我身边,我便是白学这一身武艺又如何!”
从来谨言慎行的宋功勤未料到自己竟当着一众杀手的面说出如此恣意情话,杀人工具们并未因为吃惊弱了手下攻势,倒是宋功勤自己蓦地羞愧,剑势一缓。
眼见一个杀手的弯刀直劈宋功勤肩膀,楚风雅终于拔剑。当初他告诉宋功勤,将左手软剑当做秘密武器有奇功时,宋功勤只听着觉得可爱,未想过那能多派用处。直到如今,亲身经历,他才发现楚风雅所言不虚。之前楚风雅一直主以右掌对敌,导致杀手们对楚风雅的防御均在右侧,而楚风雅拔剑之前一个右手虚招,引开了那杀手注意,待左手忽然抽出软剑,才得以展开的软剑去势诡谲,一刹那便如毒蛇咬向杀手毫无防备的要害。这一招得手,非死即伤,并且必然是重伤。然而,楚风雅终究是纸上谈兵的江湖人,心中有善念,手中无血腥,实际哪里下得去手?在软剑击中杀手之前,不自觉手腕一翻,软剑偏着刺中杀手手臂。
好不容易得到扭转局面的机会,被如此浪费,宋功勤看在眼里反而不禁欢喜。说实话,世理公道,这世上自有该死之人,不除反而祸害无辜,仁慈未必一味是好事。然而,楚风雅手软只让宋功勤觉得,自己喜爱之人定是备受老天眷宠,竟生得如此美好。
由于楚风雅错失良机,虽然也算伤了一个杀手,他们依旧无法从劣势中脱身,就在此时,一个杀手忽然倒地。由于来人身法太快,待那被一剑毙命的杀手倒在地上后,众人才看清站定在两方人之间的郭学明。
郭学明未朝宋楚二人这边瞧一眼,背手面对杀手冷淡问道:“你们几次三番失手,怎地还不知量力,只派几个人来送死?”
他这狂妄说辞倒是冤枉了“花上眠”,这几个杀手之前练了一套伏击的配合,只要攻郭学明不备,抢得先手之后便是连环杀招,一步步将郭学明逼至死地。可惜,宋楚二人坏了他们的计划,导致他们提前曝露,时机尽失。话说回来,此中卑鄙心思哪能拿上台面辩解,即便郭学明说得不对,五人也不作多言。他们已与郭学明交手数次,平日自不畏死,可明知送死,倒也不至义无反顾,眼见已失良机,相互连眼神也无交流便整齐撤离。
郭学明毫无追击之意,待杀手离去后,慢条斯理转向宋楚二人。他的视线直接落在宋功勤身上,神情不变道:“宋公子,别来无恙。”
被识破身份的宋功勤不由意外。他曾从镜中观察过自己这张被楚风雅易容的脸孔,自认天衣无缝,即便郭学明因为刚才打斗而明白自己这个杂役是他人乔装打扮,但他此前不曾在郭学明面前露过武功,方才又未出声说话,不知对方如何认出自己?不过,他生性内敛,心中疑惑,口中却不会询问。与他性子截然不同的楚风雅则按捺不住,此刻语带戏谑之意,对郭学明道:“郭大人对宋大哥当真是有念念不忘的情意,只消一眼便认出宋大哥来。”
他并不问郭学明如何认出宋功勤,反而暗指郭学明觊觎宋功勤,这激将之法虽一目了然却着实凌厉,饶是郭学明都未能置之不理。“每个人的身形体态非只高矮胖瘦的区别,可以说无一相同,辨认一个人不需要依靠脸孔。”郭学明开口说明,原本也不是特别在意,只觉得有必要解释,待这番道理说出,脑海蓦地闪过一道光。
宋功勤站在郭学明对面,对方的神色他看得分明。这个从来神情淡寡的人这一刻眼中竟微微动容,惊异与意外闪过后,他忽然转眼望向楚风雅。宋功勤不知郭学明想到甚么,尽管后者望向楚风雅的眼神毫无杀意,但他依旧小心戒备起来,跨前一步,不着痕迹将楚风雅置于自己随时能照应的位置。
郭学明是武学大家,怎看不懂宋功勤举动?他因此意识到自己失态,慢慢收回目光,接着,不动声色问楚风雅道:“你姓甚名谁?”
郭学明这话问得无礼,如同审问,以楚风雅的脾气,本定不理会,但他注意到之前郭学明神情有异,心中好奇,有意探究,便配合回答道:“我姓楚,名楚风雅。”
“楚风雅。”郭学明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也不知想到些什么,忽而点了点头,道,“你这名字取得有趣。”
楚风雅还真听不出这句话是褒是贬是何用意,他挑眉问道:“这个名字怎么有趣了?”
郭学明看了楚风雅一眼,不再回答,反而另起话题,对宋功勤道:“宋公子,之前我途径京都,听闻令尊身染重疾,已好几日修养家中,缺席早朝。”
宋功勤闻言心中一惊,他素知父亲老骥伏枥,但终究岁月不饶人,身体不可与年轻时同日而语,如今染疾,只怕病来如山倒。“多谢郭大人告知。”按下忧心,他向郭学明致谢,准备离开。然而,还未来得及寒暄作别,就见郭学明已转向楚风雅,说道:“楚少侠,这回追捕要犯柯策,能找到陈州,楚少侠厥功至伟,不知接下来楚少侠能否继续助官府一臂之力,擒拿柯策,令他再不得作恶?”
宋功勤两回见郭学明,后者俱是官场做派,全然看不出一丝江湖人的习气,眼下,他却忽称楚风雅“少侠”,显然是指望这一称谓能激起楚风雅侠气,从而选择出手相助。如此推想来,他向宋功勤提及宋将军身体抱恙,其目的亦是想遣走宋功勤,将楚风雅独自留下。宋功勤不知郭学明为何忽对楚风雅起意,也不知具体是何意图,这容不得他不起疑,不过,他也不至于十分担忧。他对楚风雅足够了解,哪里不清楚楚风雅如何乖觉。
果然,面对郭学明邀请,原本定要横插一杠的楚风雅神情自若地含笑婉拒道:“郭大人实在太抬举我,想我那被人用树叶都能伤到的浅薄武艺,哪里帮得上郭大人的忙?”
见楚风雅装腔作势,宋功勤纵一片忧心,也还是忍不住轻扬起嘴角。郭学明听得出楚风雅语中计较前仇的嘲弄之意,他不以为意,反而心平气和开口道歉:“上回是我出手冒失,还望楚少侠见谅。”
宋功勤着实想不通眼前这个明明眼高于顶的男人为了如此迁就楚风雅。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是他小人之心,实在是心头挚爱,不容有失。量郭学明不至追究他们潜入驿站的行为,宋功勤生硬接过话头,草草告辞道:“时候不早,我和风雅也不便多打扰郭大人,就此作别。”
楚风雅与宋功勤心意相通,哪里还等郭学明作出反应,这一句之后便直接自高墙来,往高墙去,施展轻功一同消失个痛快。
若论轻功,郭学明自不逊两人,要追必然追得上,但最终他只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离开。宋功勤不知是否自己错觉,他总觉得郭学明一直凝视着楚风雅的背影。
离开驿站,宋功勤抑制不住疑问,转头望向身旁之人,问道:“风雅,你和郭学明是不是认识?”
最初郭学明见楚风雅毫无反应,想是因彼时楚风雅带着面具,郭学明未能认出,直到方才,他忽然意识到楚风雅是谁,故而态度骤然转变。宋功勤推敲事情原委,觉得莫过如此。然而,面对他的提问,楚风雅肯定摇头,“我和他断不可能有过一面之缘。”说到此处,他抬头瞥了宋功勤一眼,不知是何情头地缓声补充道,“你我若有缘倒可能见过,然我和郭学明全无此缘分。”
宋功勤不解这突如其来的说辞,下意识追问:“你我见过?”
楚风雅不肯多说,卖着关子的神秘笑笑,说道:“若我们曾见过,说明你已经忘记我啦。你的记性那么差,看来我当真不能离你太远。”
若他们曾见过,说明楚风雅也忘了宋功勤,但他只追究宋功勤忘记自己,毫无公平可言。当然,宋功勤岂会在意公平,他尽顾着高兴,微笑回答楚风雅道:“求之不得。”
楚风雅低头不看宋功勤带笑的眼睛,径直说下去:“所以,我陪你一起回京。”
听闻父亲身体有恙,宋功勤即刻便决定回家一趟,在他心中,是已默认楚风雅会与自己同行,但话又说回,听楚风雅亲口道出“陪你”二字,甜蜜滋味顷刻间漫过心头。
月色清华,星汉灿烂,远处二更天的竹梆声敲碎寒夜寂静,宋功勤低头望向脚下自己与楚风雅的比肩身影,顿时勇气大振。他脱口道,“我们去见我爹!”大将军之子自幼循规蹈矩,从未有过忤逆行为,这一刻前也有过踟蹰,不知自己是否应当隐瞒,但这一刻,无论是跪断腿,还是被打断腿,宋功勤都决定要争上那么一回!
宋功勤语气铿然,这句“我们去见我爹”的深意不言而喻,楚风雅听得欢喜,不过谨慎提醒道:“我们先将你爹的身子养好,别教他被你气坏了。”
宋功勤自然懂得这一道理,提及父亲身体,他又不觉微微忧心地皱起眉来。楚风雅见状又回转安慰道:“前不久太子被废,目前众皇子暗斗不息,朝中局势动荡,或许宋将军耿直无争,借病避事,想他健朗,怎可能当真重疾?”
以宋功勤对父亲了解,的确有这可能。楚风雅这番话说得在理,引起宋功勤注意的是,楚风雅对朝堂之事颇为熟悉,甚至不仅认识宋功勤父亲,还了解他性情,回想起曾怀疑对方为皇亲贵胄,眼下宋功勤不觉好奇问道:“风雅,你该不会也是皇子之一吧?”
这一猜测宋功勤自己听着都离谱,就更不消说楚风雅觉得有多可笑。后者在微愣后轻笑出声,说道:“我若是皇子,哪里有空贪玩,这会儿未忙着结党营私,也必忙着巴结哪位有权势的兄弟以求周全。”
楚风雅此言只泛泛而谈,并未针对自己的意思,宋功勤心里觉得,若楚风雅当真是皇子,这两者均不是他的选择。不过,这一回引起他注意的又是另一件事——
“原来你是贪玩才离家出走的?”
楚风雅这才注意到失言,自己懊恼偏偏迁怒地瞪了宋功勤一眼,说道:“我好好同你说话,你觊我空子。”
宋功勤赶紧赔不是:“我错啦,其实我自己不也是因着贪玩才出门闯荡的,怎能大言不惭说你?”
楚风雅明知宋功勤哄自己,却还是开心地笑了,“原来你那么贪玩。”他装模作样数落宋功勤,说着说着眼中闪过一道柔软的光,借着说笑的语气轻声道,“以后我陪你玩。”
宋功勤胸口一荡,真情流露道:“朝朝暮暮,生生世世。”
“你果然贪玩,居然要玩那么久。”楚风雅故意曲解风情,但心中哪里不懂,哪能不动?他低头笑着,不待宋功勤辩解,又飞来一笔道,“既然你如此贪玩,想必有玩过一种叫做十三空弦解连环的博戏罢?”
别说没玩过,宋功勤连听都未听说过这个奇怪的名字。“那是甚么?”
“特别有趣的游戏。”楚风雅含糊回答,眼眸雀跃皎洁光华,饶有兴致提议道,“既你不知,不如我来教你?”
宋功勤不喜欢玩游戏,但喜欢让眼前之人高兴,于是配合着点头道:“我生得愚钝,望风雅你耐心教我。”
楚风雅拿出先生做派,背手挺胸,俨然指点江山。“首先,你闭上眼睛。”
尽管宋功勤从小勤于功课,倒不至于没玩过蒙眼睛的游戏,此时,他也不外行,熟练闭上双眼。正待楚风雅接着讲解下去,然而,宋功勤却未等到对方声音,相反,他感到有人揽住他的脖子,接着--
唇上落下温暖柔软的触觉。
宋功勤本能惊讶地睁眼,只见楚风雅已放开他并立即施展轻功退得好远,后者回眸看了宋功勤一眼,接着,继续往远处跑去。这个人曾笑话苗未道离去的身影宛如被人追赶,他自己这跑得,简直如同被野猪追一般。宋功勤那么心想着,随即意识到要追楚风雅的人分明是他自己,这将自己比成野猪的想法让他原本就高兴得有心花绽放的胸膛更满是温暖笑意。
人生得如此幸运,且当一回野猪又如何?宋功勤赶紧展开身法往前掠去。
说来,楚风雅虽然轻功颇高,但因着內劲不足,长足之力自不如宋功勤。宋功勤本应能轻易追赶上对方,结果,楚风雅果真跑得卖力,端是当宋功勤猛于野猪,使得宋功勤竟迟迟追不近。宋功勤又是好笑又是神往,费了一番力气才跟住楚风雅,直至楚风雅回到两人投宿的客栈。回到客栈,楚风雅直接翻窗进了自己房间,接着便关上窗户,把宋功勤关在屋外。宋功勤不便硬闯,却又不舍离去,一时在屋外连同那青涩少年情事的心意辗转徘徊。
楚风雅自是悄悄关注着窗外,宋功勤久久停留,他终于打开窗户,看了宋功勤一眼后轻咬嘴唇道:“赶紧去休息罢,明天要赶路。”
终于得以机会的宋功勤说道,“刚才那个十三空弦解连环的博戏……”他一提这个被信口胡诌出来的名字,楚风雅便发急想关窗,宋功勤赶紧接着说完,“果然是天底下最美妙的游戏。”
楚风雅想忍笑没忍住,想掩饰羞怯没掩饰住,有那么一会儿他愣愣望着宋功勤发怔,待回过神来,他摸着自己发烫的耳朵往屋里退。“我要睡啦,我们明天再说话。”
宋功勤非是不曾心猿意马,可见得楚风雅年少纯真,绮念很快被温柔抚慰,只留下浓稠甜蜜,竟也无比满足。“快去睡罢。”他柔声说道,从外侧替楚风雅关上窗户,免得春夜凉风侵扰了对方的梦。
夜长怕梦短,他们的夜不长,好梦却是留人睡。宋功勤自幼习武养成习惯,小睡一会儿,时辰到了也便自觉起床,而对于楚风雅说来,这个清晨颇为艰难,他心知宋功勤归心似箭,早早便起了身,可从用早餐直至上马赶路,始终睡眼惺忪,一脸倦怠。
策马在为求近道而行经的崎岖山路,宋功勤望向身旁之人马背上歪歪斜斜的慵懒身姿,不及多想,身体已自发行动,飞身跃至楚风雅的马背上,在对方身后坐稳。
楚风雅全未料到宋功勤举动,他讶异回头瞧向宋功勤,又因着两人贴得太近,慌忙转回头避开宋功勤近在咫尺的眼睛。“你怎地不好好骑自己的马?”他问道。
宋功勤岂敢说“我怕你掉下来”或者“我想你能在我怀里再睡片刻”,只得找着托词道:“我的马先前拉稀,想让它休息一会儿。”
楚风雅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回道:“你分明想让我休息,却说你的马,这岂不等同讲我拉……下痢呢。”
“是我不会说话,”宋功勤忍笑赔不是,尽管觉得是楚风雅脑筋转得太蜿蜒,但他哄得乐意,“待会儿罚我拉稀。”
“你若真心,我当真的去买巴豆啦?”
“怎能让你破费请客,我自己买便行。”
僻静山路间,两人交换胡话的低语声伴着不时笑声远远荡漾开。待得渐渐安静,楚风雅闭目安然斜欹宋功勤胸口。他的呼吸悠长平和,所经一路,春暖花开。
陈州距离京都不远,两人又算得上日夜兼程,不日,他们便抵达天子脚下。等入了城,宋功勤直奔家门。镇国大将军素来不攀贵胄,不结党朋,他的府邸未曾热闹,这日宋功勤归家,叩响大门好片刻才有仆人来应门。
宋功勤忧心父亲身体,那仆人见到自家少爷倒是立即面露喜色,不忘回头大喊“二少爷回来啦!”
若父亲当真病笃,想来对方不会是如此轻松神色,宋功勤稍稍放下心来,但还是谨慎追问了一句:“宋安,老爷身体还康健罢?”
“老爷他身体,”名叫宋安的仆人本欲脱口而出,忽而想起甚么,警觉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而后压低声音道,“二少爷请放心,老爷的身体并无大碍。”
见宋安这一番小心动作,宋功勤便知楚风雅所料不差,自己父亲纵是身体微恙,无法早朝的姿态也十有八九为的是闭门拒客。
因着宋安的叫嚷,宋府管家宋泰很快迎出来。“二少爷,你终于回家了,这一回不再走了罢?”老人家心里清楚宋功勤在家待不住,却还是如此企盼。他令宋功勤微生愧疚不忍,此时顾左右而言他,道:“泰叔,这位是我江湖中结交的朋友,名叫楚风雅。”
“楚少爷,您是二少爷的朋友,便是我宋府贵客,老头子我有失远迎了。”宋泰头一回见自家少爷领江湖朋友回家,不觉好奇地多打量了楚风雅一眼。
楚风雅大约为了偷懒,每回易容后便索性将那张脸孔当做自己的日常模样,眼下,他依旧是陈州那个驿站仆役的外貌,看来至少二十岁出头,如此模样,再称宋功勤“秦大哥”或者“宋大哥”都不妥当,他向宋泰回了个礼道:“宋管家不必太多礼。我既是功勤兄的朋友,也望宋管家莫见外。”
宋泰不熟江湖中人,但见楚风雅气质不凡,举止有度,很是高兴自己家少爷结交到不错的朋友,态度果然从礼节多一份转为热情多一份。“二少爷,楚少爷,你们一路风尘,想必疲倦,赶紧进来休息,我去教人奉茶。”
宋功勤唤住对方,道:“泰叔,我先与风雅去见我爹,不必准备茶水了,麻烦你让人为风雅在我院里准备一间房间即可。”
就待客之道说来,将朋友带回家后直接领着拜见长辈不算奇怪,宋泰自然点头应下,并开口告知道:“二少爷,老爷在书房喝茶,他应已听说你归家,想是正高兴。”
宋功勤忍不住心想:我爹那人什么时候高兴过?再说了,到时候他别拿我家法伺候就好。念及自己此番回来的第二个目的,他下意识转头望了身旁的楚风雅一眼。楚风雅自能感知宋功勤心情,事实上两人心头是共通的忐忑,这相视的一眼,无数话语尽在不言中。
宋泰想法单纯,甚么都不知晓,此刻毫无察觉地告退安排房间而去。宋功勤领着楚风雅,一路来到书房。
在叩响房门,听见自己的父亲说“进来”后,宋功勤与楚风雅并肩走入房间。
进了房间,宋功勤首先跪拜。“父亲,孩儿不孝,不日前听说父亲身体抱恙,回来得晚了,还望父亲原谅。”
“你若孝顺,早该子承父业,而不是整日游荡在外。”宋保国端坐书桌后说道,一贯严厉的大将军久别重逢的第一句话便是说教,不过,见宋功勤身旁还有他人,总算点到为止,很快他示意宋功勤起身,并问道:“这位是?”
“这位是我结交的好朋友,楚风雅。”宋功勤介绍道。他在站起身后才有机会看清自己的父亲。这半年他在外闯荡,未觉时间流逝多快,可不想,半年不见,自己心目中英武不凡的高大战神如今竟添得不少白发,并且气色不佳,总是板着的硬朗脸上也透露出一丝憔悴之色。若说之前他自称不孝只是想抢了父亲的说辞,免得被数落一通,那么这一霎,他胸中当真是愧疚暗生。
宋保国不知儿子的心思变化,他将目光慢慢转向宋功勤身边的楚风雅。
楚风雅上前一步施礼道:“宋将军英勇威武,功高绩伟,尤其一身正气,令晚辈仰慕已久,今日得见,请受晚辈一拜。”
“楚贤侄不必多礼。倒是犬儿在外受楚贤侄照顾,我这个当爹的应当感谢。”宋保国以为楚风雅较宋功勤年长,哪里知道这两个人里分明是自己的儿子在照顾人家,不觉说话客气了不少。
宋功勤听着父亲的说辞不由暗自好笑,楚风雅倒是理直气壮,仅仅客套了一下。“我与功勤兄一见如故,相互照应本是应当。”在宋功勤父亲面前,他表现得相对谨慎,未透漏丝毫自己与宋功勤应更为亲密关系的端倪,毕竟,此种事情不是他当开口的。
宋功勤原本盘算只要父亲没有重病,他便一鼓作气表白了自己的心意以及与楚风雅的情意,然而,事到临头,他却不觉踌躇。他不怕严厉家法,只怕太令父亲失望。而且,宋保国脾气不好,宋功勤也怕委屈了楚风雅,眼见父亲将楚风雅当做自己朋友,难得和颜悦色,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宋保国置身于宋功勤动荡心事之外,因着一无所知,心情难得不错地耐心与楚风雅交谈了几句,之后,他便让宋功勤自己好好招待这位朋友。宋功勤知道,自己久不归家,父亲自有许多事要单独交代于他,领着楚风雅到自己院子休息后,又重新回到书房。
再次推门走入这个房间,宋功勤心中沉重。方才他一路带楚风雅至自己院子,楚风雅看似神情自然,并未多提一句何时坦承两人定情关系的话题,但宋功勤能感知对方微微失望的情绪。他确是想给楚风雅交代,但一见到自己父亲,平日的果敢俱变成优柔寡断。
往常甚少与儿子闲话家常的宋大将军半年未见宋功勤,语气多了一丝温和与关心,挑着问了宋功勤这半年的经历,罕见地未进行任何挑剔责问,反倒说了两句体己话,末了,话题一转。
“秦相这个月中会办寿宴,恰好为父‘抱病’不便敷衍,功勤你既归家,恰好可以由你替我出席。”宋保国提及此事,素来不假辞色的脸上竟微微露出笑意。
宋功勤自然知道父亲意思。他曾无意透漏自己因惊鸿一瞥对当朝宰相的千金心生爱慕,但实际,两人甚至未正式引见相识,他不敢有非分之想,倒是之前不知怎么流传出的秦相有意找自己或者新科武状元当女婿的说辞曾令他微微心动。后来此事不了了之,宋功勤也不至太失望。倒是宋保国似乎挺中意秦相千金这个儿媳妇,如今有机会帮宋功勤再见秦相千金,宋保国颇乐见其成。
说实话,若此事尚在遇见楚风雅之前,宋功勤应会乐于争取一线希望,但时至今日,他的心如磐石,只坚定系于楚风雅一人身上,宋保国如此交代,他反而为难。“父亲,”他鼓起勇气开口道,“孩儿行走江湖……遇见……”他字斟句酌,却愈发找不到适合说辞。
宋保国从他犹豫神情和吞吐话语中猜出几分,为此神情立时严厉不少,皱眉道:“为父自幼教你规行矩步,谨言慎行,你要说甚么,给我先想清楚。”
宋功勤吃软不吃硬,宋保国让他不得胡说,他倒是头脑一热,直接脱口道:“父亲教诲功勤自不敢忘,只是情之所动,身不由己,功勤在外,遇见了情定一生的良缘。”
宋保国立即拍案而起,声色俱厉,瞪视宋功勤叱道,“我宋家门楣教不出如此不知羞耻的儿子!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甚么叫情定一生!这又是甚么人家的女儿,是怎样的家风教她与人私定终生的!”他当真气急,责骂的声音猛地提高,然而,却再不如曾经那般中气十足,骂到最后,竟急促咳嗽起来。
宋功勤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父亲终究不再年轻。“爹,您别生气,身体重要。”他叹气道。
“今日之事,你休再提!”宋保国厉声道,但才说完,又顿了顿,片刻后,迟疑追问,“你没,没坏了人家名节罢?”
宋功勤暗中琢磨若自己承认,是会气死父亲还是能骗得一丝转机,然则,楚风雅并非女子,压根不存在可行之道。眼前,父亲因怒意而发红的眼睛瞪视着自己,咳了几声便连呼吸也不平稳的模样令他心生酸楚,又想到父亲目前只因门户之见不肯接受江湖儿女,已如此不容分说,而自己私自定情的对象甚至还是男子,只怕更教父亲震怒,一时之间,再也说不出争取的话来。
“爹,我们发乎情,止于礼,自不敢逾矩。”宋功勤语气低沉回答,知父亲不想再听下去,索性转移话题问道,“父亲您的身体是否有何不适?”
宋保国怒意未平,面对宋功勤关心,没好气地数落道:“不过是旧疾,你少气我一些,我便好得很。”
“孩儿不孝。”宋功勤诚心说道,他知待父亲身体好些后,他定是又要将对方气个不轻,但无论如何,眼前终究忍了下来。
尚站起在桌后的宋保国挥手赶人道:“你且去休息,好不容易回家,给我安安生生待着。”
宋功勤无奈,只得退出房间。他在心中安抚自己来日方长,努力澄清了头脑,之后找到宋管家了解父亲身体状况,确认无碍后端着一盘精致点心返回自己院子。
步入院子,宋功勤犹自思索如何同楚风雅提方才发生的事情,还不及想到什么,便先听见庭院传来的欢笑声。他微微疑惑地寻声找去,远远便见楚风雅正与自己的幺弟在廊亭相谈甚欢。
宋功勤共有一兄一姐,外加一个弟弟,他的兄长目前正在戍边,姐姐已经嫁人,仅剩幺弟宋功远留在家中。宋功远比宋功勤小一岁,性子活泼跳脱,端是那种不需正式引见便能轻易与人引为知己之人。此刻,便有一个很好的例子。想来宋功远听说宋功勤归家,特地前来探望,没见到宋功勤,他便先和楚风雅攀谈上,这会儿已谈得热络。
两人虽谈得热络,宋功勤走近,他们还是很快察觉。宋功远率先向许久不见的二哥说道:“二哥!你终于回家了。我方才还在和楚大哥说,你自上山学艺后,每年只回家一次,不知道是当自己牛郎还是当自己织女。”
尽管不清楚楚风雅确切年纪,但宋功勤敢保证对方比自己这个弟弟小,眼见对方天经地义受下这一声“楚大哥”,不觉暗中好笑。宋功远哪里知道自己被占了便宜,兀自说得欢,“不过我还是很羡慕二哥你。听楚大哥讲江湖上的事,我真觉得这辈子不亲眼见见那么精彩的所在,实在对不起自己。”他说得真心,宋功勤忍不住偷偷怀疑,楚风雅讲的都是那些来自说本或者干脆凭空捏造的传奇故事,不然,还真想不出他们的真实经历精彩在哪里。
“不过话说回来,接下来二哥应该就要安定下来了罢!”宋功远忽然语带玄机地说道,眼睛里满是揶揄。
宋功勤没反应过来,疑惑问道:“为何我会安定下来?”
宋功远眨着眼睛指点迷津道:“若二哥你娶了你的梦中情人,京城的第一美人,秦宰相家千金秦颂秦小姐,你还哪里舍得离家外出!”